可她忘了,青鹭姐姐虽然服侍她,却不是她的——林家的——人,是荣国公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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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今日本是尤氏请贾母等去听戏。贾母听到中午便回来,王夫人是好清静的人,不用服侍贾母,便也跟着回来了。贾母派去的人到宁国公府时,王熙凤正坐在首席,与尤氏秦氏等听戏说笑。
听得林姑老爷要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叫她,王熙凤忙辞了尤氏要走,尤氏也未敢留。
贾琏本在前头与贾珍蓉蔷薛蟠等吃酒取乐,听见消息,也慌忙洗脸漱口,喝了醒酒汤,摇摇晃晃骑马回来。
王夫人早听见林家来了人,比王熙凤贾琏都更早到贾母房内。贾母正看完了日子,叹说:“明儿后儿都不甚好。”
“姑老爷还在扬州等着,少不得看不是不宜的日子,就送外甥女儿回去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王夫人劝。
贾母看了许久,只有翻年二月才有极好宜出行的日子,但又不可能叫林黛玉等到那时候再走,只得叹道:“罢了,今日已经晚了,明儿也太赶了,后儿再送玉儿走罢,路上不差这一两日。只有下人不妥当,让琏儿把她送回去,再好生接回来。”
王夫人细思贾母的话,竟大有别意,忙问:“老太太,姑老爷的病究竟是怎么着?”
贾母颇带深意道:“林家人丁稀少,除了姑爷之外再没甚嫡支了。敏儿还在的时候提过,姑爷只有一个隔房的堂弟,和姑爷是同一个曾祖父,马上要出五服的,夫妻两个只得一个女儿,前些年走失了,再没找回来。若姑爷真有个三长两短……”
听了贾母此言,再想到薛姨妈这两日私下同她露出的意思,王夫人心里纷乱不定,一时拿不准主意,只得先掩下不提。
贾母定要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去,又命王熙凤速速打点林黛玉的行装并送往林家的土仪等,夫妻两个领了命回房,王熙凤顾不得吃饭,忙着和平儿给贾琏装行李。
王熙凤发愁:“再有一个月过年,你这一去,别赶不上日子,在路上过年了。”
贾琏酒还未醒就吹了冷风,忍着头疼在贾母处听命回来,正拿热巾子往头上捂,说:“那也没法儿,林姑父就林妹妹一个女儿,我不去,难道让林家那些家财都便宜了别人不成。”
王熙凤叠衣服的手一顿:“你说,若是林姑父真不好了,林妹妹往后是不是真在咱们家住长了?”
“那还用说?”贾琏把巾子往盆里一丢,丰儿忙递上去新的。
王熙凤叹道:“林姑父多好的前程,真这就没了,可是白可惜了儿的。咱们家……”
“咱们家有什么不好?”贾琏头疼好了些,笑道,“你难道看不出老太太的意思?”
王熙凤白贾琏一眼:“你当人是傻子!我什么看不出来?可老太太那么想,太太却未必,你没见那边?”她往东北角努努嘴儿。
贾琏摇头笑道:“等林妹妹连家财带人往咱家一住,还能有错儿?那边是和太太沾亲,到底……”
摆手命丰儿把门关上,贾琏往王熙凤旁边一坐,和她道:“薛家是不错,说不定比林家都富贵,可一来林姑父是正经科举探花出身,便是人没了,也曾官至三品,薛家从前也是书香人家,到底正经做官还是上一辈的事儿,薛姨父虽是能人,不过户部五品员外郎,领着虚职做皇商罢了。薛家比林家只强在多有一个儿子,可你看薛大傻子那样儿,这儿子还不如没有。今儿是抢丫头打死人,明儿还不知弄出什么。”[注2]
薛姨妈是王熙凤的亲姑姑,贾琏这么说,王熙凤不大乐意,偏却没话说,只扭了脸儿。
贾琏伸手摸她的脸,笑道:“我的奶奶,这就不乐意了?你细想想,你是太太的侄女儿,薛表妹是太太的外甥女儿,可宝玉是太太的亲儿子,谁进了门对你有好处,嗯?”
王熙凤打下他的手,瞪他:“怎么什么话在你嘴里就那么难听!”
贾琏被打了手也不恼,笑嘻嘻凑近王熙凤:“我有好听的,你听不听?”
平儿知事,忙悄没声的出去。
王熙凤被贾琏说了这一通,正想事儿,哪有兴致?便要推了不让。贾琏便道:“你不肯,我找平儿去。”
“你敢!”王熙凤越发立了眉毛。
贾琏又摸上王熙凤的脸,笑道:“好奶奶,就当是说了这一通,你赏我的罢,不然,我费这些口水,谁赔给我?”
因贾母说了让林黛玉后日再启程,不必太急收拾东西,等到二更天,林黛玉便让琥珀翡翠先回去,又命紫鹃雪雁回屋自歇,今晚要让林棠守夜。
紫鹃雪雁都知林黛玉是有话和林棠说,服侍林黛玉睡下,便出去了。
林棠照旧睡在床外,听林黛玉问她:“青鹭姐姐,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旁人都不敢得罪了宝玉,你却似乎不在意?”
问完等了许久也未听见林棠说话,林黛玉不禁说:“姐姐,我问这些不为别的,是我今日才想明白,我在这里不过是客,你是老太太送我的人,现在被指了服侍我,终究以后还是归老太太管。姐姐不怕为我惹了老太太生气,将来日子不好过?我知姐姐待我好,以前也没想过这么多,现在想明白了,怕我将来会护不住姐姐,再辜负了姐姐待我的心。”
林黛玉如此剖白,让林棠怎好再瞒?
但她也不敢说《红楼梦》这本书的事,想了一想,先问林黛玉:“姑娘今日想了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姑老爷的病?”
过了一会儿,林黛玉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我就知道姐姐一向懂我……”
林棠翻身,隔着被子抱住林黛玉,说:“那我照实说了,请姑娘别恼我。”
“姐姐只管说。”林黛玉暗暗忍泪。
“姑娘应该知道,雪雁从前问我家乡何处,我记得是在姑苏,她再问我姓什么家人在哪儿,我都推说不记得了。”林棠决定先把她的身世说了,“其实……是我骗了雪雁,我记得我姓什么。”
“姐姐姓什么?”林黛玉忽然心跳变快。
“我同姑娘一样,也姓林。”林棠说。
虽然隐隐有了猜测,但林黛玉真切的听到林棠说她也姓林,不禁惊得坐了起来。
林棠忙也起来,把被子给林黛玉严严实实的裹上。
“姐姐怎么不早说?”林黛玉忙问。
“这怎么好说的。”林棠笑道,“说了倒好似故意和姑娘攀亲似的。所以我一个人也没提。”
林黛玉却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林棠的胳膊,说:“你既然记得家乡在姑苏,又记得自己姓林,早和我说,我给爹爹写信,替你打听家人岂不好?”
说完,林黛玉又自悔说多了:“是了,若姐姐的家人……姐姐自然不想回去的。”
外头冬夜极冷,屋内烧着热炕,地下燃着火盆,林棠的心里也是一片暖意,她带着忐忑说:“其实,我家里很好,我是被拐子拐了的。”
林黛玉一怔,随即笑道:“那更好了!既然这样,等这次你和我回去……”她停了停,说:“给你找到家人,请老太太这里消了身契,往后这府里的人就再不能把你怎么了!”
“姑娘不怪我瞒着?也不疑我和姑娘好是图什么?”林棠问。
林黛玉真笑了:“姐姐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姐姐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才七岁,那真是孩子,你就图什么,怎么不去找宝玉?分明宝玉对你稀罕得很,可你一次都没兜揽他。他是待女孩子滥好心的,将来你得他喜欢,让他给你找家里人不好?你比鸳鸯姐姐也不差什么,或是一心服侍老太太,到了鸳鸯姐姐的份儿上,琏二哥琏二嫂子都得给足了面子。就算你对我好,真是因为什么,可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是真的。”
“你那么聪明,我今日想的事,你必然早就明白了,就算这样,你也全都顾着我。若不是真心待我,你何必做到这份儿上?”林黛玉又是笑,又是叹,“姐姐,你别想那么多了,后儿咱们就回南去,我必会给你找到家人。便是实在寻不着,或是你家里艰难,你的身价银子我替你出了,还你身契,好不好?”
就算刚穿过来,还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林棠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姑娘,终究是我瞒着你在先,而且,我还有事瞒着你。”直到开口说话,林棠才发现自己哭了,“但我现在还不能说,将来那一日到了,姑娘就算怨我,恨我,也是我应该受的。”
她带着目的来到黛玉身边,却收获了一颗真心吗?
活了两世,从来没被这么真诚对待,这么信任过的林棠满心惶恐。
在林黛玉茫然的怀抱里,她哭得泣不成声。
*
一夜未曾睡好,第二日,薛宝钗早早便起来了,穿衣裳梳洗。
“我的儿,这才什么时辰?怎不多睡会子?”薛姨妈披衣服过来,看一眼时辰钟,还不到寅初。
薛宝钗家常只穿半新不旧的素淡衣裳,梳简单发髻,戴几根簪钗就罢了,今日她却穿了新衣裳,发间又戴了一支红宝金凤。
见薛姨妈来了,薛宝钗忙起身,说:“我吵着妈了?”
薛姨妈道:“我是年纪大了,觉少,不关你的事。你咳嗽好了?怎么今日要出去?”
“林妹妹明儿要走,我去看看她。”薛宝钗扶薛姨妈坐下。
薛姨妈便叹:“那孩子也可怜见儿的,从小儿没了娘,这回爹也要……你去看看也好。”
“可便是要去看她,也不至于起这么早啊。”薛姨妈命人去给薛宝钗煮冰糖燕窝,又问,“宝儿,你想什么了睡不着?”
薛宝钗本不想说,但薛姨妈一定要她说,她只得道:“妈妈,昨儿林妹妹来,似乎听见我身上金锁的事了。”
薛姨妈道:“这是什么事儿?本来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
“妈妈——”薛宝钗道,“便是选秀的路绝了,又何必这么早就打贾家的主意?我看宝兄弟还是小孩子,便是姨妈愿意,这府里老太太也必不愿意的。这话真传出去,我又怎好在姐妹们面前处?”
“我的儿!”薛姨妈知薛宝钗一向冰雪聪明,见实在不好敷衍女儿了,只好叹道,“你既知选秀的路绝了,难道不知这都怪你的混账哥哥?蟠儿这个王八种子,白白打死了人,旁的虽然无碍,可宫里你是着实去不得了。咱们家再不比你爷爷你父亲在的时候,你哥哥年轻不经事,又混账糊涂,白耽误了你。”
薛姨妈便给薛宝钗细数荣国公府的好处:“宝玉是你姨妈的孩子,将来你姨妈给你做婆婆,咱们两家又是亲上加亲,省了你在别人家里受委屈。宝玉虽然是二房,可老太太疼他,你姨妈又通共只剩了他一个亲的,将来怎么也少不了他一份家业。咱们家再多多的给你嫁妆,便是他将来中不了,他不似你哥哥混账,闹不出大事,你们两个富贵安稳一世难道不好?”
薛宝钗知薛姨妈是为她打算,仍是叹道:“妈妈,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可谁家的男子要十一岁了还在内帏里混,不去读书上学。老太太溺爱他,就如当日妈妈溺爱哥哥,他现在看着好,岂知将来一定是个好的?”
薛姨妈咳嗽一声:“宝儿,你哥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比宝玉混账多了。他现在非和我要香菱,我不敢给他,怕好好的孩子,都给他糟蹋了。”
她还有话:“纵是这里老太太有心,可我看林家未必看得上宝玉,我观林丫头还小,对宝玉不过兄妹之情,这都是没定准的事,儿女亲事终究还是父母说了算,咱们先放出个风儿,再看如何罢。”
薛宝钗不好再往下说。
恰是燕窝来了,她便拿燕窝占住嘴,心里想到昨日贾宝玉听见外头动静,就什么也顾不得了,靴子都没穿好就要走。
林妹妹还是孩子,可宝玉还真未必是了。
但薛宝钗到了荣庆堂的时候,林黛玉却不在自己屋里,在贾母正房内。
贾母正骂林棠:“糊涂东西!看你平日对你姑娘尽心,靠得住,怎么这么大事,你不劝你姑娘少哭,倒自己哭上了?把你姑娘哭坏了身子,你拿什么脸见我?”
原来昨夜林棠哭得伤心,勾动林黛玉的伤心事,两人抱着哭了两三刻钟,还是林棠想起来林黛玉身子虽比前几年好多了,到底还比常人弱些,劝她洗了脸敷眼睛睡下。
可哭得时间太长,眼睛上的痕迹难消,因此今早起来,贾母看林黛玉肿着眼睛,就唤了守夜的人来责问,再一看林棠也哭过,气得骂她一顿。
林黛玉心里发急,想劝贾母又不敢,怕贾母更怪上林棠。正为难间,林家的卫嬷嬷严嬷嬷来请安,贾母命林棠下去,她才暂放了心。
卫嬷嬷严嬷嬷一是来请安,二是问上路的时辰。
听贾母说要让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去,卫嬷嬷忙道:“将要年尾,若琏二爷跟去,岂非不能在家里过年了?老爷特命这些人来,就是怕贵府上再麻烦……”
但贾母定要贾琏跟去,卫嬷嬷推了两次,见推不动,只得应下。
路上没人时,卫嬷嬷悄声道:“分明是太太的亲娘,老爷只让咱们说身子没甚太大不好的,国公夫人也这样。”
严嬷嬷笑道:“那是太太的亲娘,又不是老爷的。终究大姑娘这些年多得老太太照顾。”
卫嬷嬷叹:“也是,人家是贾家的老太太,最先想的终究还是贾家。”
林黛玉从贾母屋里出来,忙找林棠说话。好容易等到林棠一个人,林棠先她笑道:“我知姑娘不好替我分辩,这有什么?老太太是长辈,我是下人,哪里有为了下人驳长辈的理?况且老太太也是为了姑娘。”[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