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林如海似有所思,便放低声音道:“我知林大人无续娶之意,所以才提此事, 若有冒犯之处, 还请海涵呐。”
林如海忙道:“沈大人这话折煞在下了, 是我从前没想到这处,只顾着舍不得孩子们,却忘了家中无人能教养她们,这将来……哎……”
他一叹气,沈总督立时接上话,笑道:“我知林大人为难,可忠义难两全,终究还是忠君为要。”
“沈大人说得是。等出了正月,若沈大人和夫人不弃嫌,我就将小女送到府上几日。”林如海对沈总督拱手,弯腰上了马车。
金陵离扬州乘船只需一夜的路程。第二日一早,林如海下船回府,林棠林黛玉已等在了他书房内。
看林如海旅途劳顿后还神清气爽,面带微笑,两人便知甄家的事顺顺当当完了。
林如海略歇了半个时辰,便给女儿们细讲钦差是如何查案的,共查出了甄家多少罪证,甄家已全家被抄,男女老幼都被押解回京等。
林黛玉叹道:“犯事的是当家的男人,那些太太奶奶们不过从夫,还有未出阁的姑娘们,也是养在深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甄家一倒,她们也要受牵连。”
林棠平静道:“一家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女子并不能左右家中的任何决定,但一旦出了事,女子也会一并受苦,这就是现在世上的道理。”
“可这……”林黛玉艰涩道,“这道理……”
“男尊女卑、夫唱妇随、三从四德、夫为妻纲……这些都是圣人的道理。连律法中都说妻告夫,无论夫是否有罪,妻都要监两年。”林棠甚至还能微笑,“不能科考,不能从军,不能继承财产,也不能自立门户,玉儿,你说上面这些话,应该是用来形容什么人的?”
“……奴才。”林黛玉说得分外艰难。
林如海面色复杂的看着她们姐妹俩。把将出口教育林棠的话咽回去了。
林棠笑道:“从前我做奴才的时候,生死由不得自己,全由主子。主子和善仁德,我就过得好些,主子刻薄些,我就难些。如今我成了主子姑娘,看似比奴才丫头尊贵了,其实真遇到什么事,还是一样由不得我。”
她的话平静中带着自嘲,听得林黛玉心里又酸又苦,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棠丫头,玉儿,我已经打算好,等回京复命,会当即向圣上给你们请封爵位。这也是咱们早就说好的。”林如海定定看了林棠一会儿,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们和甄家姑娘一样。咱们家也和甄家不同,你两个不愿意的事,林家绝不会做。”
林棠却道:“我自然信父亲。可将来出阁成婚,成了人家媳妇,哪家的公婆能似父亲一样为我们着想,替我们打算?”
林如海问:“棠儿又想说招婿的事?”
林棠摇头。
“父亲,前几日亲军都尉府的将军们来扬州,我和玉儿看到了他们装配的火·器,还上手试了几次,威力着实不小。”林棠忽然说起了别的。
林如海并不催问林棠,只道:“火·枪火·炮前朝便有,本朝太·祖打天下时,便常用火器制胜,如今天下各城守军都有装配。”
“现在的火·器装填费时,发射不如箭快,所以虽威力甚大,却仍不比刀剑常用。若我能改进火·器,使其更为精准,使用更容易,再献与朝廷,是否能因此功更进一步?”林棠的语气隐隐转为期待。
“棠丫头,你这又是……”林如海指了指天空。
“应该是……”林棠低头,“那日用过鸟铳,我胳膊疼了两日,心里就大约明白应该怎么改进了。”
“若我真得此功,是否便能不成亲了?”她问出了真正想问的话。
在漫长的寂静后,林如海轻轻一叹。
“我本怕与贾家远了后,你们姐妹无女眷教导,将来于名声有碍,本想回京后和宫中求两位嬷嬷放在家里,不管你们学与不学,总归叫外人看看。昨日沈总督也隐晦提了,可以让他夫人教导你们,我虽没应,只说会让你们姐妹过去住几日,心里也有些意动。”
“可棠儿说的这些话,虽然离经叛道,却也不失为一条路。”他心情复杂,说,“若这么着,你们是必然不能去别家了,在别人家里诸事不便,让人察觉了蛛丝马迹更不好。但若与别家夫人姑娘一个不识,一个不认,只怕你们还会有别的难处。”
林棠问:“父亲,牛痘防治天花之法若献上,陛下会给我和玉儿什么爵位?”
林如海也不大确定:“大约高则郡主县主,低则县君乡君,还是得看上皇和陛下如何博弈。”
林棠便笑道:“既然最低也是乡君,享朝廷俸禄,又于国有功,不认得别家的夫人姑娘有什么要紧?该是人家想求着认得我们才是。还有火·器一两年改进不完,五年十年还不完?到那时再进一步,就更不必愁这些了。”
“棠儿,你说的这些,可有把握?”林如海问。
林棠以前不是军事爱好者,也不是冷□□爱好者,对历史更是只有一知半解,对于热·武器的印象只从偶尔瞥到的电影电视剧里来,至于热·武器是怎么发展的,内部结构如何,需要的工艺都有哪些,她是一窍不通。
如果系统还没升级到【LV.4】,她或许能顺利把牛痘疫苗拿出来,别的是不要想了。
但她现在能上网了。
前人多少的经验资料都在网上,比鸟·铳更先进些的转轮枪、燧发枪的结构也不是秘密,她只需要绘制出精确的图纸,找到可靠的工匠,或者直接把图纸献给朝廷,让工部制·枪。
林棠说:“十成的把握没有,但五年之内,大约有八分成功的可能。”
林如海呼出一口气,点头:“这事可以延后再办,要紧的是在圣旨宣我回京之前,你们把牛痘的条陈写完,拿来我看,再一起改几遍。现在我的事完了,回京之前都无大事了。”
林黛玉问:“那年后可还去沈家?”
林如海笑道:“去几日,你们散散,新认识几个人也好。”
*
正月热热闹闹的过去,二月初一,学堂开学,贾宝玉一个月没见秦钟,他一早起来,忙忙的叫袭人给他更衣梳洗,就往贾母房中来,请安说:“老祖宗,我今儿要去上学了。”
贾母令他坐在身边,笑道:“我前几日和你老子商议了,这个月就给你请先生,从此你就还在家里上学,不往家塾里去了。”
贾宝玉一愣,忙问:“我在家塾里念书念得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又要请先生了?那鲸卿……秦钟呢?”
贾母面上闪过厌色,收了笑:“宝玉,我听人说了,那秦钟哄你在家塾里认识浑人,又闹学堂,又欺压旁人,你老子说年前考你,你竟无一点进益,不是被他带坏了?往后不许再见他,也不许让他到咱们家里来!”
“老祖宗……”贾宝玉心里发虚,犹想再求贾母几句,贾母却道:“秦氏才和蓉哥儿和离没两个月,蓉哥儿今年还要说亲,你同她的弟弟这么亲热,让蓉哥儿亲家看了怎么样?你不主动远着就罢了,还要凑上去?”
贾宝玉怏怏低了头,不说话了。
一时三春邢王夫人李纨王熙凤来请安,看了贾宝玉这样,都笑问是怎么了。
贾母略说了两句,王夫人道:“宝玉,老太太是为了你好,你怎么不听,还这个样儿?还不快给老太太认错儿?”
贾宝玉知事无法改了,只得站起来,低头说:“老祖宗,是我一时没扭过来,不是不听您的。”
贾母把他搂在怀里,笑道:“你我还不知道?惯是说笑就笑,说恼就恼了的。”
吃完早饭,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回去,李纨也带三春出去了。
贾宝玉心里到底不痛快,嚷嚷说头疼,回自己屋里闷头睡觉,任袭人等怎么劝,也是闷闷的。
王熙凤先没走,笑道:“宝玉和秦氏的弟弟感情好,上学一年了,他们小孩子,猛然说不许见了,舍不得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话我何尝不知道,可我往日看错了人,秦氏罢了,她弟弟怎么也不知道廉耻检点!”贾母想到贾璜之妻说的话,心里便是一股火起,“好好的宝玉,都让他带坏了!不是璜哥儿媳妇和我说,我还不知道!”
王熙凤知这贾璜媳妇便是去岁和贾宝玉秦钟闹了学堂的金荣之姑母。
贾璜也是宁荣二府的嫡派,和贾珍贾琏一样也是“玉”字一辈的。贾璜之妻惯会在尤氏王熙凤面前奉承,王熙凤喜好排场,因她奉承得好,往日也肯看顾她些。
去岁学里怎么闹的,王熙凤后头也一五一十的打听了,也知道璜大奶奶本想和尤氏告秦钟的状,可那时候秦氏才病了,她去了一趟,没敢说什么,又回家了。
现贾蓉和秦氏和离,秦氏住在荣国公府里,连过年都没露面,王熙凤一想,便知道是璜大奶奶看秦氏失了势,所以又把旧事提起。
她好容易保下命来的人,岂能轮得到别人作践?
“怪道呢,我说那日璜大嫂子怎么和老太太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原来是说这个。”王熙凤趁机笑道,“我虽然没亲耳听见,也知道她说了什么。老太太不如也听我一句?”
贾母问:“你有什么说的?难道她还敢和我撒谎,那秦钟并没勾着宝玉做那等事,也没和学里的学生们不干不净?”
王熙凤笑道:“这我倒没说的。可璜大嫂子的侄子也未必多清白。不怕污了老太太的耳朵,他原也是别人的‘好朋友’,图人家的吃穿银钱,百依百顺。后来人家有了新朋友,他心里嫉妒,故意找事儿,所以才闹了那一场。我猜,璜大嫂子未必敢和老太太说她侄子也是这样呢。”
贾母沉了脸,问:“我倒不知,咱们家族学里竟这么乌七八糟的了?”
王熙凤心里警醒,说:“我也听得了些风言风语,大约是太爷年纪大了,学里学生太多,约束不过来,所以偶然会出些事故,但都是小孩子们打闹罢了。”
贾母道:“你不必和我打马虎眼!你知道什么,都说给我就是了!”
王熙凤无法,只得又说了些贾家族学里的情况。
贾母越听面色越沉,最后连王熙凤都不敢开口了。
“你去罢。”贾母心中恼怒,却并未当即发作,“去找琏儿来,说我有话要问他!”
王熙凤只得着人去找贾琏,先同他说了贾母因何生气,笑道:“我想着这是个机会,一会子老太太说不定就让你去查族学了,你顺带多查出来些家下奴才背主的事,不是顺理成章?”
贾琏不禁摇头道:“你也太薄情了,璜大嫂子平日还不够顺你的意?族里的人知道这事因你来的,不是恨上你,就是恨上我了。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王熙凤脸色变了:“不是秦氏都闭门不出了,她还来落井下石,在老太太面前嘴碎,我闲的没事干了,还管这事?她怎么不先饶人?往日她来,我哪回没给她些好处,她便去宁国公府,大嫂子和秦氏以前不理她了?自家都不干净,还和老太太说秦家,我倒要看看她脸皮这么厚,到底是有几张脸!”
贾琏皱眉:“你从前和秦氏好,是因她是蓉儿媳妇,你们娘们儿好,到底是一家人,璜大嫂子是外人。现下秦氏不过没处去,借住咱家,你倒因她折腾咱们自家人?”
深吸几口气,压住想把秦氏住在荣国公府的原因告诉贾琏的冲动,王熙凤问:“是不是珍大哥和你说什么了?”
看贾琏不答,她冷笑:“老太太还等着二爷呢,二爷快去罢!等二爷回来,我倒要好生和二爷说道说道。”
贾琏果然被贾母问了半日族学如何。有王熙凤的话在前,他不敢撒谎,只得问什么答什么了。
贾母气得立时命人叫贾珍贾政来,骂了他两个一回,说:“祖宗怕族里的孩子请不起先生上不起学,特设了教育子弟的族学,如今倒成了方便他们做腌臜事的地方!珍哥儿,你是族长,既然知道,怎么不管?二老爷,我看你更逍遥,我在里头不知道,你在外头竟也不知道?”
贾珍先不敢和贾琏对眼神,唯唯道:“老祖宗,我这就去管他们!再不让他们胡作非为!”
贾政也是才知道族学竟成了这样,心下羞愧难当,又气子弟不争气,现在贾母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低头领骂。
贾母骂一场,哭一场,叹一场,才命他们散了,又吩咐贾政:“快些请先生到家里!再不许宝玉去那等地方读书!”命贾珍:“有敢在族学里乱来的,都撵出去不许再来!”
一起目送贾政远了,贾珍贾琏才一道往外走。贾珍问:“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问族学里的事了?”
贾琏无意在贾珍面前说王熙凤的不是,道:“是璜大嫂子,还记恨去年她侄子和秦钟闹了一场,前几日在老太太面前提了。老太太因此不许宝玉再和秦钟上学。今日宝玉不高兴,凤丫头劝了几句,老太太问出别的,所以才闹得这样。”
贾珍冷哼:“我说呢,老太太享福高乐,怎么关心起族学了。”
贾琏把贾珍送至门口,看他骑马走了,自往院里回来。
“你提起珍大哥,是什么意思?”他问王熙凤。
王熙凤白他一眼,说:“秦氏住在咱们家里,是老太太亲自发的话,问了珍大哥珍大嫂子都是愿意的,老太太才这么吩咐。珍大哥是不是同你说,我手伸太长了,本来该把秦氏打发回家,是我可怜秦氏,苦求了老太太,所以才让她过这边来,不是媳妇也不是姑娘,不成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