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作者:  录入:10-28

  武红的病方幸第一时间联系了方志恒,电话里很多详情说不清楚,只听那头沈默了半晌,才说:“什麽都憋在心里,怎麽能不生癌。”
  “爸……现在还说这个干什麽。”
  “……医生怎麽说?不是非要动手术吧。”
  “说是先化疗。手术的事情我还没和武阿姨说。”
  “那就听医生的。有什麽等我回来说。”方志恒重重叹了口气,“卫艾这个小混蛋,良心都叫狗吃掉了,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名字忽然被提起,方幸还是呆了一下。这还是方志恒第一次骂卫艾,他既不开脱也不附和,而是很冷静地说:“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吧。”
  “你拿这个话去哄你武阿姨吧。”
  方幸又哪里会和武红去说这个事情,这不是分明在揭她最痛的伤疤吗。但等他发现武红在消极地抵抗一切治疗的时候,方幸是真的急了。
  长这麽大,他从来没有对武红说过一句重话。这下也顾不得了,拦著坚持要出院的武红说:“武阿姨,你不能出院,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我不能看著你送死啊。”
  武红知道硬闯是闯不过去的,也心平气和地说:“这种活罪我是不受的,小幸,你从小是个心软的孩子,连陌生人受苦都看不得,现在你忍心要武阿姨受这个罪吗。”
  “武阿姨,我知道你这是在和卫艾赌气,要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卫艾,你绝对不会说这个话。”方幸心一横,“你想一想,你要是不治病,卫艾回来了,知道这个事情,会怎麽想,会多後悔,又会多恨爸爸和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武红听到卫艾的名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他要是会回来,早就回来了。我现在就是被车撞死被火烧死被人一刀子捅死了,他又哪里知道。”
  “他会後悔的,这麽多年了,他肯定是早就後悔了,武阿姨,你再等一等他,等他回来,听他给你认错。你要是不肯治病,不配合医生,就是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了。武阿姨,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再怎麽错,怎麽混帐,你们母子连心,你又怎麽舍得他。你想,卫艾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有了家,有了孩子,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就要回来见你了。” 方幸说著说著调子都抖了,也不停,一咬牙只管说下去,“武阿姨,武阿姨,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治病,哪怕是为再去打再去骂卫艾,也要等到这一天啊。”
  武红也是硬要著牙不吭声,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活不肯在方幸面前哭出来,更是不松口。方幸觉得自己被逼到绝路,再没有地方退了,终於说:“武阿姨,我一定帮你把卫艾给找回来,你好好治病好不好?”
  “你去哪里找?”武红缓缓问,眼里的期冀却是再也盖不住了。
  自从年初看见那张支票,方幸就隐隐有了这个念头。如今有了武红的事情挡在前面,他才能把这个原先只敢在梦里出现的疯狂举动付诸实践。
  支票的出票行在国内的分行非常少,就那麽寥寥几个大城市。方幸找到一张详细的银行网点列表,然後找到每个设了分行的城市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买了半个版的广告,寻人。
  广告很简单,白纸黑字,就印了六个字,你妈病了。速归。然後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想能给卫艾开出这张支票的人必定是熟人,也许两个人正在一起,在其中的某一个城市,那麽就有机会看到这个消息。
  这比大海捞针其实好不到哪里去,而签支票的人未必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更很可能错过这一天的报纸,还可能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方幸这个名字太常见了。方幸知道自己疯了,不疯的人不会干这麽不计成本而且毫无胜算的事情。
  家里的电话从来没有换过,他等了三四天,除了方志恒和几个武红单位同事打来的电话,什麽也没等到。但疯了的人是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的,方幸把广告一字不改地再发了一遍,这次花干净所有的储蓄,竟然也觉得很爽快。
  每次去看武红的时候他都和武红保证,就快了,就快了,其实心里一点也没有底;方幸横了心,就算卫艾看见了之後还是铁了心真的不回来,他也还是能拖一天拖一天,拖不下去就瞒,就骗,无论如何也要哄到武红做手术,为了自己不後悔,更为了将来卫艾不後悔。
  两周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主管打电话问他什麽时候回来上班,方幸看了一眼台历,问,Maggie,我要是想延长假期的话,是不是只能辞职了。
  辞职之後一身轻,方幸睡了个好觉,梦里卫艾在病床前面给武红磕头,他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笑著笑著忘记锁了门,把方志恒留在门外看热闹,气得老头子一个劲地拿钥匙开门开不开,一边扭门一边拍,隔著玻璃门脸都气青了,更是鼓足了劲把门拍得砰砰响。
  门锁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个不停,在沙发都能睡著的方幸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响动,猛地想起来昨天回家把门锁死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顿时!地一下,弹簧一样坐了起来。
  二十
  方志恒人是已经回来了,但是正在香港搞省里的招商引资会,没听说改变计划临时回来;望一眼锺,才早上五六点,锺点工没有钥匙,除非是又想不开的武红,这个时候回来的也就不会有别人了。
  他隔著门喊了一句“门锁著,这就来”,门外边的动静就停了,方幸别的都不想了,抓起睡前扔在另一只沙发上的外套穿上,打开门对门外的人说:“东西放鞋柜边上,先走。”
  卫艾还握著钥匙,听他斩钉截铁地下命令,也问:“去哪里?”
  “去医院。”他撇开脸淡淡说。
  出租车上没人说话,方幸扭头看著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就是不回头。刚才在门边的第一眼没看清楚人,就再也不想看了,怕看了忍不住火起,还没到医院先杠上了。
  五六点的住院部静得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方幸甩开卫艾走在前面,听他脚步声知道人跟著,也就不顾忌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忽然被一把拽住,走得快拽得也狠,整个人往後一趔趄差点就跌了个跟头。他被扯得不得已回头,看见卫艾面无表情的脸,绷得像一面新上好的鼓,还是把目光偏开了:“怕了?怕了早干什麽去了。”
  小臂被卫艾拧得生疼,方幸也不说,两个人在走廊里僵了一会儿,卫艾终於说:“……什麽病?”
  “感冒,我们吃饱了撑得非要你回来不可……”方幸勃然变色,恶狠狠甩开卫艾的手,“你以为是什麽病!癌症,已经开始扩散了!”
  卫艾想来也是有备而来,做好种种心理预期在前。可是听到“癌症”两个字,身子还是重重一摇晃,悬在半空的手半天也没有垂下来。
  方幸看他这个样子,又气又恨:“还要问什麽?”
  “病房在哪里?”语调陡然干涩和艰难起来。
  “跟我走。”
  这一番停顿之後方幸的步伐到底是慢了下来,熟门熟路地领著卫艾拐了几个弯,最後停在武红的病房前面──武红病发之间拿卫艾给她的钱住了单人病房,说,儿子专门孝顺的棺材钱,怎麽能不用。
  他们倒是没想到武红的病房已经亮上了灯,隔著门上的半格子玻璃,卫艾只瞄了一眼,人都整个在原地生了根。这下方幸反而不催他了,把门前的路让开:“人在里面,想好就进去。”
  卫艾半天不动,垂著头不说话。方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胆怯的神色,怕自己看多了心软,也不去看了。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个大男人门神一样杵在门口,值班的护士经过,奇怪地看了好几眼,还是停下来问:“是1607的家属吗?现在还不是探望时间呢。”
  “我们陪床的,出来透个气。”方幸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护士走远了,方幸又说:“不是怕挨打吧?她老了,瘦得只有一点点,打不动你了。”
  他原意只是调节一下被绷得太紧的气氛,没想到卫艾听完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个笑不像笑的表情,然後反手重重先甩了自己一巴掌,打开门,进去了。
  方幸没跟著进去,等门关上之後反而跑到楼下的吸烟区抽了几根烟,抽得口干舌苦再抽不下去了,才慢腾腾地又回到了病房门口。
  他朝里面看了一眼,只看见卫艾的背影,跪在他妈床前,看样子是在一个接一个扇自己的耳光。武红人躺著,背对著他,竟然是看也不看一眼。
  隔了一道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房间里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方幸隔著玻璃盯著一跪一睡的两母子,反而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些年来他无数次设想过眼前的这一刻,想自己会做些什麽,也想武红该是什麽表情,卫艾又拿出什麽应对。事到临头才知道,武红什麽表情方幸什麽应对那都是他们母子两个人的事情,自己其实是个外人,从头到尾都是。
  方幸没再多等,转身走开了。
  他跑去吃了个早饭,然後打电话给几个还留在本地发展的高中同学,吃个饭叙个旧,再顺便喝茶打个牌,一整天也就这麽过去了。再回到家晚上十点多,困得上下眼皮都打架。
  出门的时候明明锁了门,回来一试钥匙,知道有人在里面。门一开卫艾果然在沙发上等他,一看两边脸颊都肿了,眼睛也是肿的,乍一看实在滑稽,方幸忍了忍,没笑。
  除了早上那不算话的几句话,两个人甚至都没有问候一声。方幸换鞋的时候卫艾从沙发里站起来,轻声说:“家里还没换锁啊。”
  “嗯,怕你哪一天回来进不了门。”
  他也不去问他和武红谈了什麽,是不是和解了,或者几时回来的,到这一刻才觉得问什麽都好没意思,主角回来了,龙套就该下场了。
  “我前几天人在外地,报纸堆在办公室,才看到,一看到就回来了。”
  “回来就好。也该回来了。”
  方幸觉得自己又过回了在律所的日子,对客户绝不过分冷淡,也从不分外热情,大家客客气气谈事情,两厢情愿各取所需再皆大欢喜。
  “我和医生谈过了……”
  “是要谈一下。武阿姨这个手术肯定要开刀的,要是有条件还是送到大城市去做,你回来了正好拿主意,看看是去哪里。北京那边我认识些医生,别的地方恐怕就不行了。”
  “嗯。”
  方幸始终不看卫艾,就盯著自家的电视啊沙发啊装饰柜啊台灯啊,好像生平第一次发现它们看起来都挺光鲜。等了半天没等到卫艾再说话,就说:“总之这些都可以再商量,你估计也累了一天,先休息吧,明天还要再去医院吧?”
  说完也不管卫艾还在客厅没动,顺手关了大灯准备回房间,刚摸开自己房间的灯,身後忽然来了一句:“这些年谢谢你照顾我妈……”
  方幸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暗里也看不清楚表情,盯著客厅中间那道黑影说:“哦,你要谢谢我?”
  卫艾沈默了许久:“我欠你的。”
  方幸语调不变,镇定地再问:“那你打算怎麽谢我?”
  这次的沈默似乎更加长久,看不到头似的。到头也只听到一声极低的“方幸”,所有的情绪又都模糊地被压制下来,什麽也听不出来。
  方幸点了点头:“那好。你走近一点。”
  那头迟疑了片刻,依言走近了几步。
  “再近一点。”
  “再近。”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卫艾终於站在了方幸触手可及的地方。借著房间里的灯光方幸看了一眼他,也不知道那脸上的表情是忐忑不安,还是别有疑虑。反正自从很多年前起,方幸就觉得自己搞不清楚这个人了。
  “好了。”
  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方幸再没多说,提起脚就朝著卫艾当胸踹了一脚过去。他难得和人打架,从来不知道留力,又猝然发难,卫艾直接就跌出好几步远,撞到电视柜,砰一声巨响,只听一声闷哼,人就滚倒在了地板上。
  死一样的沈寂过去,卫艾说:“该打。”
  “我叫你当初一声不吭就走!”
  黑暗里找不到别的东西,方幸四下一摸,摸到靠墙的折椅,脑子想也不想,拎起来朝著卫艾又是一下。卫艾倒是没躲,只是本来下意识伸手要挡,後来又把手缩回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叫你八年不回来!”
  椅子拍到骨骼的声音响得失了真一样,方幸一愣,顺势下去的第二下一缓,到底没有再打下去,站著喘了半天气,因为刚才卫艾那一句话冒上来的火和噎了那麽久的气怎麽都平息不了,但也知道不能再动家夥了,摔了折椅,先踢了一脚再一把拎起还倒在地上的卫艾,恶狠狠的一拳又挥了出去。
  “叫你音讯全无!”
  “有种寄钱没种回家,你这个混蛋!”
  卫艾始终没有抵抗,也没有躲,一声不吭地任著方幸打,偶尔有几声闷哼,也只是一瞬,又过去了。方幸从来没有这样和别人动手,才知道原来打人真的有惯性,一边打一边骂,直到连挥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才停了下来,乏力地坐在了地板上。
  他心跳如鼓,又一次觉得久违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靠住墙壁,拿一只手掩住眼睛,不去看不远处躺著的另一个人,半天才勉强说:“武阿姨不舍得打你,也再打不动你了,我替她教训你。”
  另一头的呼吸声听起来也很重,夹杂著倒吸凉气的声音,一下一下,好像针一样扎著方幸的太阳穴。他死命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听,听了就没救了,但这声音又无处不在,时刻提醒著某个久别到连梦里都不再出现的人,原来正在身边,咫尺之遥。
  卫艾还是说:“该打的。”
  “你闭嘴!”
  卫艾没理他,又说:“既然你已经替我妈算了帐,那现在该轮到你我了。”
  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费力,方幸已经知道不妙了,又不想让卫艾听出来,愈是一个劲地往下说:“你是武阿姨的儿子,又不是我什麽人,我们有什麽帐好算。”
  卫艾那边动了一动,接著传来簌簌的响动声,听起来像是朝著方幸爬了过来。方幸的视线模糊得厉害,视网膜前面好像开了一朵朵的万花筒,正要再说,卫艾的声音竟然已经在身侧了:“别说了,我身边再没带著你的药了。”
  於是也知道瞒不过去。方幸哆嗦著从口袋里掏出喷雾。喷药的声音被两个人的喘息声盖过去,方幸明知道卫艾就在自己身边,也知道他的手探上了自己的脸颊和额头,可是再也没有了躲开的力气。
  卫艾的手心湿透了,全是汗,方幸靠著墙,等著流失的力气再慢慢回来。他闭上眼睛,每一秒都那麽长。
  不知何时起卫艾的手动了,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难以觉察地流连著,手指轻轻地划过眉骨,描摹著面部的轮廓。
  “我都不敢看你……”
  声音轻得像是一个梦,也像娇弱的小生物,刚探了个头,就受惊似的躲了回去。方幸心慌意乱地拿所有剩余的力气推开他,慌乱兼之黑暗,他的手直接推到了卫艾的脸。
  方幸告诉自己那滑腻潮湿的触感只不过是汗水,却还是没有忍住,尝了一下,分明是苦涩的。
  再没有给他第二次触摸和确认的机会,卫艾强硬地拉过方幸微微颤抖的手指,把属於自己的血舔了个干净。

  方兴未艾 21-终

  廿一
  这一顿打打得两个人都没了力气,僵持得久了,到後来居然敌不过疲劳和睡意,就这麽在地板上睡著了,亏得两个人动手的时候还像不共戴天的仇人,睡著了却不知不觉抱在一起,稀里糊涂睡了一夜还没著凉。
  夜里没亮灯,第二天睡醒一看,方幸才知道前一夜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他心痛归心痛,倒不怎麽後悔,支起半边身子伸出手往卫艾肿起来的脸上一按,卫艾几乎是立刻就醒了。
  对上卫艾的目光方幸登时觉得狼狈得很,下意识地要让开,但卫艾的手还牢牢箍住自己,自己一只手停在卫艾脸上,另一只手扭著他的肩膀,怎麽都不像能一下子就分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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