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作者:  录入:10-28

  他的本意确实也只是安抚,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可是渐渐的,方幸察觉到他手心拂过的部分变烫了,也不知道是发热的是自己或者是卫艾,还是干脆两者都是。意识到这一点後方幸冷不丁地僵住了,又如同火烧一样撤开了手,可是卫艾的脊背就在眼前,那麽近,自颈窝开始蜿蜒著的曲线,闪闪发亮,他看啊看啊,呼吸就这麽屏住了。
  卫艾猛地撑起身来盯过来的时候方幸下意识地转开了整张脸,却反而甩起手来碰到卫艾的脸。
  “我有没有打到……”
  卫艾依然目不转睛地瞅著他,漆黑的眉毛下面是更加漆黑的眼睛,湿润得一如漩涡,方幸对上之後一阵目眩,剩下要说什麽,统统忘记了。
  他就被拖下去了。
  十五
  司机赶著去接开会的方志恒,只把两个人送进了院子而不是一口气直送到家门口。车子都还没开出院子,方幸已经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烧了。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和一双手,其他地方都是冰冷的,没处看,也不知道怎麽说,讷讷在太阳底下愣了好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提行李。
  偏偏这个时候卫艾也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箱子的把手上刚一触,方幸好像触了电,忙不迭地缩回来。又恨做得太明显,飞快地瞥了一眼卫艾,後者果然也看著他,由於愈发雪上加霜,甚至话都说不流畅了:“你、你……你盯著我干嘛?”
  卫艾挑了挑眉:“你这是干什麽?怕什麽。”
  方幸的脑袋里“轰”一响,差点跳起来:“别说!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见他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踩了尾巴,卫艾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弯腰拉起了箱子:“我还什麽都没说呢。谁还没见到呢,先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你怕什麽。”
  他又说了一句“怕什麽”,这次稍稍加重了语气,反而莫名给了方幸一些镇定的力量。方幸稳了稳心神,掐一把自己的手心,才说:“我有什麽怕的。我不怕。”也不知道是说给卫艾听还是在给自己壮胆色。
  卫艾微微笑一笑:“那就行了。好了没?回家吧。”
  说完他顺手把长袖衬衣的袖子往上一捋,准备拎箱子上楼。方幸一眼就看见自己前两天晚上留在卫艾胳膊上那个牙印,刺眼得像个鲜红的戳子,自事发当晚一路勉强压制住的回忆乱七八糟一下子全扑到眼前来,他只觉得面上涨得要滴血,手里拎著的东西都不管了,啪地一声丢开,扯住卫艾的袖子狠狠往下一扯:“要是被看见……”
  声音里满是事到临头的恐慌,这副样子落在卫艾眼里,倒叫他的一双眼睛黯淡了几分,但也没有反抗,由著方幸又把自己的袖子拉下来,又握了握方幸直发抖的手:“你镇静一下,不然才真的瞒不过去了。”
  “卫艾啊……我不敢回去,我怎麽见你妈。”
  卫艾冷笑了一下:“又来了。既然知道总是逃不过见她的,前天晚上……”
  “说了别说!”方幸一把捂住卫艾的嘴,“我要不是喝了酒……”
  卫艾打开方幸的手,轻轻蹙起了眉:“要不是喝了酒哪里会抱在一起摸来摸去亲来亲去做不要脸的事情是不是?几天里你都说了好几次了,还要再说几遍。”
  方幸被问得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喃喃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艾再没理他,把所有的行李都抓在手里,直接走向了楼梯口。
  上楼的路上方幸一直没再开口,直到停在了门口,摸钥匙开门前才犹豫地又叫了一声卫艾的名字。後者冷冷回头看一眼:“嗯?”应声却是柔软的。
  “我真的不是觉得不要脸……我就是不知道以後怎麽办。”
  他没办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说完之後还是低著头不敢去看卫艾,死命地盯著鞋子上的商标,额头上的汗一路滑进眼睛里,又酸又涩,也忍著不去擦。
  “你先想一想,我们再说这个事。
  听到这句话,方幸才抬起头来,却发现原来卫艾的耳朵也已经红透了。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出头五点不到,谁也没想到武红没去上班,就坐在沙发上等他们进门。一接触到武红的目光,方幸头皮一麻,内心大怯,根本不敢和她对视,人也僵立在大门边上,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反而是卫艾若无其事地对面色阴霾眼神如刀的武红打招呼:“妈,我们回来了。”
  “畜生,你还知道要回来。”
  卫艾依然不辩解,把两个箱子放到沙发边上,然後走到餐桌边,卸下背包,默不作声地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刚拿出一件,武红那尖利得和针一样的声音猛地响起,瞬间戳破此时几乎让人窒息的压抑和沈闷:“这种脏东西你带回家干什麽!”
  卫艾手边的骨灰盒还没放下,听到这句话,难以置信地望著武红,脸上一片空白。武红整张脸都拧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愤怒:“谁准你带回来的,给我扔出去。现在就去!”
  卫艾身子摇晃了一下,血色褪尽,雪白著一张脸沈默了半晌,终於轻轻开口:“妈,这是我爸的骨灰啊。”
  武红死命一挥手,像是要挥开什麽恶心的东西:“住嘴!谁告诉你他是你爸的?他养过你管过你一天没有!你想要做孝子贤孙披麻戴孝,也要他配!”
  方幸从来没有看过武红如此愤怒以至於狰狞的表情,倒是先被吓到了,连劝架也忘记了,手脚僵直地看著她和卫艾两个人一来一往地互不相让,别说是亲生母子,就连一般的仇人,都远远没有眼前的场面这麽吓人。
  哆嗦了半天嘴唇,卫艾说:“没有他也就没有我……再说你也还是让我跟他姓了卫不是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武红怔了一怔,猛地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冲上前对著卫艾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没有我才没有你!他除了播了种还管过你什麽!你以为我不想叫你姓武!你以为我不想叫你跟我姓!你这个畜生!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当初怎麽没有就和你一起淹死,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不咬主人!混帐东西!混帐东西!”
  卫艾自然不可能还手,闷头护著骨灰盒,由著武红打他。眼看著她都抄起桌上的毛线针没头没脑地往卫艾身上扎了,方幸才如梦初醒一样抢上前拦住武红:“武阿姨,你别生气,别打了……”
  他显然低估了陷入疯狂中的女人的力量,拦了半天没拦住,自己挨了好几下踢不说,又差点被毛线针戳到眼睛,险险一让,又被武红趁这个间隙冲到卫艾身边,一面继续死命戳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你怎麽就不像我!你怎麽就不像我!”
  这个声音简直如同魔咒,方幸一下子想起来当年隔著门偷听到的话,顿时也不管痛了,连滚带爬地抱住卫艾,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藏起来,闭著眼睛心一横直喊:“武阿姨,武阿姨,我求求你,别打了,卫艾是你的儿子啊,有什麽不能好好说!”
  预期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方幸感觉得到身下的卫艾全身都绷紧了,甚至因为绷得太紧,反而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沈重的呼吸一下一下起伏著,又像随时都会啪一声断掉。
  他睁开眼,还是把卫艾抱得牢牢的,心惊肉跳地回头去看武红──她已经丢掉手里的针,披头散发地站在原地大口地喘著气,不知何时起,哭得满脸花得没了个样子。
  察觉到方幸的目光,她双手捂住脸,往地上一坐,长而凄厉地啼哭了一声“畜生!畜生啊!”,就再不管两个小的,旁若无人地趴倒在地上,兀自放声恸哭起来。

  方兴未艾 16-20

  十六
  方志恒回家之後看见自家客厅里战场遗迹一样的现场後,也惊得几秒锺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武红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卫艾双手捧著骨灰盒和方幸依在一起,像是两尊凝固了的雕塑。
  他生怕方幸不小心对武红动了手,眉头一锁就吼:“方幸你这个混帐东西!有你这麽对长辈的吗!”
  他的吼声把方幸一下子震醒了,受惊一般松开搂住卫艾的手,站起来对父亲说:“爸,不是……你赶快劝劝武阿姨,她……”
  方志恒又吼:“卫艾,还不把你妈扶起来,做儿子怎麽做的!”
  有了方志恒,一家人才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噩梦里缓缓清醒过来,迟钝地收拾起残局来。卫艾默默去搀武红,又被武红一把推开,他继续搀,武红继续推,母子两个人无声地较上了劲,谁也不肯先退一步,直到方志恒和方幸都看不过去了,一个把做儿子的硬拉开,另一个把做娘的连架带拖地弄进卧室,总算是把这场风暴暂时地勉强平息下来。
  方志恒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卫艾还坐在地板上发呆,自己儿子也陪在一边,松了领带扔在一边,叹气说:“你妈这个脾气,你就不能顺著她一点。你瞒著她偷偷去北边,回来之後又和她顶嘴了吧,她心里会怎麽想。”
  “爸……”
  “方幸你给我闭嘴!早干什麽去了,劝架的时候没有你,这个时候来劲了。我和卫艾说话你别插嘴!”
  毕竟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方幸被吼了也不怕,梗著脖子还是说:“这不是卫艾的错……”
  “我叫你再说!”方志恒扬手作势要打他,当然不会真的落下手去,“难道还是做大人的错?”
  “方叔叔你别骂方幸了,我妈嫌我爸的骨灰脏,要我扔出门。我不肯,只能挨打了。活该的。”
  方志恒也没想到武红说出这样的话来,停顿了片刻,有点不自然地接上话:“……那也不能和你妈强。她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过几天我找人在公墓要个好位置,让你爸爸早点入土为安。好了,先回房间去,有什麽事情吃晚饭的时候再说,等一下我们出去吃。”
  卫艾没动,看著方志恒说:“方叔叔,我想再求您一件事。”
  “你说说看。你们两个都这麽大了,说起来比我都高大半个头,不要动不动求来求去的。”
  “当年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她从来没和我提过一个字我爸还活著,我爸又为什麽坐牢……”
  方志恒神色变了几变:“有些事我也不太清楚,但你妈妈瞒了你这麽多年,总归是想你还小,早知道不如晚知道,而且这话本来也该你妈告诉你。她病才刚好,现在气成什麽样子你们也都看见了,等她气消了,或者等你再大一点,自然就告诉你了。父母和子女之间,哪里还有什麽秘密。”
  闻言卫艾并没有强求,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谢谢方叔叔。”
  眼看著卫艾合上了房门,方幸没急著追过去,而是坐到方志恒身边去,怨他:“爸,你怎麽不分青红皂白啊。这件事情卫艾做错了什麽,你有没有看到武阿姨怎麽骂他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方志恒有点不耐烦地一挥手,“一时半会儿说也说不清楚,我也没精神和你说这个。再说这是人家的事情,你不要问。”
  方幸被这句话说得都急了:“爸!你这叫什麽话。”
  方志恒自觉失言,赶快把方幸打发开:“去去去,去看看卫艾,这孩子心重……他们这母子俩啊,也就是倔起来才像是亲生的。”
  方幸推开房门,就看见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却没有把头从枕头里抬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在卫艾床边坐下,推了一推卫艾:“痛不痛?”
  卫艾没吭声,躲了一下。
  方幸立刻就知道不对了,一下子也不顾大人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坐上床沿把卫艾翻过来,硬是掰开他扯住衣摆的手把衬衣往上一掀,然後就看著卫艾的後背,整个人呆住了。
  他根本没想到武红居然下了这麽重的手,脊背都打青了,到处都是血点子则是针扎出来的,都不用设身处地去想,只要看一眼,都让方幸觉得浑身痛得想哆嗦。
  他想摸一摸卫艾,但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块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一开口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不知道躲啊,你怎麽不躲。”
  卫艾这时翻了个身,把脊背藏起来,才看著方幸低声开了口:“不痛。”
  方幸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只想抽自己的耳光,为什麽没有早一点反应过来去拦武红。他回来的一路上不眠不休也没想明白的瞬间醍醐灌顶,什麽都通彻了──这个人是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他这麽爱惜他,恨不得收起来藏起来甚至吃下去,给他印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戳子,却一点也没有能保护住他。
  “怎麽会不痛。”方幸伏下脸,贴著卫艾的胳膊,“求你了,真的没什麽的,卫艾,说一句痛,服一次软,没什麽的。”
  瑟瑟地他去抓卫艾的手,隔著衣服亲吻那些看不见的伤痕,胡乱地,毫无章法又不知轻重地亲吻著。
  卫艾起先挣扎了一下,後来也放弃了,任著方幸从自己的胳膊亲到胸口,再稀里糊涂找到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都忘记了根本没有锁门,或者说就算没忘记也顾不上了,缠在一起,在共同的急促的呼吸声里把彼此彻底地淹没。
  很久之後方幸才从卫艾胸前爬起来,一只手依然紧紧牵住他,看进他的眼睛里:“我痛啊。”
  卫艾搂住他,短而硬的头发擦过方幸的脸颊,把整张脸都埋进方幸的颈子里,鼻息喷在颈窝深处,烫得烤人,嘴唇则是冰凉透顶的。
  那天晚上他们到底也没有出去吃。武红不肯出房间,隔著房门有声无力地骂“饿死算了,不让早晚也是等著被一刀子捅死”;卫艾默默听完武红的咒骂,说了句“我不太饿,你们出去吃吧”,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声带上了门;事主不配合,方志恒也泄了气,正好方幸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没力气也没胃口,强撑著力气陪方志恒吃了点面,飞速冲了个澡,就躲回房间里睡了。
  关灯之後几天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眼前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道,但依然是纷繁复杂得一如乱码。方幸头痛起来,索性暂时不去想,闭上眼睛前反复对自己说,先睡一觉,什麽都明天再说。
  到底是在家里睡得好,中途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卫艾蹲在床头,看著看著凑过来,亲亲自己的手指额头,最後扳过脸来找嘴。
  明知道是在梦里,方幸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直想傻笑,又不出多余的心思来,更舍不得放开卫艾。亲来亲去好半天,卫艾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要走,方幸著急了,抓著他的手说,你去哪里啊。
  卫艾冲他笑,我就回来。
  这个梦让方幸一直到醒嘴角都是弯的,赖床的时候想,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卫艾呢。还是不要告诉了吧,省得被笑话。梦里的自己有没有摸卫艾的背来著?线条那麽好看,像拧紧了的琴弦……
  胡思乱想地正有点蠢蠢欲动,房门猛一把被推开了,吓得方幸差点没从床上弹起来。
  看清楚是方志恒,方幸不满地说:“爸,要敲门啊……”
  “怎麽就你一个人?卫艾呢!”
  简直莫名其妙的问法。方幸反问:“你怎麽到我的房间来找他?”
  “他没和你在一起?”
  “没啊。”
  “要死,这孩子不见了。”
  十七
  卫艾消失得很干脆,带走的东西也不多,就好像还在上学的日子里,早上拎著书包出了门,下午自然会准时回来。
  方幸看著还满当当的房间,出神地坐在卫艾的椅子上,心里反复想搞不好是悄悄安排他生父的後事去了,处理好了很快就回来了。但当方志恒和武红清点完他带走了什麽,武红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方志恒则第一时间打电话去火车站,问有没有看到符合卫艾相貌特征的青年乘火车离开。
  大人们的如临大敌让方幸有些摸不著头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总是相信卫艾就算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也还是会回来的,很快就回来。
  但是卫艾带走了他生父的骨灰和遗物,带走了自己名下的一个存折,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服,然後就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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