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作者:  录入:10-28

  方志恒有大学同学在西安,对方把吃住和游玩的行程都安排得好好的,方幸和卫艾也都玩得欢天喜地,怎麽看都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一天在饭桌上,那个叔叔问:“来西安一次也不容易,怎麽样,安排你们爬次华山吧?”
  他把华山之好说得天花乱坠,方幸是早就心痒了,眼巴巴地看著方志恒。方志恒之前也没上去过,看到自己儿子期盼的眼神,但毕竟武红一天一个电话地来叮嘱,就问卫艾:“小艾你说呢?”
  卫艾倒是答得很迅速:“出门前我妈要我答应她不去爬山,我也答应了。”
  “不是吧,卫艾……”他差点要喊“平时也不见得你多听你妈的话啊怎麽这个时候就这麽老实的”,後来想起还有大人在,又忍住了。
  听卫艾这麽答,方志恒就说:“也是。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你妈不放心也是对的。你们都还小呢,以後也有机会,这次不要你妈担心了。”
  这样就算是决定了不去。方幸觉得不甘心,死命在桌子下面拍卫艾的腿,又继续看著方志恒,指望两个人里面随便谁松动一下,这件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方志恒看来态度很坚决,而卫艾起先是不吭声任他拍,直到方幸忍不住掐他了,这才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一把给攥住了,再扔过来一个“别闹了”的眼神。
  华山之行就此泡汤。为此方幸郁闷了一晚,回到宾馆的房间也不理卫艾。但西安毕竟是西安,这麽热闹欢快充满无数惊喜的城市,再玩了几天,又把这一点小小的不甘心抛开了。
  玩到後来方志恒的同学派车送他们去延安。都收拾好了要出门,方志恒接到一个电话,接完之後变了脸色,对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的两个人说:“我们要赶回去。”
  “啊?”
  方志恒看著卫艾说:“你妈眩晕症发了。”
  卫艾的脸唰地就白了,方幸一听也呆了:“出门的时候武阿姨不是还好好的吗?”
  方志恒那时没有接话,所以直到他们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才得以知道武红这次发病的诱因──
  一纸从监狱发来的死亡通知书。
  死者是卫艾的生父。
  十三
  “不准去!”
  武红久说无用,终於失掉了全部的耐性,咬牙撑起身子来随手扯过床头柜上的摆设,看也不看,直往床边的卫艾身上砸。方幸看清那是一只玻璃杯,想把卫艾拉开,卫艾却定住不动,挨了这一下。
  玻璃杯落到地面碎得到处都是。卫艾默不作声蹲下去捡碎片,而武红之前动作一大,脸色又变得惨白,按著额角俯身往床下的盆里干吐了一阵,才恹恹躺回去有气无力闭著眼睛说:“仔啊,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真是不怕气死我。”
  卫艾始终埋头收拾碎片──先把大片的捡起来拿纸包好,又到厨房拿了笤帚和撮箕把碎片反复扫了好几次,再赤脚走一遍,这才抬起头来:“妈,你起来的时候记得穿拖鞋。”
  “这点小事卖乖有什麽用,你要是真听话,就别再给我提去接骨灰的事情。走开走开,你这个孩子从小没叫人省过心。”
  卫艾不再吭声,但也立在原地不肯走。方幸看见他中弹的那一边脸颊稍稍有点肿,总归是有点担心,趁著武红闭著眼睛,悄悄拉他衣服,给他做眼色,要他别硬强著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半拉半扯把卫艾拉出了武红的房间,方幸又去接卫艾一直拎著的笤帚。没想到他攥得死紧,方幸抢了半天也没抢过来,低声说:“你傻了啊,和一把笤帚较劲。刚才武阿姨打你不知道躲?”
  卫艾缓缓地扭过头,望著方幸不急不徐地说:“高材生,小杖则受大杖走。她也不是真想打我。”
  方幸被抢了这一句,倒吸一口凉气,才说把下面一句话接上了:“你真有本事,这都看得出是不是真要砸你。要是真划破皮怎麽办?好像你生来是木头人一样,不怕痛的,就不能多爱惜一点自己?”
  卫艾这时终於把撮箕和笤帚放下来,坐倒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发起呆来了。
  方幸看他这个样子,想劝,又没法子劝──一回家听说卫艾的生父去世了,当时只觉得像一个炸雷劈下来,完全不知道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这叫什麽个事。怎麽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哪怕是提起一丁半点,卫艾的生父一直活著呢?他问方志恒,方志恒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卫艾自己看起来也是完全被这个消息打击懵了,绝对不比自己知道得多多少;而问武红……?还是算了吧。
  没多久方志恒下班回家,一推门看到两个小的一个出神一个发呆坐在沙发两端,问:“这是怎麽了?”
  方幸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卫艾已经更加敏捷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望著刚进门连鞋都没换上的方志恒说:“方叔叔,求求你,求你帮我瞒住我妈,让我去一趟Y城吧。”
  方志恒也没想到卫艾劈头盖脸扔过来就是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看了看卫艾,又看了看一旁的方幸,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他领著方幸和卫艾进了方幸的房间,合上门後说:“小艾你也要体谅你妈的苦心。她不让你去,总是有原因的。”
  闻言卫艾咬住嘴唇,沈默了很久,说:“我妈肯定有她的原因,但是他人不在了,他再怎麽没养过我教过我,但毕竟生了我,要是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那……”
  他话没说下去,先一步垂下了头。方幸看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麽想到自己的妈妈,眼睛也酸了,忍不住出声央求:“爸,你帮著瞒一瞒武阿姨吧,让卫艾去吧。”
  方志恒想了想:“卫艾,我是觉得你已经这麽大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要去的。但是你妈那边,瞒也是瞒不住的。你要想去,就去,花费什麽的你就不管了,有方叔叔呢。不过路上这麽远,你也没一个人出过远门……这样,让方幸陪著你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有什麽事情也能打个商量。方幸,你说呢?”
  接收到方志恒有些严厉的目光,方幸知道是他爹以为他不肯去,连忙点头:“我去,我去。爸,还是你最好最讲道理了。”
  “胡说八道。”方志恒清一清嗓子,“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在那边给你们找到人安排住宿,再陪你们去监狱。这件事情……先不要和武红提,都知道了?”
  方幸一个劲地点头,卫艾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却是干涸的:“谢谢方叔叔。”
  方志恒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这是什麽话。”
  几天後的傍晚两个人一去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暂时敷衍武红的借口是“学校毕业旅行”,但又都清楚这只能骗个开头,怎麽也骗不到结束,但提著方志恒给他们打的行李,又搭著方志恒的车到了火车站,方幸看著卫艾沈默的面容,知道不管再怎麽会让武红事後伤心,他也是一定要走这一趟的。
  火车上的那个晚上前半夜两个人都没睡,听著卫艾不停地翻身,方幸也跟著翻来覆去,又怕吵醒卧铺里其他人,忍著不敢说话。直到下半夜,方幸已经是迷迷糊糊半睡不醒了,忽然听到对面下铺的卫艾起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卫艾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说:“我去厕所。就回来。”
  他这一去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烟味,把方幸的睡意都熏走了七分。若是平时,方幸肯定会皱著眉头教训他不该抽烟,但眼下也只是叹了口气,等卫艾又躺回去,才说:“抽烟也没用啊。你不要怪武阿姨,她瞒著你你爸的事情,一定是有难处的。”
  “我知道。她总是有难处的。”对过那头静了良久,才传过来一句。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车子到了目的地。後来方幸对那个小城的印象一直是白晃晃的太阳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酒味──这个长江以北的小城,多年来一直以出酒而闻名。方志恒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接他们的人先把他们送到宾馆,等他们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本来是打算先去吃饭再往城郊的监狱走,但这个时候卫艾说:“先不吃饭了,把事情办完了。”
  过去的路上沈默得很怕,方幸看一看窗外绿油油的庄稼,又不放心地去看看身边的卫艾。新拆开的雪白的衬衣上每一道折痕都很明显,头发还有一点湿,不再像往常那样张牙舞爪桀骜不逊地根根朝天。方幸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觉得划破此时沈闷的气氛实在是太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握住卫艾紧握的拳头:“快到了,没事的。”
  卫艾朝他笑了一下,又把头扭回去了。
  因为有人领路又事先打过招呼,整个程序上都很顺利。在监狱里待了这麽久的人也没什麽遗物,几本书几件衣服一些书信和照片,再就是一个简单的骨灰盒子。
  方幸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只是没想到人就这麽快火化了,惊讶地“咦”了一声,狱警也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就说:“卫建设的前妻,哦,也就是你妈同意先火化。她是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属,就按此办理了。”
  卫艾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把遗物装进袋子里,准备带走。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有点不稳,几张夹在书本里的照片落在地上,方幸赶快帮他去捡,最上面一张是个武红和一个陌生年轻男人的黑白照,照片上两个人都是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标准打扮。哪怕只瞄了一眼,方幸也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卫艾的爸爸了。
  卫艾本来还维持著麻木的镇静,但接过照片的时候,定睛一看,整个人就像浑身过了电,哆嗦个不停。
  方幸不明就里,赶快去扶,连声问“怎麽了”;卫艾一把推开他,把相片随手一塞,失魂落魄一般,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
  出了房间之後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方幸和同来的长辈简直是一路小跑地在後面追赶他,叫他也不应,一直监狱的大门在他们身後无声地关上,卫艾才如同断了发条的玩偶,猛地一停一定,又在方幸的注视之下,往晒得发烫的地面上重重一跪,蜷著脊背,痛哭起来。
  十四
  方幸认识的卫艾的时候两个人都十一岁,到现在七八年过去,遇到大大小小不少事情,他第一次见到卫艾哭。
  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卫艾是不是哪里少根筋,怎麽打都不求饶是因为不怕痛。长大了才晓得这种想法有多幼稚多愚蠢,谁会不吃痛,无非是知道哭和求饶都没用,省一点力气罢了。
  这麽高的一个人在自己眼前佝偻成小小的一团,方幸不知不觉也跟著哭了,跑到卫艾身边想把他拉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卫艾力气大,这次也不会发生奇迹,卫艾始终像铁铸的一样跪在水泥地上,抱著他生父留下来的唯一一点东西,哭得撕心裂肺。
  於是方幸拉扯他胳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转而去捏他的肩膀,徒劳地想给卫艾一点安慰和支持。
  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拿奇怪的目光注视著他们,方幸倒也不在乎了,或者说後来是根本意识不到了──他被晒得摇摇欲坠,脊背上好像扎了针,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
  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陪同的长辈走过来扶住方幸,他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他说:“小方,小卫,日头这麽毒,不好再哭下去了,要中暑脱水的,先上车,我送你们回住的地方好不好?”
  这才浑浑噩噩地跟著大人回去了。
  回到宾馆方幸只觉得皮肤还在火辣辣地疼,头痛得要命,想和卫艾说话,可後者一进门放了东西就往床上一倒,几乎是在一分锺内没了动静。
  生怕他是一热一凉中了暑,方幸忍著头痛把卫艾扳过来,确认他仅仅是睡著之後,瞬间连爬回自己那张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跟著往下一栽,就这麽靠著卫艾昏迷一样睡过去。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六七点,才被催吃饭的电话叫醒。放下电话後方幸扶著脑袋摇了摇头,还是痛,似乎从里面被抽空了一半,仿佛还能听见什麽东西晃来晃去的响动。
  卫艾还在睡,睡梦里也蹙著眉咬著嘴,整个下嘴唇紫得发白。方幸推了推他,把人叫醒:“先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晚饭吃得可想而知的沈默和无趣,席间卫艾和方幸都被劝了几杯酒,说是来这个地方没有不喝酒的,他们一路上辛苦又忙个没停,喝一点还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有大人在身边压阵,无论是谁都没有推开敬过来的酒。方幸头痛,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偷眼去看卫艾,脸色欠佳也不怎麽动筷子,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回去的路上卫艾白著脸拍司机,示意停车,然後都来不及等车子停稳,打开车门跳出去,稀里哗啦把晚上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挨到回宾馆,两个人看起来都是脸白如鬼的死样子,方幸让卫艾先去洗澡,接著自己也去洗了一个。洗之前卫艾仰面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又不睡觉,洗完澡出来,还是照样围著浴巾衣服也不换,好像连一动也没动过。
  自打到了这个城市,方幸就觉得有人在他胸口压了块铅,沈甸甸的透不过气来,虽然明天也就搭车回去了,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如果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就好了,半天,一个小时,甚至几分锺都好,只要能离开。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到卫艾的床角,回身去看他:“你喝了酒,正好睡一觉。要不要睡觉前叫点东西给你吃?”
  卫艾赤 裸的胸口缓缓起伏著,一呼一吸间牵动胸腹的线条,在壁灯和顶灯的交织下落下奇怪的阴影。方幸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话,伸手去拍了拍他,又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思量半天,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卫艾……”
  卫艾的身体极轻地震动了一下,眼睛合起又睁开,不看方幸人也不动,盯著天花板说:“我没想到她这麽恨他。”
  下午他放声哭了那麽久,喝了酒又大吐,声音嘶哑难听得像一面破锣。方幸听到他的声音,心又往下沈一点,有点慌乱地接话:“不是的……”
  “从小她就告诉我说我爸死了,我也一直相信是这麽回事,後来长大一点上学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就没看过他的照片。就算我是个遗腹子,就算以前他们再穷,结婚照总有一张吧。我求她说要看照片,她告诉我搬家的时候丢了个箱子,照片和通信都在里面,一张也没了。那一次我还是信了。再後来我又问她,说想看一眼爸爸的样子,哪怕从别人那里借一张,给我看一下再还回去也好,她又说,我爸死的时候她伤心,全烧掉了。
  “我求了她好多次,後来有一次考试拿了双百,又正好过生日,她高兴极了,问我想要什麽礼物,我说想要一张爸爸的照片。为了这句话我吃了一记耳光,打完她抱著我哭,我以为我让她难过了,就说我不要了,结果她还是给了我一张照片。在今天下午之前,我还觉得那是我收过的最好最要紧的礼物,她那麽不好过,但是因为我,还是把照片找给了我。”
  方幸正想附和说“是啊,她本心总是为你好也总是疼你的”,但是卫艾接下来的话把他彻底噎住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给我的照片不是我爸的。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照片。我爸的遗物里也没我的照片,她就连一面也不让我见见他。”
  大脑足足空白了好几秒,方幸才明白卫艾那平淡语调下陈述著的隐藏起来的残酷。他浑身一冷,目瞪口呆地盯住卫艾,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艾又闭上了眼睛,下一刻两行泪顺著眼角滑到鬓边,最终消失在潮湿的头发深处。
  方幸又一次被卫艾的眼泪震住,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别这样,要哭就哭出来吧,这又不丢人。”
  卫艾没搭理他,侧了个身,背对著方幸,看起来想把脸藏起来。
  方幸就看著他朝向自己这一侧的脊背,心里想他真是瘦啊,瘦得让人想一块块地数脊柱骨。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卫艾的颈子,发现後者没有反抗,就任由手向下,慢慢地慢慢地反复拂过脊柱,如同在安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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