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作者:  录入:10-28

  房门没有关,母子两个在里面的对话也就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第一次,武红的声音里有了哭腔:“仔啊……妈妈现在别的都没有了,就是你一个了。我现在没用了,枯死了,但是你是我的根我的命,所以你一定要争气,啊?”
  他听不见卫艾的回复,後来武红也没了声音。那天方幸没有进去就直接回家了,一路上想的是,当年自己的妈妈最後一刻会不会想的也是“这是我的根我的命,从我这里延续下去的新的枝叶”,可惜他永远不会从母亲那里亲口得到答案了。
  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卫艾和解了。
  八
  卫艾忽然退出校队的消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学校的一个大新闻。
  他这麽做的原因在很多人嘴里化作各种不同的解释,但是正如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平静的那样,卫艾他们班上反而没有一个人敢去找当事人问个究竟。
  没有人去问卫艾,并不等於没人来找方幸。事实上课下悄悄来找方幸打听的人多得很,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问“卫艾干嘛退出校队啊?”
  回答统统是“我不知道”,要是对方怀疑地表示“骗鬼咧”,方幸就盯著人家的眼睛重复“我真的不知道,不然你去问问卫艾吧”,然後发现他可以把谎言说得越来越流利而真诚。
  他也许可以装作不知道卫艾这麽做的真正原因──哪怕在卫艾面前,但是每天晚上当他看见卫艾坐在书桌前面念书的时候,却总是会觉得喉咙口噎住了什麽东西。
  方幸再也没有在学校里看过卫艾打球。
  武红出院之後身体大不如前,也不像以前那样能早起给一家人做早饭,往往是两个孩子出门的时候,做家长的反而都在睡。卫艾因为是骑车上学,每天走得早,一般等方幸离开家的时候他人已经先走了。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渐渐的,方幸发现哪里不对了──
  卫艾退出校队之後,很是刻苦读书了一番,高一的期末考试成绩很不错,武红拿著成绩单,分明是流露出了欣慰和宽心兼而有之的笑容。上了高二之後,之前的一个月势头也还维持著,但是随著冬天越来越近,他又毫无理由地萎靡起来。上课睡觉,下课也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面依然动不动就打瞌睡。
  武红只当他是在学校里太用功了,总归心疼,还劝他早睡;方幸知道根本不是这麽回事,暗地里试探过卫艾的口风,对方却明显在揣著明白装糊涂。
  这样的卫艾令方幸无可奈何。方幸知道自己一直不在卫艾的“圈子”里,他们虽然一同长大,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是彼此之间的交集,除却无可避免的那一部分,当真是少得可怜: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方幸完全不晓得卫艾在和什麽人打交道,课下又在做些什麽,而每当他自己试图打听相关的话题,卫艾就沈默和警惕得像一只牢固的茧。
  但方幸还是发现了卫艾成天里无精打采的秘密。
  那天睡前多喝了一杯水,半夜难得地醒了。他其实还是半醒不醒,摸黑坐起来准备去厕所。人刚离开床,客厅里依稀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和其他动静。
  方幸听出脚步声是卫艾的,睡意慢慢就淡去了,心里正想著等他回房间自己再去,谁知道房门合上的声音之後,接下来的竟然是钥匙插进门口的响动声。
  卫艾出门去了。
  这个认知让方幸莫名背後一凉,借著窗外的余光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锺,不过早上三点。他生怕自己听错了,摸过放在枕头边上的小型应急手电,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到门边的鞋架边打开手电一照,原本卫艾放鞋的一角是空著的。
  他完全想不出来卫艾这个锺点出门的原因,当然也不敢叫醒方志恒和武红,只能满脑子各种疑问和设想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著了。
  方幸一直等到平时起床的锺点也没有听到卫艾回来的门声,又因为一晚上没睡好,黎明时分撑不住,昏沈了一会儿,结果差点睡死过去;心烦意乱之下好不容易赶到学校,一进教室的门目光就急切地寻找卫艾的身影。当发现他已经坐在位置上时,悬了一个晚上的心猛地松懈下来,深秋的早上,後背居然汗湿了。
  那天方幸始终有意无意地盯著卫艾,每一次目光相撞的瞬间,他都没有先一步移开,而是微微皱起眉,无声地询问。但卫艾看起来并没有读出他眼中的疑问和不满,不过是回看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转开了。
  出於某种自己也不清楚的心理,方幸没有问卫艾那一晚上去了哪里,又干了什麽。但是当他在另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卫艾半夜外出绝非仅此一次时,又不可避免地留上了心。一连几个晚上,方幸都把手表的闹锺调到半夜两点半,然後在黑暗中摒气凝神,听著门外的动静,又在最终失望地发现,卫艾确实是每天天不亮就悄悄地离开了家门,消失几个小时,再准时出现在学校。如果不是那一晚起夜,自己也像家长一样,就这麽被卫艾给蒙住了。
  方幸觉得很愤怒,又在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卫艾这到底是在搞什麽鬼名堂。於是某一天他关灯时候换好衣服,躺在床上死命不让自己睡著,等啊等啊,每一分锺都像一个小时那麽漫长,等得他几乎都要撑不住了,才等到守了一晚上的卫艾的脚步声。
  一切都和那几个晚上听到的一样:卫艾先是去洗手间梳洗,折回房间拿书包,再到客厅穿鞋,最後悄无声息地出门,锁门,离开。
  整个流程都安静而流畅,方幸越听越觉得恨得牙痒,天知道卫艾这麽做多久了。但这一次,当钥匙锁门的声音静下去,方幸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和放在书包边的钥匙,跟著冲了出去。
  九
  方幸很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狂奔著下楼梯,橙黄的灯摇摇晃晃地挂在头顶,影子总是扑在脚步前面,而那台阶永远不会到头。
  那一天下楼的时候他恍惚地想到当年的梦境,好在这一次台阶很快就到了头,甚至因为跑得太急,指尖极速摩擦过扶手,留下热辣辣的触感。
  出了楼道口,远远能看见一条渐行渐远的瘦而长的影子,被路灯拖成一丝绵绵不绝的幽魂。眼看著卫艾朝著车篷的方向走去,方幸才意识到他这是去拿车。
  他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去追自行车跑,就算勉强追了,也不可能追得上;而如果不追,卫艾就这麽在眼前跑掉了,再跟一天哪怕是十天,也不可能从卫艾那里主动得到真相。
  两难的局面并没有困住方幸太久,或者说在他理性地为这个困局找到答案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选择:方幸向前赶了几步,打算拦住卫艾的车。凌晨时分急促的脚步声总是被无限倍地放大,还等不到他跑到卫艾跟前,卫艾已经先转过身,发现了方幸的踪迹。
  这样的相见倒是让卫艾素来缺乏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惊讶和疑惑兼而有之的表情。在他因愣神而停下脚步的间隙里,方幸拦住了他,压低声音说:“你这个时候要到哪里去!”
  “你呢?”
  “你最近每天晚上都出去!这才几点锺?有什麽事情非要半夜做?”
  他说著说著激动起来,有点控制不住声调,被卫艾一把捂住了嘴:“你是不是要把整个院子的人吵起来?小点声。”
  方幸猛地被堵住了话,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缓了过来,躲开卫艾的手,用气声继续问:“你要去哪里?”
  卫艾撇了撇嘴:“关你什麽事?”
  “你……!”
  眼看他又要急起来,卫艾有点受不了似的看了门口一眼:“能不要在院子里吼吗,真要说出去说?”
  说完也不等方幸表态,先一步推了车朝院子大门口走,方幸一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除了念初中三年每年一次的冬季长跑,方幸从来没有看过清晨时分的城市。前一夜下了点小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小水洼里积了灯火似的,比平时看起来都要亮。
  方幸看著卫艾走了一段,眼看都要走出路口了,终於忍不住打破沈默:“你还要走到哪里去?别想装傻,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
  他其实也不知道如果卫艾不说自己能怎麽样,但话说到半截就这麽卡住总是奇怪。突兀地停顿了一下,才接著说下去:“要是不告诉……这件事情总归是瞒不过去的。你也吃过那麽多次教训了,总要学乖吧。”
  “方幸,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麽非要管我的事情?”
  这句话真的把方幸问住了。沈默了很久之後,他给出了徘徊在脑子里许久但总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答案:“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闻言卫艾抬起了眼,也跟著沈默了一刻,才淡淡搭腔:“哦。”
  这句话说出来之後接下来的话似乎也就不再那麽难以出口了:“所以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情?我知道你退出校队是因为你妈的话,你是不是还舍不得,半夜出门偷偷打球……?”
  “别傻了。”卫艾打断他的话,甚至还笑了一下,“你以为是在看动画片啊,不打篮球会死?我说了不碰就不碰了。”
  那个短暂的笑容过於刺目,方幸难以正视地转开了一下脸,有点艰难地扯开话题:“那……你不是在外面欠了钱吧?还是你差钱用?”
  “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我就算欠了钱,一大早出门能干嘛?”
  方幸也觉得自己蠢透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想的。我反正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脑子里又在想什麽,所以才这样偷偷摸摸半夜做贼一样出门,只能胡想。”
  “……你会跳车吗?”卫艾忽然问。
  “啊?”
  “你不是想知道我半夜出去干嘛吗,坐上来,我带你去。”
  眼看卫艾跨上了车开始慢慢地骑,方幸也只能硬著头皮,揽住他的腰往自行车的後座上一跳,任著那车摇摇晃晃在空旷的马路上扭出一条七拐八绕的弧线,才稳当当地,向前骑去。
  方幸听见卫艾一边骑车一边说:“你其实才应该是我妈的儿子,对所有的事情都抱著一厢情愿的念头。”
  “她只是对你的所有事情都太上心了。”别的事你看她管不管。
  “像你这样也好,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挺不容易的。”
  方幸总觉得他这句话别有言下之意,但眼下实在是太冷了,懒得说话,就一手藏进自己的另一手藏进卫艾的衣服口袋,靠卫艾的脊背挡住风,什麽也没有多说下去。
  过去几个在黑暗中等待卫艾踪迹的夜晚里,方幸忍不住一再去想是什麽让他有动力顶著深秋的寒风凌晨三四点出门去。他为卫艾找过许多理由,也为其中的一些设想难过过,所以当他被带领到真相前面的那一刻,他觉得很想打自己两个巴掌。
  卫艾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总把人往好处想,言下之意是“你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蠢蛋。”
  游戏室里乌烟瘴气的,烟气和人的呼吸搅在一起,连空气都仿佛有了形状。方幸目瞪口呆地看著卫艾熟门熟路地和几个还穿著他们学校校服的男生打招呼,又顺著他们的指点回头看了自己两眼,不知道在说什麽,眼神却有点陌生。
  乌糟的空气让方幸呼吸急促,他失望地看著卫艾,扭头退了出去。
  户外的空气冷得让人发抖,但比起斗室里的浊气,简直有云泥之别。方幸贪婪地大口呼吸著,直到把胸膛里的浑浊感都呼出来,才抱著已经冰冷的双臂,准备离开。
  “看清楚了?要走了?”
  卫艾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方幸从来没有觉得这麽失望过,如果是往常的他,只要开口十之八九会发脾气,但这一次居然连发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你真是没药救了。”
  “我是答应她不打球了,别的我可没说。她要是觉得我不喜欢读书是因为打球,那就随便她吧。”
  “你别拿你妈对你的期望找借口!你不想读书就别找这麽多乱七八糟的理由。没出息。”
  听到这样的“指控”卫艾却也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不想。为什麽非要好好读书不可?为什麽非要读书才有出息?”
  为什麽?方幸觉得这个问题简直荒谬到了极点。不好好读书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那将来能干什麽?
  他下意识地要拿这套被从小教育大的逻辑去反驳卫艾,向前了一步,话已经到嗓子眼了,忽然被一声尖锐的长口哨给打断了。
  两个人几乎在同一刻转过头去,齐齐注视声音的来源。结果看见两个年轻男人勾肩搭背满身酒气在路的另一侧,其中一个口齿不清地说:“小兄弟,天不亮要到哪里去啊?要不跟我喝酒去玩一玩?”
  方幸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卫艾先挡在了他前面,低声喝:“变态,滚!”
  十
  或许那两个人只是说醉话,或许是挡在前面的卫艾做了什麽,总之等方幸从脑子一蒙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没事了。”
  他听见卫艾这样对自己说,心里想得却是“我和你的事情还没完”,气鼓鼓地抬起脑袋,正要把之前没教训完的话教训完,卫艾也正低头看他,先开了口:“好了,你也知道我在干嘛了。你想干嘛?”
  “我想要你别半夜做贼一样到这种乌糟糟的地方鬼混,你听吗?”
  “不然还能干什麽?”
  “读书!读书啊!”方幸简直想抓住他死命摇晃,事实上他也这麽做了,“为什麽就不能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呢!你又不傻,就当是哄你妈也好吧?”
  说完这一句话他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卫艾跟著冷笑了:“你看你也说了,读书不就是为了哄我妈开心罢了?”
  “……你总要有点做人家儿子的样子吧……”
  方幸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心里一横,垂下眼瞪著即将到来的嘲笑和反击。但是这一幕并没有出现,相反,卫艾说:“五点过了,早饭摊子出来了,你想不想吃东西?”
  “啊?”
  “我冷死了,要去吃饭。走,一起去吧。”
  卫艾看起来对这一带相当熟悉,也不等方幸表态,就带著他穿过黑黔黔的小巷子,来到一条稍微宽阔平整一点的街道边的早饭摊,很是熟门熟路地要了两份拌粉加肉饼汤,顺手又递了一双筷子给方幸。
  食物的热气活络了被晨风吹得僵硬了的双手。方幸大口喝汤的时候才察觉原来自己都差不多冷透了。卫艾看他吃得又快又急,知道不是饿的就是冻的,笑了笑又给他多叫了一碗汤,等方幸吃得打著饱嗝放下筷子,才说:“我记得你晚上吃了不少啊。”
  “没睡觉,就饿了。”
  “你不睡觉多久了?”
  “上个礼拜开始就没怎麽睡。”
  “为了抓我?”
  方幸有点尴尬地沈默了,到底还是默认了下来。
  “既然你都抓到了,再别这麽做了。”
  “你是说你不半夜不再偷偷跑出去了?”
  “我可没说。”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卫艾瞄了眼方幸:“不要这麽大惊小怪的样子。当然不会一直这样,厌了就不玩了呗。”
  “那你什麽时候会厌?”
  “现在还没。”
  “卫艾!”
  “你吃好没有,吃好我们走。”
  方幸吃得足有十二分饱,可是听方幸这麽问,狐疑地看著他:“你不会又要去打游戏吧?我不去。”
  卫艾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那去学校你去不去?”
  “现在?”六点还没到呢。
  “嗯,现在。我作业还没做完呢,去晚了老师来了没法儿抄了。”
  方幸忍不住又要瞪他,但毕竟卫艾不去打游戏了,也算是两害相则权其轻,没办法地点了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可是现在还没车啊……”
  “我带你。”说完掏出手套丢给方幸,“你的手冷得和冰似的,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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