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如梦
作者: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案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主角:小高、萧红泪
第一章
刀尖入肉三寸,凝住,收刀,带出一篷血雾。
“你输了!”
冷峭声线,若利箭贯穿双耳,直刺心脏。
傲龙山庄老庄主,“狂刀”谢天豪,捂胸踉跄后退,黯然跌坐于地。口中鲜血喷涌如泉,瞬时染红了胸前半幅白髯。早年赖以成名的宝刀“奔雷”,已在其引以为荣的必杀绝技中断为三截,萧索地弃置足边。
“古稀之年,能与‘贪狼’一战,老夫不枉平生。然世间能与‘妖刀’争锋者,唯‘名剑天翎’是也!可惜老夫无缘得见亦!”
谢天豪,昂首长笑,力竭,闭目而逝。
不远处,一人素衣长衫,玉面含霜,冷眼注视着雪亮锋芒上最后一滴凝血滚落,这才缓缓地将刀刃复归鞘内。只见他手掌轻扬,指尖连弹,四周残枝碎叶漫天起舞,“扑簌簌”盖满地面上逐渐颓败的尸身。
风未止,人影缈,空山孤寂,徒留老鸦聒噪、枯树呜咽,似为一代武林豪侠的凋敝,诉不平抱不甘。
“爷爷!”
半塌残碑后,闪出一个十四五岁的黄衣少年。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上含怒带忿,一双漆黑透亮的大眼爬满水雾。他俯身拾起尸体旁一截断刃,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血珠一滴滴坠落,慢慢渗入泥土中。少年仿佛丝毫不觉得疼痛,只顾扯下一段衣袖,把断刃仔细包裹起来纳入胸口衣襟内。
“吁——”
一辆马车迅捷地停靠在少年身侧。青帘微启,帘后人端坐如山,神态祥和,持帘的手平稳坚定。
“云飞,上车。”
黄衣少年谢云飞,留恋地打量爷爷的尸身几眼,毅然调头登上马车。
健马一甩响鼻,四蹄翻飞,绝尘而去。身后,傲龙山庄人声鼎沸,家仆食客纷纷收拾细软,抢夺金银器物,争相奔逃。片刻,偌大的庄院,树倒猢狲散,死般寂静。
秋风寒,刀光冷,更寒更冷的却是人心。
“狂刀”对决“贪狼”,苦战一日一夜不敌,终步入“刀圣”等名家后尘,命丧黄泉。自此,傲龙山庄不复存在。江湖中人心惶惶,闻‘妖刀’之名,惊惧,如见鬼怪。
钻天岭月夜,荒山野道,人迹罕至。五六个错过住宿时辰的行脚商,拢起一堆篝火,围坐取暖,饮酒谈天,不外乎行业动态、坊间趣事。唯有一青年,布衣素颜,寡言鲜语,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山路尽头,鬼鬼祟祟窜出两条黑影。远远观望半晌,其中一人扔下肩头的大布袋,重重坐倒,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妈的,累死老子了!这小娘子看上去没几两肉,倒沉得像头猪。”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引燃一小簇树叶,旋即被升起的黑烟熏得连声呛咳。
另一人解下腰间酒囊,拔开木塞,仰头牛饮。火光映照下,一道紫红的伤疤横贯面颊,更显阴森狰狞。
“大哥,听说没?老小子谢天豪让妖刀给宰了!武林盟主亲设祭坛吊唁,北三省绿林总瓢把子发誓与妖刀血战到底,那场面阔气得瑟……啥时候,咱哥俩儿也能在江湖上威风一把?”
先前那人鼻尖通红,伸展双手,不住地揉搓烘烤,酒色过度的黄脸上泛出艳羡的神情。
“屁话!命都没了,排场摆给鬼看?就那帮伪君子窝囊废,装腔作势,喊打喊杀的。真遇上妖刀,准保撒开脚丫,溜得比兔子还快。倒不如像爷们儿这样,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时不时弄几个黄花闺女解解馋。咱真小人,只图活得痛快!”
疤脸汉放下酒囊,拍拍身旁的布口袋。同伴心领神会,淫邪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
夜色渐深,行脚商们陆续睡下。只剩那青年人,眉眼低垂,干净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膝头长剑上古朴雅致的纹饰。
第二日,县衙门口丢落两具筋骨尽毁,只剩一口气,捆扎得如同大粽子一般的躯体。现场遗留十个酣畅大字“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翎剑”。经捕快查验,这二人正是当地抢掠民财、作奸犯科的采花飞贼。县官老爷扶了扶七品顶戴,一张褶子老脸上笑开了花。
传闻,天翎剑,剑身三尺六寸,净重七斤九两,碧波潭底的万年玄铁煅造,出自铸剑大师徐夫人之手。徐夫人一生嫉恶如仇,好管不平事,临终遗命子孙:“得此剑者,必终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其后千百年间,历任剑主秉承大师遗愿,锄灭奸邪,惩恶扬善。凛冽寒芒横扫之处宵小雌伏,正义昭彰,故江湖黑白两道共尊其为“天下第一剑”。
贪狼刀,长三尺三寸,净重六斤六两,赤炼山谷赤血精石锻铸,乃“名刀流”一代宗师—八方合谷收山之作。相传,贪狼刀出炉之际,正值风起云涌、天地色变。有高僧断言,此刀出世,蛊惑人心,后患无穷。八方不忍毁弃,遂屠戮妻儿门徒百人,复自断右臂,投入炉火祭祀,方才平息四方煞气。
名剑与妖刀,一正一邪,彼此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数代纠缠,至死方休。
第二章
长街,白衣少年酩酊大醉,死猪一样被丢出酒肆。
少年醉眼朦胧,随手搂住一个路人,只觉“她”貌若春花,娇羞可人。
少年一时心痒,偷了一个香吻,又折下路边卖菜大婶的油菜花,插在路人发髻上。
路人恼羞成怒,提起拳头一顿胖揍,却依然将昏厥的少年安置在客栈,付足一日房钱,走人。
“他哪里象女人了?”
萧慕辰叹气,手指摸摸白皙的脸颊,那顿打挨得真冤。
高玉麒,高,瘦,布衣,唇薄如剑,眉扬如剑,目亮如剑。整个人形如一把剑。
一把冠绝天下的出鞘利剑。
一个独步武林神话般的人。
“既然来了,便喝一杯,傻愣愣地杵在门外作甚?莫非你想改行做天王殿里的泥塑金刚?”
萧慕辰俏皮地眨眨眼。此刻,高玉麒的心中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怒火,偏偏眼前人视而不见,神色更显肆意张狂。
“慕辰,你又瘦了,少喝点酒。”
高玉麒接过劈面丢来的酒瓶,无奈地看着萧慕辰斜倚香案笑得梨花带雨。素衣长衫包裹下,身形越发清减。
“你,在关心我。不怕小情人喝醋?”
笑声顿歇,萧慕辰讶异地抬起头,眼角不经意地划过一丝温暖。
“哼,不知所谓。这大半年来,你大开杀戒,无非是想逼我出手。可是,你明知我无意与你为敌。”
高玉麒红眼,混杂着不解、焦躁、担忧。
“对决,亦非所愿,是天意弄人。自古正邪不两立,岂独你我!明日之战,我已请少林苦禅方丈、玄天宗孤叶宗主与峨眉派青莲师太为公证,你无须担心会失信于天下人。”
萧慕辰唇带讥诮,眼睁睁地看着高玉麒来如风、去如电,只可惜了两扇虚掩的木门,百十年的古物,四分五裂,寿终正寝。
“这人,脾气越来越坏。”
萧慕辰摇头失笑,目视窗外寒风萧萧,鹅毛飘雪。
“老爹,你为什么要故意激怒那个老实头子?”
木柱后,探出一双狭长的凤眸,眼珠滴溜溜乱转,左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红痣,形如泪滴,令人砰然心动,为这七八岁的狡黠孩童平添几分妩媚之美。
“泪儿,又偷听,今日我便让人送你回去。该回家探望你娘了。”
萧慕辰三步并作两步,揪着泪儿的衣领,将他拉至身前。
“不要,我找木头捉鱼去,谁稀罕看你们比武。喂,高叔叔人挺好,别让我看到你现在嘴硬欺负他,将来后悔得直想哭。”
泪儿泥鳅般滑出丈把远,顺手牵羊捞走了香案上的半瓶残酒。
“可恶的小鬼!”
萧慕辰笑骂,紧了紧身上的单衣,正欲推窗的手突地停在半空。
“大师,您也想做说客吗?”
萧慕辰侧睨,望向庙内不起眼的角落。
一老僧,须眉皆白,袈裟溜丢,踞坐团蒲,碗大的一串佛珠挂于臂弯。
“天下第一,虚名耳。萧施主非凡俗人,何苦执着如斯!”
一声叹息,人影倏离,话音远远飘来。
“世人若无执着,佛家何须戒贪、戒嗔、戒痴。”
萧慕辰点燃香烛,青烟缭绕中铜佛莲花高座,慈眉善目,拈指长笑。一双慧眼看尽世间沧桑,人心难测。
青灯古卷,暮鼓晨钟,萧慕辰睡得昏天黑地,醉得人事不知。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来日,艳阳高挂,天气竟出奇的好。
肩头一寸,刀尖凝住,血出辄止。
高玉麒进一步,刀尖则缩一分。
“拔剑。否则,我杀了你。”
萧慕辰怒喝,持刀的手微颤。
“为什么,回答我。”
高玉麒不理,再逼近。二人之距,不足一臂。
“我以贪狼刀传人身份挑战天翎剑,不可以?”
萧慕辰反转手腕,刀刃划破右臂肌肤。血落,染红冰冷白雪,刺眼异常。
“你!”
高玉麒阻止不及,停步。
“拔剑。我不屑占你便宜。”
刀尖上扬,挑刺眉心。
“好,你要战,我便战!”
高玉麒拔剑,挡刀,火光迸射。急退,利剑指天。
一身桀骜落入萧慕辰眼底,化作满心酸楚。
“阿弥陀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天下,终究属于年轻人。吾等老朽当归隐矣!”
青莲师太,双掌合十,口宣佛号,目视身侧一僧一俗。
孤叶宗主,手抚白须,点头,含笑。
苦禅方丈,轻转佛珠,神态安详,目注雪山绝顶。
“不好!”
一声断喝,指尖发力,佛珠粉碎如末。三人纵身直扑峰顶。
“木头,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小河边,泪儿推推身边的木头。雪堆里伸出一张虎头虎脑的小脸。一个年岁略大些的孩子,吸吸鼻子,抖落满身积雪。
“嗯,刚才‘嘭’一声巨响。可能是山上塌方,大石头滚下来了。”
木头掰断一根胡萝卜,将半截尾巴尖插在雪人脸上当鼻子。
“糟糕,出事了。”
泪儿拉了木头的小手,往山上飞奔,留下一地狼藉。大雪人圆滚滚的脑袋搭在圆滚滚的身体上,笑眯眯地注视前方。
雪岭一战,胜负未知。神兵绝迹,高萧二人下落不明。
当日观战者,苦禅方丈折返少林后即告圆寂。孤叶宗主突患失心疯,门下弟子遍寻名医未果。青莲师太哑口无言,禅让掌门之位,避居峨嵋禁地清休。但凡有意窥探滋扰者,皆被峨嵋四老的拳头和剑阵阻挡在百丈开外。
江湖风云变幻,大浪淘沙。一代传奇的没落,意味着新一代传奇的崛起。名剑与妖刀,或许正亟亟等待新的主人,重振神威。
第三章
天空晦暗沉闷,铅灰色厚重的乌云锅盖一样扣在头顶。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片,呼呼地直往人领口、袖管儿、皮袄缝隙里钻,冰刀子似的刮得皮肉生疼。
东南方坡道上,缓缓行来四辆马车。拉车的马全是膘肥体壮的西域混血矮脚马,马蹄细细地包裹着稻草麻布,马鼻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一步一挪。车厢外密不透风地捆扎着蓑衣油布,车厢内满载着一袋袋稻米、面粉和腊肉。
十六个高大粗壮的伙计,清一色的皮袄、棉裤、毡靴,头脸用毡帽和围巾严严实实地遮蔽住,只留下一条眼睛缝儿。□的手臂,被绷紧的麻绳勒出道道血痕。路面上满是冻得结实的积雪,车轮不住地打滑,辗得硬梆梆的冰碴子咯吱咯吱作响。
领头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青布棉袄,头戴竹笠,帽沿压得很低,只露出抿成一线的薄唇。后背,斜挎着一个狭长的包袱。
“小高,车队走得太慢。风雪将至,我们恐怕不能按时赶到白松林。”
押队的老者,六十开外,干树皮似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是亮如点星。他走上前来,闷头抽了几口旱烟,显得忧心忡忡。
“穆叔,今晚车队很可能要露宿野外。这冰天雪地的,我担心兄弟们扛不住。”
小高摘下斗笠,目视前方越发阴沉的天空。一对浓黑的剑眉,紧紧皱成个“川”字。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纸,锐利的目光来回逡巡,仔细搜索着合适的落脚点。
“就是这儿,太平村。距白松林约三里路,离车队现在的位置,却不足一里。穆叔,马车上了坡,让兄弟们歇会儿。今晚,车队在太平村落脚,躲避风雪。明日一早启程,赶赴白松林。”
小高伸出右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他的手指干净纤长,指甲红润饱满,修剪得整整齐齐。穆铁枭沉吟着走向车尾,猛地被十来个伙计拉住,围成一团。
“穆爷,您老见多识广,看看天上飞的是什么鸟?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出来觅食,是老鹰吗?”
一个伙计左手搭在眼睛上方,右手指向正在高空盘旋的几道黑影。
“小石头,那不是老鹰,是兀鹫,在南方不常见。这玩意儿比老鹰凶猛,专吃腐肉,哪儿有死尸就往哪儿飞。”
穆铁枭吧唧几口旱烟,喷出浓浓的烟圈。手里的烟杆儿忽悠悠地转了一个来回。
“那不和黑老鸦一德性,太不吉利了!”
小石头缩缩脑袋,把身上的皮袄裹得更紧些。
“石头,万一你在半道上挂了,大家伙儿可连买棺材的钱都省下了。”
另一个伙计,挤眉弄眼地插话打趣,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操你奶奶的,死耗子,敢触老子的霉头,看老子咋收拾你。”
小石头弯起一根手指,照准耗子的脑门,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子。众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趁这难得的片刻休息,活动一下几乎冻僵麻痹的手足筋骨。
“唉,世道不太平。北方连年战乱,胡虏凶残成性。这些年枉死的人太多了!”
穆铁枭掐灭火星,烟袋锅子朝鞋底磕磕,吆喝车队准备出发。
“停,戒备!”
小高单手扣住头马的马笼头,目光转向路边一块硕大的岩石。马儿浠溜溜甩了一个长长的响鼻,伙计们迅速掏出车底暗藏的兵器,护持在马车四周,如临大敌。
“我先去看看。”
穆铁枭将烟杆别在后腰,抽出袖中匕首,翻腕子藏妥。他侧身猫腰,慢慢靠近岩石一侧。只见,一个小肉团伏在枯槁的杂草丛中,间或抖动几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是死人吗?”
“可能是受伤的野兽。”
伙计们窃窃私语,紧张地注视着穆铁枭移动的身形。
“不是野兽,是个小孩子。”
小高在草丛前蹲下,俯身抱起小孩。没人知道,他何时离开了车队。
这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骨瘦如柴,梳着短短的羊角辫。小脸雪白,嘴唇、手脚冻得乌紫。上身破袄烂絮,一条既深且宽的伤口,从肩头延伸至后背,皮肉翻卷。
“还有救。小石头,伤药、清水、棉布,快!”
小高小心地割开破烂碎布,用清水洗净伤口,仔细均匀地涂抹上药,最后拿棉布条轻轻包扎好。
穆铁枭脱下皮袄,将女孩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小女孩的眼睛慢慢睁开,喉头咕咕作响。小石头掰碎干粮,用烧开的雪水冲泡成糊糊,慢慢喂下去,方才缓过劲来。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大哥哥送你回家。”
女孩儿还不能说出完整的语句,只是轻轻地叫着“娘、小草”,短小的手指指向右方。
“太平村的方向,走。”
小高把小草抱进车厢,盖上棉被。穆铁枭大手一挥,车队调转马头,朝向太平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