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双栖,世事难料!堡主自有堡主的思量,做下属的切忌枉自揣测。走吧!”
华天上马扬鞭,当先而去。煌影轻叹,紧随其后。
大火整整烧了一日一夜。悦来客栈,于漫天火光中沦为一片焦土,老板与小二尸骨无存。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死个把人,烧个把间房舍,不足为奇。除却成为小镇居民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悦来客栈里的林林总总,渐渐化作历史尘埃,淡出人们的记忆。只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行旅,少了休憩之所,颇感不便,时常惦念起过去小店里的悠闲岁月。
第十章
二月的春风,驱散了严冬的酷寒。不知名的野草山花,悄悄探出嫩枝浅红,蜿蜒曲折地覆满篱笆、窗扇。即使是午后的骄阳,也仅能穿过丝丝缝隙,散落一地星星点点的碎玉残照。
“木头,急事,速归!”
洋洋洒洒的精瘦“萧体”,笔走游龙如狂风扫落叶。
小高弯起嘴角,浅笑。
“萧少,玉子金童似的妙人儿。可惜,这笔字,实在是……”
石头撇嘴咂舌,摇头。
“十年如一日,歪歪扭扭,好像老树盘根。”
耗子捶胸顿足,叹息。
“你们呐,半斤对八两!谁敢当面跟红泪说,才显本事。”
小高不屑,抽走被石头抢去的纸片,抚平,收进怀里。
“天爷,真要说了,依萧少的脾气还不揭了咱俩的皮!”
二人心虚地对视,偷偷咽口水,。
“其实,不怪咱俩挑剔。谁让某人把个烂纸片,当宝贝似的成天揣在怀里,没事偷着乐!”
耗子嬉皮笑脸地调侃。红云,慢慢爬满小高白玉无瑕的脸颊。
“谁敢说本少爷的字难看?”
背后刮起阵阵阴风,令人遍体生寒、冷汗如浆。
“小高,我忽然想起,行李还没收拾好。先走一步。”
“我也是,套车的马还没刷干净,告辞。”
石头和耗子慌不择路,双双破窗而出,却被窗外攀援缠绕的野山藤,瓷瓷实实地绊了个嘴啃泥。
“活该!”
煦暖的日光,透过豁开的缺口,一股脑儿射进室内,映红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俏脸。
“红泪,来。”
小高含笑招手。门槛内,原本懒懒散散的湛蓝人影飘飘若仙,左眼下一点嫣红的泪痣,更衬得人比花娇、风情万钟。萧红泪一脚踢开挡道的杂物,气鼓鼓地坐在长凳上,架起二郎腿摇啊摇。
“红泪,义父为何要搬家?”
小高伏下身子,从床角里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漆罐。揭开盖子一看,弹弓、铁钩、鹅卵石,皆是些儿时的玩物。小高抿嘴一笑,铺开被单,七七八八拢成一团。萧红泪单手支额,安安静静地看他独自忙活。
“切,老爹说,高叔叔托梦给他,要我们去杭州。人都没了十年,现在发什么神经!”
萧红泪皱皱鼻子,粗鲁地接过小高手里的包裹,大声地嚷嚷。
“嘘,小声点。净口无遮拦,乱说话。”
小高偷眼打量里屋,悄无声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大半。萧红泪不以为然地吐吐舌头,一阵风似的掠出门去。
“玉麒,等我。”
一个瘦弱的白衣人斜靠床榻,喃喃自语。苍白的手指,满含眷恋,轻柔地抚摸着一幅发黄的画卷。画中人英姿飒爽、眉角带笑,长剑凌空、势若翩虹。
“有缘是缘,无缘也是缘;缘生是孽,缘灭亦是孽。”
手中酒瓶怆然落地,碎成五六七八瓣,如同一颗支离破碎的玲珑心,越发难以收拾。
“义父,喝酒伤身,您又乱来!”
“找死啊,还喝!”
“幸亏,有这两个孩子相伴。否则,真是一无所有。”
陈莫,欣慰地注视着两道忙碌的身影,逐渐陷入昏睡。唇角、胸前,血迹斑斑。
一个月后,烟波浩淼、风景如画的杭州西湖湖畔,昔日首富沈天傲的旧宅府邸,鞭炮震耳、锣鼓喧天。绸缎庄“水云轩”开张大吉。
东主,邀请当地著名的吉庆班,搭台唱堂戏。又连摆三日流水席,宴宾飨客。开业百日内,庄内各色货品,不论贵贱,一概对折销售。优惠力度之大,引得男男女女们蜂拥而至,一时间人满为患。“西湖第一庄”的名声,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知。
水云轩,东家姓陈,体弱多病,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客。掌柜姓穆,精明干练,一把金算盘拨得疾如闪电,堪称业界奇葩。另有伙计二十余人,看家护院、运货打杂。其中,有二人最为出彩:一个体态风流,却脾气暴躁,力大无穷;另一个面容冷峻,却态度温和,待客亲善。
“红泪,这个月你已经砸坏了三根门闩,五把椅子,十个杯子。再这么下去,工钱又要入不敷出了。”
小高驾轻就熟地清理一地垃圾,头也不抬,苦口婆心。
“哼,谁教这些人口是心非!明的,看货谈生意。暗里,还不是和你搭讪、套近乎?”
萧红泪眼一斜,气势汹汹地拍巴掌、踢门槛。
“冤枉,别蛮不讲理。他们多半是冲你来的。”
小高无辜地眨眼,掏出怀里一叠借据凭条,献宝似的晃晃。门外空地,穆铁枭练完一趟通背拳,满身舒泰,拿着白毛巾擦汗。
“人渣!不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本少就不姓萧!”
萧红泪,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大公鸡,瞪圆乌鸡眼,旋风似的往外冲。恰与抬脚进门的穆铁枭撞个满怀。穆铁枭没留神,身子一歪险些绊倒。萧红泪,脚底抹油,即刻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老掌柜在身后吃灰、干瞪眼。
“傻小子,看什么,干活儿去!”
穆铁枭细眼一眯,气冲冲地走进右首厢房。随即,室内传出西西索索地柜门开启声和痛心疾首的惨号。
“完啦,银子!臭小子,老夫与你没完!”
第十一章
银月赌坊
银月赌坊,杭州首屈一指的大赌坊。别家的赌场,门外挂铜钱、敬财神,供发财猫。唯独银月赌坊,正门牌楼顶,高悬一把铮亮的弯刀。纯银锻造,中间宽厚,两头尖薄,形如一弯月牙。阳光映射下,银光闪耀,勾魂夺魄。
银月赌坊,分为上、中、下三层。一楼,通间,马吊、色子、牌九一应俱全。专供口袋里有些余钱的闲汉散客,小试身手,碰碰运气。每局出价,最低纹银五两,多则上千两。二楼,雅阁,单设牌九。专供乡绅、富商、巨贾开盘豪赌,炫耀财富身家。每局出价,最低白银一万两,不设上限。三楼,娱乐休闲场所,提供各色美酒佳肴、器乐歌舞,专供赌客中场休憩,找乐子。赌客的赌资,多为现款交易。若现金不够,还可以物折价,或者抵押拆借。折价、抵押之物,从衣服、家具,到房舍、田地,甚至妻儿老小、身体发肤,无奇不有。只要赌客下注,侍奉便待价而沽。
“开!三个六,豹子,庄家通杀!”
“邪门了,连开十把豹子。拿刀来!”
一个壮汉干净利落地剁下左手五根手指,血淋淋地扔进银盘里。跑堂的急忙捧了,送进隔壁厢房,请侍奉过目。
“朱屠户,手指五根,折价纹银五两。两清—”
片刻,跑堂的递来一张小纸条,开宝的点头唱诺。
“奶奶的,老子明日再来!”
朱屠户,愤恨地抖抖血珠子,推开上前搀扶的跑堂,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哼,打肿脸充胖子。”
萧红泪一撇嘴角,正待抽身离开赌桌。
“萧少,承惠,五两。上月的借条到期,连本带利,砍去零头,合计二百五十两。”
看场兼追债的打手,王二,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萧红泪的衣襟,挡在他身前。
“老规矩,写借条,盖手印。”
萧红泪摸摸衣袋,只剩下夹缝里的两枚铜板。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厌恶地推开王二越来越靠近的麻脸。
“对不起,萧少。华老板有令,从今儿起,到期债务一律不允赊欠。”
“萧少,欠债还钱,别教小的为难。”
王二皮笑肉不笑地扫视萧红泪,似乎在打量一只待宰羔羊,寻思着该往哪里下刀,比较合适。
“本少偏不还,你待怎样!”
“砰—”
“哎哟喂—”
鼻梁骨断成两截,像两只吸饱了血的蚂蟥趴在脸上。王二捂着鼻子,弯下腰,痛得直哼哼。巴掌一抹,满手的血。
“兄弟们,操家伙,上!”
萧红泪扭头,撒开脚丫子跑。王二拔出腰刀,奋起直追。
“住手!”
纸扇,及时架住了照头落下的钢刀。
“我来赌一把,如何?”
一个斯文俊朗的青衫公子,盈盈浅笑,从容地坐到赌桌旁。
“开!一二三点,小,庄家赔。”
……
“开!一二三点,小,庄家赔。”
……
“开!一二三点,还是小,庄家又赔啊!”
开宝的一贯平稳悠长的声音,已震颤得如同哭丧一般。
“这年轻人,把把押中,真神了!”
围观的赌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庄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哆哆嗦嗦地打开银箱,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青衫公子。
“这小兄弟的赌债,我来还。其余的,大家吃红。”
青衫公子神态自若地接过银票,点清二百五十两,退还给庄家,交换了萧红泪签下的借据。剩下的,堆放在邻桌,不予理会。
“他的耳朵,会动。”
围观的赌客,欢天喜地地瓜分完银票,走人。萧红泪托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随着人流,涌向赌场门口。
“喂,小兄弟,我出门很少带钱,偏偏现在又觉得饿。看在人家好心帮你还债的份儿上,请我吃碗面条,不算过分吧?”
青衫公子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愁眉苦脸地晃着萧红泪的衣袖,那神情像是在撒娇。
“你是傻子吗?七百五十两银票白送人,却管我要不值一文的面条吃!我只有两文钱,只够请你吃一文钱一碗的清汤阳春面。”
萧红泪盯着青衫公子的俊脸猛瞧,像看怪物似的。
“我,谢云飞,东京汴梁城的捕快。”
青衫公子指指自己的鼻子,笑。
“我,萧红泪,水云轩打杂的伙计。”
萧红泪指指自己的鼻子,也笑。
在路边摊吃完面,和谢云飞分手,日头已经偏西。
萧红泪摸摸空空如也的衣袋,摇头叹气。
“啪—”
鼓囊囊的银袋掉落地上。闷头赶路的行人,似乎满怀心事,竟然全无所觉。
“喂,没长眼吗?钱袋掉了。”
萧红泪拾起钱袋,伸手递过去。那行人一抬头,熟人,正是银月赌坊的大老板华天。萧红泪立时想起,刚刚在赌场被人追得像丧家犬,心中好似吞了一只苍蝇。捏在手里的钱袋,还回去不甘心,缩回来又觉没意思。
“谢谢。萧少,早些回家,免得家人担心。以后,少去赌坊胡混。”
华天点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细密如编贝的白牙,晃花了萧红泪的双眼。
“这世道真怪!做捕快的,赌技一流。开赌场的,劝人戒赌。”
萧红泪自言自语,迎着西沉的斜阳,渐渐走远。落日的余晖,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