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够胆跟老子开玩笑,有种的出来单挑!”
士兵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这才发现每个人的发髻上都不偏不倚地插着半支断筷,活像戴着发簪的小媳妇。
“啊—”
胡仁彪惨呼一声,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翻滚呻吟。只见他,瞪圆眼珠,张开大嘴,手掐喉咙,好像生生吞下一枚咸鸭蛋。身边的士兵,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起。朝后背猛地一拍,胡仁彪的嘴里吐出一根肉骨头,鲜血混着几枚牙齿不断涌出来。
“兄弟们,有鬼,跑呀!”
两个士兵架起瘫软的胡仁彪,狼狈地冲出门去。众人笑得前俯后仰,始觉出了一大口恶气,心里异常痛快。
“多谢高人相助!”
华天朝四周做了个团揖,眼神却独瞄向小高那边。然而酒坛已空,饭菜已冷,人影终飘渺。华天的心,不由得一沉。
“那小哥儿,方才拎着包袱,上楼去了。”
有热心的食客指一指楼上。华天低头,会心一笑。
第七章
黑夜,悦来客栈,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黑影越窗而入,无声无息,敏捷如狸猫。
“谁?”
耳闻一声断喝,脑后风生。来人顿步,足尖点地,前纵。倏然回身,拳掌相击,瞬息与偷袭者对拆二十余招。
“好身手!”
小高低声喝彩。
“你也不赖!”
来人惺惺相惜。
小高微微一笑,手腕一翻,按住对方肩膀。来人毫不示弱,双臂一展,抱住小高后腰。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二人异口同声,长笑相拥。
蜡烛燃起,烛光里映出两张年青,朝气蓬勃的俊脸,红口白牙,相对莞尔。
“阿勇,好小子,你终于来了!”
小高朗笑,当胸给了何勇一记老拳。
“我和小月早到了。白天人多嘴杂,怕泄露行藏。只好夜半推窗,偷会情郎。郎君,春宵一刻值千金!”
何勇娇吟,故意搔首弄姿。
“贫嘴,该打!小月呢?”
小高作势欲打,何勇侧身闪躲,闷笑不止。
“他先回去报信。自从得知你们要来,大家朝思暮想,头发都快等白了。”
何勇收起玩笑心思,甩甩头,眼眶分明红红的。
“嗯,我也是,快三年了!”
小高点头,语音哽咽。
“可是高大哥,你白天也太不小心了。光天化日下出手,就不怕暴露身份,耽误了正事?”
何勇摇头,满脸不赞同。
“呵,还敢说。要不是小月拦得快,头一个跳出来揍人的,保准是你这家伙。”
“其实,一看到这些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的混蛋,就忍不住手痒。”
小高揭短,满脸鄙夷。他以掌为刃,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高大哥,你白天施展的一手功夫还真漂亮,干净利落,让人防不胜防。”
何勇随手比划,仿佛身临其境。小高失笑,随意招架回击。二人久别重逢,竟然就在这间狭窄的居室里,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嘘—”
小高,单掌一格,却不急于还手,只是竖起一根食指贴上嘴唇。何勇会意,挥手熄灭了蜡烛。二人一左一右,悄悄接近房门,侧耳倾听。
“叩、叩、叩”
房门上响起三声敲击,一缓两急。
“是自己人。”
小高拉开门闩。穆铁枭肩负一人,闪身进屋,迅速掩上房门。
“怎么回事?”
小高点燃蜡烛,见穆铁枭正慢慢将肩头扛着的人平放到床铺上。那人当胸挨了一掌,肋骨断裂,昏迷不醒,却不是小月还有谁?小高盘膝运气,助他调息。穆铁枭拿来伤药、夹板固定伤口。半晌,小月方幽幽醒转。
“小月,究竟出甚么事了?你不是回去报信,怎么会受伤?是不是大寨受到敌人攻击?山贼,还是胡狗?”
何勇连珠炮似的发问,抱住小月双肩,前后摇晃。小月冷战不止,脸色越发惨白。
“小月,别急,慢慢说。”
小高拍开何勇手掌,瞪了他一眼,又倒了杯热茶,让小月饮下。
“出事了。昨日,乔三哥不听劝阻,执意带人夜袭契丹大营,结果一去不返。郭大哥放心不下,独自潜入敌营探听消息,俟机搭救。不料,反中了契丹人的诱敌之计,身陷无回谷。乔三哥力战而亡,郭大哥身负重伤。石玉拼死杀出重围报信,恰巧半路遇见我。
小月紧锁眉头,捂着胸口,连声轻咳喘息。
“石玉现在何处?”
何勇急急追问,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小月。
“胡人紧追不不舍,石玉怕被拿住,连累我和大寨,咬舌自尽。我费尽周折,方才摆脱追兵,赶回这里。
小月忆起石玉那副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模样,不免心如刀割,悲从中来。
“穆叔,事态紧急,您押运粮车漏夜离开客栈。阿勇,你保护小月殿后。我自去无回谷接应郭大哥。
小高沉吟片刻,果断地朝穆铁枭微使眼色。穆铁枭衔命,匆匆推门而出。
“胡贼人多势众,高大哥实不宜孤身犯险。不如,随我们回去,大家商量出一个妥帖的方法,再去救人不迟。
小月惶急地摇头,征询的目光转向何勇。
“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一旦粮草安全抵达,你们立即领兵增援无回谷。”
小高换上紧身短衣,从包袱里抽出长剑挂在腰下,推开窗户,探头四顾。
“高大哥,多加小心!”
何勇、小月二人双双抱拳,先后穿窗而出。
窗外,风雪暂歇,月色昏黑。穆铁枭让人给马衔上木橛子,四蹄裹上厚厚的棉布,连夜启程赶路。小高毫不迟疑,纵身跃下,朝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第八章
无回谷,位于齐云山西北角。怪石嶙峋,地势崎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供出入。
小高沿途追索,陆续发现数十具倒毙的尸首。他驻足察看,皆为汉人打扮,颈骨折断,一刀致命。
“郭大哥,你千万不能出事。”
小高心绪纷乱,不由得握紧手中长剑。进入无回谷,道路狭窄,远远有火光闪动,人声呼喝。小高借助巨石、草木的遮掩,高飞低走,一路潜行。
“郭峰,你已如瓮中之鳖,插翅难飞。不如早早束手就擒,不必做无谓的困兽之斗!”
闻听一声嚣张狂笑,小高由隐蔽处探头一望,只见百余名胡骑,首尾相接,清一色的高头骏马,卷须虬髯,团团围住一处低矮的小山丘。发话之人,似是骑兵首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家功夫极高。
“幽云铁骑!”
契丹精锐骑兵,横行北地,杀人如麻,来去如风。小高心中不免暗自焦躁。
“郭某一生打猎,今日反被雁啄了眼。罢、罢、罢,阁下若有本事,贱命一条,尽管拿去。郭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郭峰盘腿打坐,脸色苍白,口角血迹未干,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俨然一股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豪气。
“好汉子,有种!撒克逊今日便如你所愿。”
撒克逊高举弯刀。四周合围的契丹铁骑,勒马缓缓逼近,却不急于攻击,似在寻找合适的战机。郭峰强提一口真气,汇集于双掌,欲作最后一搏。突然,撒克逊调转马头,奔向附近一棵参天古树,手中弯刀化作一匹银练,直袭树腹正中。树后闪出一条人影,黑衣蒙面,身体滴溜溜一转,灵巧地避开弯刀的砍杀,只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好一招‘踏雪无痕’,阁下身手不凡,又何必藏头露尾?”
弯刀呼啸着飞回撒克逊手中,如狼似虎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黑衣人纤瘦的身影。黑衣人并不搭话,紧握手中短剑,围绕古树,与撒克逊前前后后兜起了圈子。
“朋友,援手之情容郭某日后图报。现,还请从速离去为上。”
郭峰勉力高呼。不远处,小高也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明眼人皆可看出,黑衣人轻功虽高明,兵器格斗功夫却稀松平常。而撒克逊居高临下,弯刀刀法刚猛凌厉,占尽优势。时间一长,黑衣人必败于弯刀之下,甚至性命堪忧。观战的契丹人,均面露欣喜之色。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黑衣人体力耗尽,身形渐滞。忽然,他脚下一滑,身子重重向后倾倒。胡马前蹄腾空,人立而起。撒克逊乘机挥刀,当头斩下。
“不好!”
小高惊呼,指尖暗扣的一枚石子急射而出,正中撒克逊的手腕。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撒克逊甚是了得,虽意外受伤,但弯刀去势如电,仍不离黑衣人左右。眼见黑衣人顷刻间,便要命丧于马蹄、弯刀之下。小高纵身鱼跃,一剑横空。
“当—”
刀剑相交,火光四溅。胡马重心不稳,接连后退。撒克逊,只觉虎口巨震,掌中弯刀几乎脱手而飞。
“你不是胡贼对手,快走!”
小高托起黑衣人后腰,运力将他送出三丈开外。黑衣人略一迟疑,微微颌首,翻身隐没在山林中。
“你是谁?”
百余名幽云铁骑,以撒克逊居首,呈扇形排开。动作整齐划一,可见平日训练有素。
“索命阎罗!”
小高冷笑,长剑指天,不退反进,杀气凛然。胡马响鼻刨蹄,不安地骚动起来。
“我等与你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既无仇怨,阁下替何人索命?”
“替太平村无辜惨死的村民!替大宋不堪凌虐的百姓!”
满天乌云散尽,一轮孤月高挂长空。撒克逊脸色煞白骇人,一颗怒目圆睁、须发彭张的头颅,须臾间骨碌碌滚出老远。颈血喷溅,烈马狂嘶,无头的尸首扑通一声栽倒尘埃。
“血债血偿!”
月光下,小高如同来自地狱的勾魂恶鬼,手中长剑泛出清冷夺命的寒光。
第二日清晨,百丈高楼之上,十根长竿□裸地挑起了百来颗辽人头颅,毛发倒竖、眼眶迸裂、污血满面。每根长杆顶端,飞扬的横幅鲜血淋漓,上书“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翎剑留”
辽帝,震怒施压。宋皇,惶恐难安。朝廷侦缉四出,搅得天翻地覆。边城百姓们则欢欣鼓舞、拍手相庆。不久,辽帝,坠马驾崩。新皇登基,联合萧太后,与皇叔一党争夺王权,契丹一时无暇顾及宋境。大宋边关,得保短暂安宁。官府在边城各村镇折腾了数月,终是一无所获,不得不偃旗息鼓,将拿住的一个江洋大盗废去武功,挑断舌筋,打入大牢。待秋后问斩,算是马马虎虎交了皇差。
第九章
相见难时别亦难。然,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
小高按剑,傲立陡峭山岩上。回首四顾,相视无言,只有一双双黑亮的眼溢满浓重的离别伤感。
“芙蓉妹子,乔三新亡,郭贤弟重伤未愈,义军元气大伤。契丹人与大宋朝廷,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穆铁枭点燃旱烟袋,吸了几口,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那又如何?义军历经风雨,只要一息尚存,抗辽大业,便永不落空。
郭夫人—崔芙蓉,理一理被寒风吹得凌乱的鬓发,平静地眺望远山皑皑白雪。三十岁,正是女人风姿婉约、光彩照人之时。而崔芙蓉却鱼纹迭起、华发早生。只有秋水般温柔的眼眸,依旧明净如昔。
“嫂子,这些年,苦了您了!”
小高眼眶泛红,启齿难言。
“苦?生活困窘,衣食无着算不得苦,苦的是心。朝廷主战派当政,义军是驱除胡虏、保家卫国的民族英雄。主和派掌权,义军反成了滋扰地方,破坏宋辽和平的千古罪人。你郭大哥空有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啊!”
崔芙蓉抹抹眼角,一声长叹。这坚强的女子,只有在提及自己的丈夫时,才会显露出波澜起伏的心绪。
“穆大当家,有两个人,临行前峰哥一再叮嘱,要您务必见一见。”
崔芙蓉挥挥手,身后闪出两道人影。膝盖一弯,重重跪倒在地。
“参见大当家!”
二人双手抱拳,恭敬行礼,却难掩满面欣喜、满心雀跃。
“李奇、秋云?你俩怎会在这里?”
穆铁枭惊愕地放下旱烟袋,狐疑的眼神直往二人身上转悠。
“大当家,自从您离开山寨,姚大当家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脾气暴躁、手段阴毒,在山寨中大肆排除异己,迫害当年跟随大当家打天下的老兄弟。寨中的老人死的死、逃的逃。近年招募的新人,尽皆江湖草莽流寇、鸡鸣狗盗之辈。他们杀人越货、□掳掠、无恶不作,把齐云寨搞得乌烟瘴气。我与秋云本待离去,却险遭毒手,幸得郭首领仗义相救,便在义军中安身立命。今日得见大当家,我二人愿重归麾下,终生追随左右,死而后已。”
李奇涕泪横流,与秋云长跪不起,连连叩首。穆铁枭,却背转了身子,久久不发一语。
“穆叔,齐云寨位居北地绿林翘楚,向以侠义传世。它是您一生的心血。如今沦落至此,您于心何忍!”
小高望着穆铁枭的背影,百思不解。
“总怪老夫有眼无珠,识人不清。但老夫当年既已金盆洗手,承诺脱离山寨,‘白山黑水黄土地,便与老夫再无半点干系。”
穆铁枭语音深沉,面不改色,权当看不见李、秋二人眼中的失落颓丧。
“穆叔,是我拖累您了。”
“胡说,令尊与老夫有过命的交情。若非他挺身而出,老头子早已成白骨一堆。时至今日,令尊已然失踪多年,老夫又岂能弃他唯一的亲人于不顾?”
穆铁枭爽朗地一笑,烟杆子敲上小高渐渐低垂的头颅。
“也罢,你二人既然愿意重归老夫门下,便应谨言慎行,从此不得再以出身齐云寨自居。”
李、秋二人闻言欣喜若狂,相视一笑,自去拜别崔芙蓉一行人。山顶一隅,留下穆铁枭与小高独处。
“唉,说句实话,老夫总有些担心陈莫。他毕竟是……”
穆铁枭咬着烟嘴,欲言又止。
“义父是好人。当年因与爹爹一时误会,方才铸成大错。这几年,他的心里也很苦。”
小高急忙辩解。他不愿有任何人,误解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敬仰如神的义父。
“唉,小高,你是个好孩子,和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穆铁枭幽幽地叹了口气,慈爱地抚摸着小高的头顶。
嘹亮的鹰鸣,回荡于苍茫天地间。
雄鹰展翅,驾驭风云,扶摇直上九重天。转瞬,长空中只留下黄豆大小的黑点。
“公子,鹰王已经去远了。”
煌影拍马,徐徐前行,与华天并肩而立。
“是啊,已经去远了!”
十年沧桑,如昨日黄花,梦一场。凝眸处,业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华天仰望苍穹,看浮云时聚时散,变幻莫测,心中不禁感喟万千。
“公子,您真不打算,将天翎剑的事上报总坛知晓?”
煌影松开缰绳,任由马儿低头啃食残雪、石缝中探出的点点青翠。
“报什么?这少年,虽与那人有几分神似,但手中长剑绝非天翎剑,使的也不是他当年的剑法。江湖上沽名钓誉,妄想一步登天之辈多如牛毛。此等不实的消息,若上报给总坛,还不是徒留话柄,白白招人嗤笑。不提也罢!”
华天翻身下马,温柔地抚摸着坐骑顺滑飘逸的鬃毛。马儿仰脖,马头亲昵地蹭蹭他的掌心。不远处,悦来客栈燃起熊熊烈焰,火油借助风势越烧越旺,刺鼻呛人的黑烟笼罩在整个麒麟镇的上空。
“堡主突然急召我们返回总坛,也不知是何用意?”
煌影目视自己跟随了近十年的主子,一时忐忑不安、心绪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