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泪
作者:春更
垂泪(一)
初春。三月。
临和园中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只见远山黛墨,苍穹温柔拥著一片春晖大地,云儿轻轻抚掠过,满园的安宁祥和,和谐的构图让人不愿惊扰这片春色。
饶是如此花团锦簇,百花争鸣,园中佳人却仅仅只是沉思池畔亭中。
亭中佳人身著素雅青衫,合身的剪裁,轻柔的设计,袖口与衣襬压上简单绣工,线条恰好顺著依附佳人身形,娥眉轻蹙,带著悲天悯人的淡淡忧愁,小而巧的鼻,红枫般的薄唇微抿,眸光柔和似星晶莹闪烁,但美眸微微显露不经意,还有些许失却焦距,似乎凝思,似乎神游,似乎冥想。佳人未施脂粉,却难掩丽色,剔透的白净肤色衬托淡淡晕红,容姿极为姣美、细腻,每一细微变化,都极易引人为其生起怜爱之意。
一头乌黑青丝流瀑似顺著美背而下,春色逐波倾泄,更加衬托佳人淡雅清温的气质。佳人此时垂首沉思,微地蹙眉,白玉般纤指若有似无地卷著一绺发丝把玩,不经心且不经意地勾动魅惑。
「瀚海会红月,三河共一星,烽烟连数日,百业复成空……」佳人淡淡轻叹一声,目光焦距彷佛离得更远了。
「看来,你并非如表现出得那样冷漠……」不知何时,佳人身後站定了一挺拔身形。
佳人似不在意,也不惊讶,眸光就这样遥望远方,道:「既知我忍不住会窥探天机,又何来此说?」
「文脩啊!你看来更清减了。」挺拔男子连答都懒得答,将人直接扳面向自己,自顾自端详起眼前的无双丽颜,深邃的视线渴望已极地深深望进佳人灵魂。
原来名唤文脩的佳人乃不折不扣男儿之躯,被挺拔男子亲密搂抱,他竟不加以喝阻,只是清冷地回应:
「陛下,文脩似乎没您眼中那般不济,怎说文脩也是堂堂男儿。」话语略为一顿,续道:「近日文脩总夜不成眠,夜来观星推得,汉罡南方兴起水患,日夜总想到那从小长大的南方一探究竟,以尽微薄心力。」再者水患未定,天下即将因此大乱,也许……会带来临城烽烟……
他不愿将心中揣测加诸人心,只愿将现下实际考量如实表达。
原来眼前挺拔男子为汉罡王-绍渊,自前任王主手上接过这个王国时,这个小国经他一番努力才没被覆灭,但,身处的环境,仍是危机重重,随时可能亡国,就算逃过不被邻国并吞,天灾的挫折,也得努力自行求生。
「唉!文脩,朕岂会不明白你思乡的心意,待朕稍空出些日子,再与你一道下南方看看,现下你就暂时将脑中欲离宫的思愁搁下,再也不许轻言离宫。」绍渊将文脩清瘦身躯搂进怀中,极其呵护地疼惜著,既然文脩还未作好面对的打算,他也不会轻易表露。
文脩秀容依偎著,朱唇欲言又止,连忙将唇一抿,柔顺地不再作声。
以前,文脩不是这样柔顺的,那是个痛苦难言的往事,文脩一次次不让自己想起,因为他是那麽辛苦的才拥有现在这平衡。
那麽辛苦才看清自己的心意与绍渊的心意,那麽辛苦才强迫自己接受同性的进一层关系,也习惯这种宫中孤独的生活,他已经失去自己以前所拥有平凡与閒逸的生活,就像这园子一般,因为绍渊的闯入,他和他的未来,从此被紧紧系上,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
「你在想什麽呢?朕感觉,我们是那麽的近,却又好像那麽的远,你到底在想什麽呢?」绍渊感觉怀中佳人的乖巧柔顺,遥远又不实在,感觉他似乎失去某些他无法察觉的。
「陛下,我不再是以前的我,您也不是以前的您了,我感觉满足现在,却渴望找回以往自己遗失的部份,您,允许吗?能允许吗?」文脩俊容带著一丝渴望与期待,灵动的双眸迎上绍渊沉邃眸光,绍渊非常的俊伟英挺,能拥有如此秀朗与豪爽特质的出色外貌,大概仅此一人。
文脩觉得,绍渊真正吸引他的地方,是他的俊朗笑容,是他的沉思专注,是他的温柔体贴,包容爱惜。
「文脩啊,朕该如何证明总有一天,朕会亲领你的手,陪你一道完成你所渴望的,冰心如你,你来告诉朕吧!」绍渊轻叹,将文脩深深搂紧。
文脩正待回应,却听园外随侍公公声音一阵急促。
「皇上,启奏皇上,棠宁宫正主儿刚被芹ㄚ头救下,白绫绕颈啊!」
绍渊原本见殿前公公如此慌张,已有些不悦,又听闻棠仪竟胆敢自伤,就算修养已然极佳,仍微地俊颜一沉,眼中闪过一抹浓浓难以认同的不悦,使得整个面庞线条更显峻毅。
文脩轻抚绍渊紧绷的眉宇间,试图转移他些许不好的情绪在自己身上,绍渊的怒与哀,他会心疼。
绍渊面色一缓,反手将文脩玉手一握,在他额上爱怜的轻吻:「文脩,朕不会怪棠仪的,一切都是朕不好。」再次深深地吻了脩令人心疼的小巧花颜,转身离开临和园。
唉,文脩望著爱人背影,轻声微叹,一阵风悄然拂过他的云鬓,情丝纷散,多情却随黄叶坠跌……
是该去看看棠仪的!文脩心里打定主意。
眸色依然如水,略带喜悦,似乎为找到可以作的事而重拾遗失的感动,文脩缓缓尾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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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说了吗?棠仪受不了深宫似海,圣上又把个月未亲临,他竟一时间悲愤莫名的寻短……
听说,他是铁了心的执意寻死,当初风风光光的入宫,谁知後来被临和园正主儿抢尽一切风采……
可是,听说临和园正主儿入宫也是闹得满城风雨不是吗?
听说,棠仪也是个卓然不群的才子呢!
嗯,棠仪的自杀听说是自导自演的好戏呢?
棠仪和文脩昔日不是好朋友吗?
唉!文脩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去探棠仪的状况。
原本想,尾随绍渊顺道来探一下,毕竟自己也很关心著,又怕跟绍渊撞个正著,两种念头交战著。
好不容易打定主意离开临和园,如今却好生尴尬,进也不是,回亦不太好,竟这般愣在门边。
「啊!脩主儿。」正领太医准备进宫的芹ㄚ头,见到文脩,惊讶极了。
「嗯,芹儿,方便进去看看仪吗?」文脩柔和有礼的语气与翩翩气度,加上那令人为之销魂的绝美面容,很难让人找到理由拒绝。
「这……我家仪主儿失血过多,现在虚弱得很……嗯……所以……」芹儿快招架不住时,里头传出虚弱低哑却无疑悦耳的声音:「让文脩进来吧!」
芹儿恭敬地向文脩微微一福:「脩主儿请随奴婢入里吧。」
文脩一向都不习惯使唤ㄚ头或麻烦ㄚ头,有些手足无措,微一迟疑才不好意思地踏入宫里。
甫一进入棠仪的香闺,四处宁静幽雅,并未见到绍渊,正庆幸并且暗松一口气时,却教棠仪那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清豔绝颜大吃一惊。
「仪,你还好吧?」脑际一片轰隆的文脩,只听得自己如是问道。
「不就这般狼狈,死不了啊!」棠仪惨然一笑。
文脩觉得,自己跟棠仪很像,都失去某些对自己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一时间,他感觉无言以对。
「怎麽会这样的,你看来更清减了,绍渊对你不够好吗?」棠仪不知不觉间来到文脩面前,捧起文脩淡雅绝伦的脸,打量地道。
「唉呀!」文脩显然被棠仪出乎意料的举动吓了一跳,精致脸庞染过一抹红霞:「陛下对我很好,也对所有人都很好。」将头一别,连一眼也不敢直视棠仪。
「唉!当初他怎麽对你耍手段,不用我说,你也该清楚他的残忍。」
棠仪重新坐回椅上,眼中焦距失陷远方,思绪彷佛流转回当初不堪回首的过往。
文脩知道事实并非如棠仪所想,多解释也早於事无补,索性淡然一笑接道:
「仪,这次是怎麽回事?印象中第一才子是不轻言自伤的。」他肯定棠仪不会作白绫绕颈之愚举。
「脩,你真的很了解我,这次是意外。」棠仪赞赏一阵,旋即不再多作解释,只是饶富兴味打量文脩。
文脩默默看棠仪一眼,意外?
好吧,既然棠仪不愿提起,就是问不出什麽了。
文脩很快将话题一转:
「那便往事莫提吧。陛下没来你这儿吗?」文脩担忧地向门外望了望。
「陛下肯定会来这的,你要不要先回去?给他瞧见你在我这里,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呢!」棠仪将目光转回文脩秀颜,不由得惊得呆了:「文脩,你真的很美啊!」
文脩正色道:「别闹了!」
「唉,昔日都不知道入住宫中的你我会是这般呢!」棠仪轻抚自己天姿绝色、剔透无瑕的脸颊,苦涩地惨然一笑。
「棠仪。」文脩一时不知该怎生安慰,修长无暇的手不禁也抚上自己的脸颊。
想起从前,内心怅然,再想起南方家园,思乡之情又更浓冽些。
两人各有所思,静静地任流光飞逝亦无所觉,此时庭中落下点点细雨,却始终不见绍渊来探。
文脩回神时,不禁想起绍渊,究竟,绍渊在那儿呢?
「陛下今日看是不会来了,咱俩难得一叙,不如到外头走走吧!」棠仪淡淡笑道。
见棠仪语未毕,孱弱的身子已起身向门外步出,文脩心里一急,莲步轻移,转眼已跟随棠仪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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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阳厅,简约素雅的议事之所,厅壁几幅书画字报悬挂,三两客椅相依,周围摆上几盆翠绿新意的花木盆景,空气微微地脉动,阳光静静地探首。
绍渊怕喧扰,平时并不轻易接见臣子,有时,他会流连在此处沉思、批摺或冷静杂念。
此时,绍渊正坐案前,案桌上满是奏摺文卷,几支羊毫悬在桌旁,今天破例与桌前几名相交较深的重臣商议南境水患情形。绍渊越听心中越惊,原本悠悠磨墨的右手,越加紧缩,垂首细聆的他,没发现俊眉锁愁,直到大臣们大惊失色喊道:「陛下!」
听闻惊呼,绍渊这才回神,转而呆望自己握紧的右手,只见满手的墨渍,才恍然自己失态,可想大臣们的诧异有所来由,遂抬眼向众臣道:「没事!众卿勿慌!」
「陛下,南华县守张青佭,已加派五百名守兵前往灾区作安抚重建,太平县守宗贤担起送运补给物资重任,目下大开太平、太和、沈宁与长通四城之门以作灾民栖身之所。」发言者为颜公辅,虎背熊腰,样貌威武,颧骨微凸,目光暗蕴玄机,却一眼即确信他绝对的忠肝烈胆。
「嗯,该是如此。」闻言,绍渊稍稍放心。
「启奏皇上,老臣尚有一事相告,还请皇上定夺。」右首官袍乌帽,双鬓花白的长者江作戎恭敬地道。
「江爱卿毋须客气,尽管说罢。」每次只要江作戎作声,绍渊总不禁正襟危坐起来。
「一位略懂医术的友人,自当地而来,告知老臣当地恐有瘟疫之危,令老臣日夜难以成眠,只好斗胆央皇上告知瞿太医一声。」江作戎知交甚广,幸机缘下得知南华情况,若疫情真广为散布,则後果难料。
绍渊闻言,微一思索:疫病呐!
如果文脩知道……
再难保持一贯冷静,朝厅外大喝:「来人!」
眉宇尽是忧色,心头再次沉重难舒。
只见门外诚惶诚恐地出现一个瘦弱身影,头也不敢抬,语气颤抖道:「皇……皇上,奴才到。」
「速请瞿太医。」绍渊见这小厮被吓成这样,心中洒然,略感不好意思,语气不觉放柔了些。
「奴才领命。」那身影倒伶俐,一溜烟便消失无踪。
厅内众人不觉感到莞尔,气氛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徐爱卿可有消息?可知有多少成治水把握?」绍渊虽不似其父般能征善武,好大喜功,但年轻有为的他,初生之犊不畏虎,内心对於突来的天灾,总坚信人定胜天这至理,满腔永不言败的气魄。
「徐桁那小子尚未有消息,臣想这二日定有消息。」左首身披战甲的将领名唤宋子晋,剑眉星目,英气勃勃,骨架型格奇佳,虽终日习武,却无一丝江湖流气,与绍渊自八岁便认识,情同兄弟,绍渊之父非常看重宋子晋一家。
宋子晋与徐桁二人在朝共事五年,彷佛天生八字不合,每每遇上便禁不住冒火,怒目相视,唇齿相激,总教旁人难以明白其争执理由何在。
「徐爱卿平民出身,年纪虽轻,却一身好本领,难得的是不求官名,满腔抱负,这等人才老给你这般小子前小子後地唤著,也难怪他宁愿待在南华。」
绍渊与徐桁一见如故,对徐桁的印象仍停留在纯良憨直那画面。
「哼,最好是别再给我碰上!」宋子晋冷哼道。
绍渊知宋子晋拗脾气,只好微微苦笑。此际,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喃喃道:「如果朕想下南华一趟,可成吗?」
「陛下想下南华?」颜公辅大惊失色。
「皇上您三思呀!」江作荣恭敬建言。
「皇上可是当真?」宋子晋难以致信。
「众卿反应未免太过,朕这不是问你们来著?」绍渊又好气又好笑,这些人老当他是小娃儿似的,这种过头的关切,有时会教他想逃离。
「皇上可是一个人行?」宋子晋一脸高深莫测,唇边还带著难掩的诡笑。
「唉,你明知文脩定心系南华,朕如何放心他只身前往南华?」绍渊起身离案,移向窗前,目光无限温柔,世上只一文脩能令绍渊如此牵肠挂肚。
一时间,颜公辅同江作戎无言以对,要劝说皇帝以大局与自身安危为重,皇帝定当马耳东风,要鼓励皇帝以身犯险呢,却是谁也开不了口,宋子晋却凝思著,心中大感刺激,越想越是兴奋。
此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小心已极地道:「启……启禀皇上,瞿太医……瞿太医已留书一封赶往南华……」
「什麽?」绍渊等脸色大变。
「信中可还道些什麽?」绍渊转瞬已恢复镇定,回神定定望著厅外无胆欲昏的奴才问道。
「瞿太医信中说,他在南华恭候皇上您圣驾呢。」奴才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总算将话全然带到的他,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嗯?瞿太医竟知朕的心意?看来,朕是非走这一趟了。你办得挺好,下去领赏吧!」绍渊难掩喜色,如星双目更显神采。
「两位也别过於担忧,子晋将随皇上同行,一路上有把握无人伤得了他。」宋子晋拍胸脯保证道,内心雀跃而欣喜。
「子晋,既然你这样决定,便请你好好护卫皇上,不得有误呢!」江作戎严肃地道。
颜公辅望著江作戎,心道:江作戎都这般作结,他还能多说什麽?
弘扬厅旋复宁静,空气依然微微地脉动,依然阳光静静地探首。
垂泪(二)
临和园 梅轩
由於文脩澹泊儒雅的胸怀,绍渊只得答应让文脩择临和筑梅轩。
临和园是文脩入宫所见景致最为引人入胜,环境又极为清幽的,梅轩所建之处,无论自何方观去,皆有其一番风情。
甫进入梅轩,前有一议事厅,地方不大,且因仅三、两桌椅,视野倒还宽敞,采光亦非常明亮,屋舍前後仅以围屏作隔。
围屏後方的空间,歇息的床榻与围屏正好呈直角并靠左墙置放,床头旁近围屏处摆设沐浴木桶,床尾近底墙处则是梳妆打扮之处,入目所见的摆设材质皆属普遍常见而已。整体而言,拙朴素简,清幽恬适。
文脩与棠仪在棠宁宫花园散心观景後,便请棠仪好生养伤,起身告辞。
如今回到梅轩,身心皆感受到无比的疲惫,心头暗自打定主意,梳洗一番便早作歇息。
思及此,纤滑柔美的玉手,熟稔将发饰逐一除去,如瀑青丝云泄而下,文脩静坐梳妆之处,自抬面妆盒拣选出木梳,逐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