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过就是要钱,若文脩身上有,便会给你们的。」文脩淡淡道,即使如此,文脩心里仍松了口气,走没几步,忽然想起尹生:「唉呀!」
那一直未说话,矮一点的「唔」的一声就向文脩的脑壳猛敲一击,文脩吃疼,以手轻抚著受袭之处。
「他奶奶地,又怎样!」那个胖汉耐不住脾气。
「谁让你们动手的!」恶汉回了那身形矮小青年额头一掌,青年抱著头向旁边闪开。恶汉转向文脩,满面杀气:「你这小子又怎样?」
文脩修养甚好,在他想起尹生时,其实便已不怪这些恶汉,即使受袭,但还是明白那矮小青年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气自己忽然吆喝。
所以文脩如实道:「在下想起山下有位前辈急著用药,能让在下继续去寻药吗?」
「你这小子有病啊!自己都自身难保,还管他前辈还是爹娘呀!」恶汉难改粗俗性子,有话直说,藏不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真是父母卧病在床,在下也是会先想到他们的,大丈夫,生死置之度外……」文脩还想继续说服恶汉,却让恶汉大吼,硬是打断:「给老子住嘴,满口什麽鬼的,听不懂,我跟你小子说,最好安份随老子上山,否则你就没个准的会被丢下山崖去,或抓去喂狼,听见没?」
文脩这时真的确认,这些人根本不懂礼节,看来继续金玉良言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思及此,他内心好是抱歉,医者父母心,尹前辈的病,看来自己现在是无能为力了,於是他轻轻一叹:「我知道了。」真不懂,费心抓一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究竟意欲何为?
短短的一个清晨,文脩虽然尝到挫败,也带来皮肉之苦,基本上,性命倒暂时无虞,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这些贼人本性不坏,人难免总会身不由己的,正当他边跟著往山上去,手里紧握草药,他却瞄到怀里精致的钱袋,他不动声色理了衣襟,顺势将常勇的心意掩蔽好,他日夜总未将钱袋离身,纵使经过夜来无情火,所有盘缠一瞬化为乌有,只剩这钱袋,但这是要给南华百姓的,真的不是他文脩所有,非到必要,这心意暂时是动不得的。
见文脩还真个一路不吭声,明明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就像一个受不了苦的官家少爷,但偏偏走在艰险的石路上或是几处需攀岩而上的路段,他也耐著性子跟著,半点不喊苦,明明手心被磨破,手臂也被划伤,甚至连鞋都给石子噬穿,几已可以想见这人现下多狼狈,恐怕也饿得慌,心里悄悄喝了声采,真够骨气!
文脩依旧温谦无波,紧紧跟上,见恶汉放慢脚步回首盯住自己,文脩善意一笑,腰骨仍挺得笔直,虽然他只是一名文弱的大夫,却有不同的气度与风采。
「小子别慢了,跟上。」恶汉狠狠地喝道。见到文脩秀气眸色的坚毅与清朗,好像万事不怕苦,天下无难事那样,他即使仍有些老大不太乐意,还是上不了火气苛待文脩。
这山路漫长啊,虽然沿途风景秀丽,由於已有一定高峻,气温略降,文脩一时感觉难以御寒,硬是忍住一阵畏寒,紧闭牙关,狠狠吞下一个喷嚏,等会继续跟著走走,身子便会转暖的。
可惜,天竟微微飘雪,这山上气候,竟还未逢春?明明山下已然春临,正吹拂和煦东风呀!
文脩禁不住又袭来哆嗦,放进袖里的草药现在似乎真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样的山区,若不靠打劫维生,还真的没办法生存。
再转几个路弯,雪便停了,四周景色如入仙境一般,春意袭人,虽无繁花似锦、花团锦簇,但却生息盎然,经过一个湛蓝宝石般的大湖,文脩惊叹於眼前美景,惊叹天工开物之奇。
这地方景致除了美之外,长途跋涉下文脩一路早以意志力紧紧跟著,原不可能留意周遭景色变幻,也并未特别留意记下路况,这时却多上心些许,树木不高,仅零落几棵,杂草不盛,左首平坦,草顶多掩覆足踝,而右首草高腰上,以致於难以估计路面情况,而且此处岔路颇多,似乎除了原本来路,还隐藏未知的下山通路,文脩暗自提神。
果然,削瘦的白面年轻人与身形矮小的青年二人一起走到恶汉跟前,附耳说了些什麽,只见恶汉微微颔首,二人便往某条岔路走远。
文脩知道应与自己所料相差无几,若非另有其他出入口,二人又何须改道?
由於文脩脚程吃力,历经二个时辰後,半途既有二人分散驻扎山路附近,想应是寻找下个打劫目标,一行人也总算看到一座小山寨,所剩三名贼人,长得高却一脸赤色的大汉说要回到方才落雪大山的附近继续勘察,故而现在自己身旁只剩恶汉与胖汉二人。
摸出袖里草药,剩下的量简直就像从未采集过,文脩轻叹,将仅有的药珍而重之妥善收进袖里。
「回来了呐。」淡淡地话语响起。
文脩虽未因而惊讶,但却仍将面容转向声音来源。而恶汉二人则反应较大,胖汉性急,几个起落已向著发话之人而至,语气略急,不改粗鄙:「他娘的,你怎来了,是齐儿他娘的病有变吗?」
垂泪(五)
恶汉脸色一凝:「莫非之前带回来的一堆药都治不住?」
病?文脩沉思一阵,秀眉微蹙,这山野中若染病,听这语气似乎又好似疾病缠身已久,文脩想起尹生之馀,也未忘记身边没有药箱,当下只好静观其变。
发话之人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粗布短衫的青年,面寒若霜,眸色犀利,肤白唇薄,打量他的轻蔑,让一向和善的文脩胸口微堵,对这样首次见面的人难起好感。「这人是谁?」依旧不冷不热的语调。
「这病弱小子好像叫文什麽的,硬要往山里走……」胖汉说几句,却让人更摸不著重点,恶汉只好央之未完解释打断,接道:「他说懂些医术。先别聊了,前面就快到了,路上再慢慢说吧。」恶汉挂著心,说完便继续往前。
青年微微颔首,也不多理文脩,转身便跟上恶汉,胖汉更是不会留神文脩的举动。见到这样冷淡的反应,文脩即使有些习惯,对於被忽略的事实,虽有些欣慰这样的忽略省去很多解释,但也不禁苦笑这群人绑了自己的盘算。显见,他们口中齐儿娘亲的病不寻常,才会对他的医术看来不抱希望。
思索间已见到村落,文脩却难以抑止心里涌现的惊讶,不是没见过偏僻的小形聚落,甚至,以眼前这样村落的规模,根本连村落都称不上,这简直是,战备军城。
「你看来似乎很惊讶?」青年冷冷在文脩身边开口。似乎就为留神他这一刻的表情与反应一般。
「嗯,我的确纳闷,是怎样的局势,需要造就这样的一座山城。」文脩温温轻笑。
对於文脩旋即的冷静,青年不免兴味,多看了文脩几眼後,冷笑:「莫怪我觉得阁下眼熟,文脩。」
这一声,文脩虽仍含笑,但心里却是打跌,脚步不停,速度未减,仅略微垂首沉吟。这人,这人识得我,不是因为郎中身份那样简单,或许,是在朝殿,或许是南华夜变那时,他识我绝不仅是单纯的擦身而已。
不动声色:「看来倒省了自我介绍呢。」文脩清温地笑,却转头深深对望青年,心里似乎舒坦畅快许多。既然是友是敌难以定论,即使极大可能是敌非友,至少,真的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唉,险之至极已呢。
见青年亦陷凝思,文脩更愉快往山城前进,不是不识险恶,只是太久了,藏得太深,甚至死了太久。死?是的,的确有一部份的血肉勦去,如果这次是老天安排的机会,他便试著闯一闯,只是,绍渊,他如今却失却徵询的可能了。
记得棠仪曾惨然地苦笑过,然後在某个夜里,对自己淡淡一笑:「权谋的确憎人,但若真到不得不用时,却又仅是徒增悲哀罢了。」
甚至,连绍渊都曾经在自己下不了手时,将他的手反缚,狠绝且残忍地开口:「文脩呐,你可知自己注定的失败,就是你的仁慈,有些事如果不做绝,哪怕只是失却一点先机,就是一败涂地,无庸至疑。」
就算机关算尽,败便是败了,就算明知是败,却永远不悔选择沉沦。想到渊与仪两人得知後的表情,对於一定的愤怒,文脩反而舒了一口郁了多年的气,天色,竟如此苍蓝呐!
在青原的绍渊,面对冷清的街头,俊颜薄怒,已经未破晓就赶到了,那人怎麽又离开了,这座青原城,让绍渊看得碍眼。
「韩公子,据老人家的话,文脩是上山给他采药了,子晋已请大夫给老人家治病,现在,可是需要上山?」子晋公式化报告,他也知道主子现在很气,气不打一处出的道理,很可能波及无辜,但他还是得请示。
「皇……嗯,韩公子,我看您还是别冒然上山,山里有恶贼,您是万金之体,况且南华频频告急,若真有事,也是前线重些……」这青华太守非常尽职,冒死也分析出局势,算是以性命苦谏,子晋垂首向绍渊望去,还是难看至极的面色。
绍渊心里可雪亮得很,强忍濒临爆发的怒火,文脩一向不希望殃及无辜,更时时告诫该以天下为重,他全明白,明白文脩就是那种,就算心里多麽渴望,他是绝对不会亲口吐露。
「陛下,臣的心愿,就是您永远以国事为重,绝不愿见您成为万民之罪。」
当时,文脩认真的表情,他一世再难忘记,但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文脩秀眸深处一闪即逝的悲伤。为了成全文脩,绍渊一次次在二选一的无奈下,挑了文脩,何其残忍呐!
绍渊忽而容色沉静无波:「回府。明日动身南华。」
子晋暗自讶异,这样剧烈的转变,每次总是为了文脩一个。他正想跟上君王渐远的脚步,岂料,绍渊头也不回:「子晋,他就托你了。」
「……是。」子晋停在原地好半响,直到君王离得很远,他才轻轻低叹一声似的回道。
绍渊听见了。虽然没有回头,没有回头,他的想望正背道而驰呐!他还能怎麽办?南华经过这几日,情况得尽快改善,他若不赶去南华,那人只会更加忧心,更加沉郁,南华是他的家乡,为了那人,就算那人情况危急,这一点生息如不守住,就算找回活生生的人,也只是虽生犹死而已。
「皇……韩公子,您将护卫留在山上,那您的安危便失却保障,前几日南华名捕悲星通报进入青华查案,今日准备向本官辞行,回到南华,本官有意由此人接替您护卫的职务……」没说完,绍渊冷眼一扫:「就依大人吧。」
伍瑁心中大喜,伸出右手向外挥了一挥,一条红色人影起个起落,足不留音便到了绍渊身後。
「韩公子,本捕悲星,请了。」南华名捕悲星是一名女人,身著红衫红靴,眉弯神灿,不带冷冽精明,反而一派天真纯良,绍渊暂时忘却不如意,难得主动探问:「你是南华捕头,来青华办什麽案?」
悲星垂敛美眸:「一宗劫案。」南华水患,大多物资四方踊入,却是遗漏部份官方与民间名门世家协议的几味药材,更令人费解的是,官方似乎也有帐目交待不清的疑点。
绍渊淡然再问:「这时候,可劫什麽?」语气略微不悦。
伍瑁听出皇帝语气不善,额间已是冷汗频冒,正暗自打算如何缓颊。
悲星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劫药、劫粮,中饱私囊,趁火打劫,明的暗的都成。」
绍渊暗自握拳,宽袖巧妙掩去怒气:「大人,人家名捕查的是劫案,你的地头盗匪据山,皇恩浩荡,却是这样一个天下吗?」这就是他的国家?外患远不及内忧来得可怕,当他经历于隼之乱,南华夜变後,以为这方应已暂获平息,已可稍作休养生息,没想到这几年只是皇室里假象的安逸?
不只伍瑁面色大变,几乎腿软,悲星原本的沉静,也有些诧异,她禁不住抬眼望了眼前年轻君王,这气势,沉稳得反更令人心惊,皇恩浩荡,却是这样一个天下吗?悲星为这句话感到难过。
文脩呐!黎明百姓正在受苦,你可怪朕?怪朕的无能与失职,没能看顾好国家,朕是如此没用!绍渊再不理会几乎昏厥的伍瑁与百感交集的悲星,他只想尽速赶到南华,先稳住水患与灾情。
他的心仍惦著青华山上,但他决不回头,子晋,他就托你了,托你了。
甫一踏入府邸,绍渊直接走回房间,进门前淡淡向外交待:「我要见到劫案奏册。」悲星仅是简洁回道:「是。」
不到一个时辰,册子就递了进来,他定定翻著奏册,案子牵连十分复杂,疑点重重,但嫌疑人竟然一个也没列上!
没有任何太守名字,没有任何嫌疑世家与商行,这是什麽见鬼的调查?「敷衍!」他平气一顿,续道:「别告诉朕,连你这南华名捕心里都没有嫌疑对象。」
悲星的确静立一旁,她见绍渊这样反而微笑道:「既是疑犯,又怎能即刻确认?」她见绍渊挑眉,不以为然,她再道:「悲星不想打草惊蛇。」
「肤浅!」绍渊鹰眸凌厉,让原本俊逸魅惑的气质充满威胁:「案子既然是递给了名捕,又怎可能不惊动到劫案相关人士?难道他们全都没有情报网?真是如此,又何必由你接手?」
一连三问,在在是一针见血,悲星清丽秀容终於难掩钦佩:「王果然英明,其实,既然来到青华,就是为了扰敌,诱敌以为悲星敷衍,甚至肤浅,毕竟再怎样决断英明的捕快,也只是一介平民,如果一开始从不曾行差踏错,未来办每件案子都是众矢之的,这样便增加办案困难度。」更何况是以她这样的女流之辈。
绍渊满意地凝视悲星:「朕便是要听这样的真话。」绍渊揉了揉额头:「这案子交在你手里,是可以放心了。」
对於绍渊的看重,悲星难以描述是怎样的感觉,但她仍不得不直接点出:「怕就怕坏在王身上。」
绍渊深深打量悲星:「这次朕的出巡,势必打坏他们的计划,你的意思想必是朕已经成为他们局里的猎物?这样不正好,引蛇出洞。」
「您是王,又怎能轻率以身犯险。」悲星讶道。
「唉,有时有心是一回事,偏偏世世难料,在我出宫时,就已经身在局里了,要脱身,只能一子接一子的解了。」绍渊目光深远,不只自己,连文脩也已身陷局里。
悲星无语,一子接一子的解,也得势均力敌,如果真是如此,看来这件劫案,就更加难办了。
接著,室内陷一阵静谧,绍渊垂目沉思。
夜风,狭带清冷,彷佛刮了心般低叹一声。
天色暗了,山城的巷弄点起数盏微火,自踏进村落,不意外,仍是被忽略的一个,嗯,或许有些不一样,因为青年一直不时斜睨自己。
这个认识自己的人……趁著暗夜,文脩刻意避开青年目光。
并非逃避,而是,不习惯。不习惯被人指点,指点过去他知道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空白。
恶汉与胖汉早已在很前头,或许因为文脩的徐步,青年也不再与他磨蹭,往前面二人追去。文脩轻吐口气,压力远离让他更显清爽,山上静谧,灯火微弱的街道让他轻易找到满空夜星,如果不是长途跋涉让他十分疲惫,这一趟路程其实很享受。文脩摇了摇头,低笑自己傻了,总算跟进屋里。
甫要踏进门槛,大夫便与他擦身离开,踏进屋里就听到很杂的讨论声,有恶汉三人等,另一黑衣男子他不太识得,由於至今熟识三人都没自我介绍,文脩也就不太留意这新的成员。
只听话题依稀是齐儿的娘这病是外伤所致,得以内力打入几处穴位,加以内服去瘀行气的药方才可以痊愈云云。文脩却是束眉轻拢,外伤……他看著自己的右手,一时微愣。
「这,刚在山下带回这小子,说略懂医术,想是懂些穴位之法,看能不能派上用?」恶汉抓过文脩衣领,让文脩措手不及:「在下,在下的确略懂医术,也确实懂些穴位之法,只可惜……」
胖汉又忍不住了:「他奶奶地,说话别慢吞吞的,可惜什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