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汉放开文脩让他好好解释。
「在下先前受过伤,现时连针也握不稳了。」文脩伸出右手苦笑道。
「他奶奶地,那抓你回来糟蹋粮食的。」胖汉暴跳如雷,拼命抓头。
「你叫文脩?」一个低嗓沉稳的声音清楚传来。
文脩往声音来源望去,默然点头。
「可还记得吾?」男人定定望著文脩。
「是你,绪王。」文脩很是讶异。
男人低笑,眸中却无丝毫笑意:「易嶦,你该唤我烨的。」
「唉,没想到竟是这样再见。当时实迫不得已,如果你真要找人出气,文脩就在这里等著候著便是。」
眼前男人浑身沉穆,一袭平板黑衣,不像以前总缝入兽毛金绣,也无以往那般著冠风光,现时的他只是落魄的山野村夫。他曾是于隼国的王君,战绩无数,英勇无匹。
若非有次绍渊落难,他正好与绪王偶然相识,为了救出绍渊,并结束于隼与汉罡长年纷扰,他也不会在私放绍渊後夜烧于隼军营与粮草,将于隼逼上几近亡国地步。
「就是你一场火,到现在隼国人民不是纳入汉罡,就是如今这般据山为家,我曾经很恨你,你可知道?」男人一拍桌案。
满屋子的人都惊讶望著他们,更多的情绪是愤怒。
正当胖汉又要爆发,连恶汉都想开口时,男人却笑了:「我原本很恨你的,但後来,我陆续遇上被你事先安置好的隼国人民,我才知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南华是你的家乡吧,那里现在水患,便是当年我种下的因。」男人笑到悲凉苦涩。
让文脩更加惊讶,他不自觉已握紧双拳。只听男人续道:「当年我以为一切全完了,灰心丧志走到隼国边境大坝,想著国家都完了,所有祖训与存在意义定也是该了结了,就引燃火药,如你所愿再不犯你汉罡大地。文脩啊,你为人民至忠如斯,不当军师真是可惜了。」男人将抑郁多年的伤痛全然尽诉,让文脩感到一阵晕厥: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孽障呢!他扶向桌案。
「原来如此。南华水患,原是我亲手招致……看来,你在这里,是为了拦坝吧。」文脩抚额,很难受,心就像上了铅那样,他浑身有些散却力气,那年他依约回去汉罡,以为全安排好後路,没想到……他却在临门时一反常态的急燥了。「想必,信你没看吧。」
「信?」男人拢眉:「怎麽你还留了信吗?」
果然……「罢了,你对我说这些,看来并非要向我讨公道了,这事既已发生,便没有对错是非了,我有我的立场,你也有。我会试著救人,她是公主吧。」
男人眼一眯:「你果然还是这样精明。」瘦削的脸庞又凝上寒霜,男人不发一语,向恶汉使了个眼色,恶汉凶神恶煞的神情立刻按捺转身离开屋舍,不一会儿回来後,手上多了一个布包。恶汉凶恶瞪著文脩,却甚是恭敬呈给男人。
「记得这个吗?」男人语气竟出人意料的柔和,他慢慢摊开布包。
「咦?这,是凤仪针呢。」文脩大喜,这是他以前随身携带的,自从匆促离开于隼,便再也没见到过,原来,一直便收著,他深深望著绪王烨。
「嗯。你们先出去吧,吾想与易嶦聊聊。」
恶汉、胖汉憋著气悻悻然离开,而青年神色无波不发一语将门带上。
「唉,你这是何苦?文脩宁愿被你恨著一辈子,好记得自己曾如此忘恩负义。」文脩垂眸,神色凄然。
「易嶦,我没想过还能这样唤你,我原想在这里守著,一辈子就把坝筑好便是,没想到你却会被带上山来。」烨忽然手一动,疾点文脩几处大穴。
文脩没料到,一时盈眸微讶:「你……」
烨不发一语,覆掌渡气,神色越发凝重,文脩不敢打扰,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便安心覆眼小歇。半柱香後,烨缓缓收掌,文脩早已凝眸定定看著烨。烨肃然道:「别看了,你是发生什麽事?好像失却功力那样,筋脉郁结,还有,你的手……」烨将文脩右手举起:「真废了?」
文脩不在意温和笑道:「是啊,这几年我身体一直不好,比起以前虚冷许多,你要笑我没用就笑吧。」
「你明知我无趣。况谁会笑曾经翻云覆雨,搅得二国大乱的圣医。」烨不以为然嗤哼。
「没想到你一点也不怪我。」文脩这次主动伸手拍拍烨的肩膀。
「怪,怎会不怪。只是怎有人这想把头捧给吾?」烨闷声,非常不满。
「今天你的话真多,以後别这样多话了,很烦人的。」文脩一字一字道。
见文脩眼眸含笑,烨不禁挑眉,冷冽地道:「下次吾直接动火炮。」
「嗯,火炮,对了,说起这个,我当初有留这样多军火吗?现在这座山城看起来很是危险。」文脩忽然想起这山寨是个军火库。
「这些是我几年的生意手段。」能将一转二,二转三那样,的确很不简单。对於于隼王,一点也不难,烨的实力是只要有柴,几年就可以富可敌国。
「多担心自己吧。明日要不就将人医好,要不就赢了我手下的众将,否则事情就算我想了,你恐怕也脱不得身。」烨一惯冷傲警告。
「烨,我当年,真的只是想停战的。」文脩心里只是惦记这个。
「你曾经不只一次表示过,是我从不曾听进耳里,也不知你能作的如此决绝。天下万民,在你心里永远列居首要。」当年他一迳以为军队无弹无粮,原来文脩是将弹往山里运,粮往民间拨,以为全烧了的,只是大幌子,整件事只有他炸了大坝是真,二国永不再犯是真,汉罡王被救了是真,南华水患人祸是真,他怪不得文脩,因为是他气疯了鲁莽了。
「过了就算了,明日我想去看看拦坝情况行吗?」文脩知道烨的自责,他的国家或许正安居乐业,但他却累南华人民流离失所,但这起端在於自己,没想到竟会造就这样局面。
「那你可得作好失眠准备。」烨冷声道。
文脩不在意,再次拍了拍烨的肩头。
门外一条身影悄然离开,就跟来时一样。
山城寂静,烨心里一阵温暖,遇到文脩他的心有些安定。
「吾带你到暂居的厢房吧。这里几乎没什麽客人,房里几年没动,有些灰尘,但出门在外也不比从前优渥,便将就吧。」
「文脩不在意这些的。」清温一笑。
烨薄唇微抿,却没说话,静静带文脩在山城内巷道大致巡过一回,然後才往厢房安置他。
屋里真的一层尘灰。
文脩只身屋里静立,虽然从不认为自己有洁癖,但基本上来说,要他以袖拂尘,这种事他还是做不来的。他用手指轻轻按了桌面,秀眉微皱,无奈之馀只好往门外去。
自灶房寻来一块布,大致清理整间屋子,忙了一阵总算合意,他极度疲累,却反而睡不著,甚感满意地在屋里东巡巡西查查的很是欢喜。
咦,地上怎有一小片碎落的纸条?
「小和尚想去云游,可是迟迟未动身,寺里方丈只好将他叫来跟前问说为什麽迟迟没有动身……」这好眼熟呢……忽然,文脩想起了尹生,这『轻囊行远』的故事,为何山城内会出现?
文脩疲惫感忽而袭卷,他只好将碎落的纸条暂时收入怀中,躺上床榻,昏昏沉沉睡去,或许称为晕去妥当。
垂泪(六)
汉罡王绍渊下南华巡察已有数日,龙位少了正主儿,早朝的殿堂却仍是有条不紊。
龙位旁的棠仪看似随性不经心,却在大臣禀报後一一回覆。
「便依江大人所奏,继续开太和粮仓应灾。」
忽听颜公辅禀道:「陛下已到南华,据徐大人回报,已勘出水患之因乃青原山寨营旁原有一拦江坝,但或许因年久失修损坏,目前正前去处理。」
嗯?青原。棠仪清丽秀眸微掠浮光:「大人所指青原,可是几年前邻于隼交界那座山上。」
「正是。」颜公辅当然也知道那次风雨飘摇。
「嗯,还有什麽事吗?」棠仪又恢复清冷。
「禀告大魁,关於尹狄派使进宫一事……」李宏裕正想请示,却被棠仪伸手一拦:「李大人,本魁知你忠心,但这事仅陛下决断得了,即便本魁身为『魁官』,於陛下不在宫中时得暂为处理些朝政,但也只有较寻常便再无其他,你不会不清楚吧。」
「是,是,大魁说得是。」李宏裕连忙陪笑。
「没别的事便退朝吧。」棠仪漠然道。
唉,公式化呢。棠仪缓步下朝,路上却遇上汉罡国颇难应付的相国王翰。
「『魁官』可辛苦了。」王翰笑道。
「王相国那的话。这汉罡可是自个儿的家,有谁不对家尽心尽力?」棠仪笑著,绝丽精致的容颜微微晕红,秀雅的好似将拧出水来,但他的美眸正冰冷地望著王翰身旁的李宏裕。
李宏裕在殿上不敢明著来,格外敬重似的,实则如现在的轻蔑轻浮神色一般,见了就惹人讨厌。棠仪不是不知道,自从他二年前与文脩一起迎进宫後,一直受流言蜚语困扰,只是他入宫之後就淡居棠宁宫,所以当然总未上心,他从来不是在意说是道非的性子,对『魁官』而言,陛下若一直留在宫里,根本不会有需要动用他的时候。
现在倒被人当面用这样轻视轻佻地打量,心里顿时不舒服。
「『魁官』真是义胆忠心,据悉,你是二年前便迎入宫的吧。记得以往天下第一才子可是名声响亮,掀惹不少风波。这几年倒在宫里忙些什麽?」王翰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锐利。
来了。这老狐狸,以往偶而在殿上,他就常针对自己,二人往往不经意间便要斗上高低,现在定是听多李宏裕的挑拨,铁了心要来羞辱人来的。棠仪不动声色,唇边漾著更慑人心惊美绝魅绝的笑靥:「本魁入宫後的确久居棠宁宫,相国可是听了什麽?要知若一个人心怀迥测,许多事还是不尽信的好。」他怒极,笑却更加让人心神一花。
「呵呵,『魁官』说的是。不过,区区男儿入居深宫,多少不妥。」
王翰笑著,表情却更是严峻。
王翰强势似就要将人逼急,但棠仪一点不在意。这种人当对手,弱的无趣,弱得招不起他兴致全心出击。纵使如眼前情势越峻,他也是没多大兴起,他敛起笑容:「再怎样说,本魁可还是『魁官』。但当初入宫却未以此身份周知天下,若要说本魁此举是为了掩人耳目,不知相国可想通?数日前,棠宁宫竟闯入刺客,本魁原将捉拿此贼,却不知为何,他却能在宫中凭白无故消失本魁眼底?更可恨的是,他居然还勒了本魁的脖颈,让本魁至今受白绫绕颈自残流语,我倒不知,如是深宫,又如何犯险?陛下每日几乎同处,若本魁不在,那贼胆敢闯的恐怕不是棠宁宫了。」言下之意,有人想探棠宁宫探主儿虚实,但难保不是单纯迷了路。
「『魁官』原来如此深明大义,本相似乎今日才认识你。」王翰心里不是不明白此人的机智与犀利的言词,但他总是无法将他的聪明与那张脸搁一块,虽听他袅袅道来,乍听有理,实际上却只是似是而非的有意轻掠过,他虽然有意羞辱此人,但可不想真正将人逼绝,适可而止的道理明哲保身,当下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本相可建议『魁官』打点好内院守备,勿让恶人向陛下逞凶。」
「多谢相国金玉良言。本魁也有几句话想托相国带给那些再有腹诽的人。」他客气地却不容质疑地平视相国,续道:「再怎样本魁都已经是万儒之首『魁官』,若有人再有质疑,便请相国让那人直接来向本魁讨教『三子玲珑』,甚至『一步诗』,然後向圣儒拜师学成『国典』九重,本魁便自愿退位让贤。」说完,棠仪淡淡笑了。
王翰心里动容,连李宏裕面色都是一片死灰似的,这『魁官』不易得来,自汉罡开国以来设了这个官职都是虚位,直到棠仪出现,棠家三代的忠肝义胆都深得皇帝龙心,棠仪也不例外,从小就天资过人,让家里长辈十分看重,就期望他一夺『魁官』之位,甚至连绍渊的父亲都对他另眼相看,深具信心,果然,他不负众望。如今,却听他直接点出『魁官』的几处死结,多少心里不是滋味,百感交集。
王翰不再回话,点点头便与棠仪错身,李宏裕赶紧跟上。
棠仪待人去远,才微微颤著身子,他有才气,但他却不愿面对这种针锋相对,这几年为了对绍渊的痴心,几乎快忘却这些趾高气昂,他以为不用再将这样的脆弱与无助挖出,毕竟有些藏得深的,就得花更大的勇气硬是掘深,然後血泪交织地摊在阳光下重新曝晒,更何况,他还只能在心底血泪纵横。
他踉跄地回到棠宁宫,芹儿一见他苍白的脸色,赶紧将人扶住:「仪主儿!不是上朝去吗?怎会弄成这样?」
棠仪柔柔对她笑道:「不碍事,休息一阵就好了。扶我进去,更衣,我累了。」
芹儿目眶含泪,点点头。这主儿性子倔,对她却很好,他人很孤独,很多感情藏的很深,她感觉得出来,而她很心疼主子这样的一个人。
暮落,风卷残叶,二道影拉长的无奈,力不从心。
*
绍渊非常愤怒。「朕乃一国之君,怎能如此羞辱!」
他紧紧反扣文脩,抽起文脩腰间束带,发了狂似的将文脩双手牢牢困缚。
文脩原本死命挣扎,转念想起绍渊双肩穿透的,是自己亲口提议的琵琶钉……
感受他在困缚自己时,双手一直颤栗著,好不容易才得以固定一阵那样,文脩忽然停了动作,轻喃:「这是我欠你的。」
「我……对不起……」绍渊眼中难掩悲伤。
文脩喃道:「不关你事,何必道歉……」
「你瘦了。」倒是文脩柔声开口。
「你不也瘦太多了。」绍渊苦笑,心里泛疼,手一揽将人扳进怀里。怜惜地划著眼前温顺却思极念极人依旧秀气的眉,苍白病态且瘦削的双颊……
「我……是来行刑的。」文脩淡淡说道,就像谈论天气不过如平时一般晴朗,还是阴雨霏霏而已。
他的手真寒凉:「也好。我有没有告诉你,就算恨极了你,恨你入骨,那天,我是不後悔那样对你的,我是真的那样渴望要你,只要你一个……」
文脩心里一阵揪疼,惨然笑道:「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就因为这样,才如此痛苦。
他温柔反握绍渊的手,止不住心里不断升起的寒冷:「回去後,别惦著我。」
怎会想起这样的往事?文脩感觉游走记忆边缘,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朕该如何证明总有一天,朕会亲领你的手,陪你一道完成你所渴望的……
我知道的渊。唉,可惜知道又有何用!你是王,而我永远不说。不是不愿不想,不是不能不许,就只是单纯的不说。
你在想什麽呢?朕感觉,我们是那麽的近,却又好像那麽的远,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文脩最大的心愿,就是您永远以万民为念。」
脩……脩……
以万民为念……
文脩渐行渐远,然後想起那天入宫前他从于隼回到汉罡,尽是一身茫然,他只是很平静跟绍渊问道:「我回来了。你可还要这样的我?」
绍渊静静望著他,一潭泉泓似深不可测:「无论你是什麽模样,我从不曾放弃你,现在是,未来是。」他想,那时的绍渊,究竟隐藏的深意是什麽?难道,像他这样再一无是处,无可救药的人,他还期盼自己有天痊愈?
唉,未料到,一别竟是如此久矣。
文脩颤著睁开眼。阳光清温地映入房间,他难过地撑著额,身体疲软不堪。待更转醒一阵,才听出门外急促敲门声。
他微微晃动著身躯下床,走向门口应门:「来了。」
「你小子怎麽回事,叫了大半天都不回的。」胖汉大骂。
「抱歉,在下没留意。」文脩歉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