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亦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情难自已。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气恼,觉得自己又变成了没长大的孩子,那样软弱地,渴望被宠爱。
沈濯一直包容着我的任性。他比我年长了十余岁,是情人,亦是长兄,甚至,隐隐沾染着父亲的气息。后来我才明白,比我多见了十几个年头世事沧桑的他,早已在这红尘定数间看透了最终的结局,可他如此温柔,从不戳破。
在岛上的日子,闲时我们可以什么也不做,相依靠在海边山崖上,听海涛轰隆,看潮起潮落。每每,我便恍惚有错觉,我们已回到了雾灵山,可以就此白头到老。
直到神庙开启那天,我看见魏伐檀斜斜倚在神像上,单手拿着玉阿公留下的手札,还有,燕倏的剑。
岛民们愤怒地责骂这个亵渎神灵的罪人,但他毫不介意。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似要将我咬碎了吞下肚去。而后,他凉凉地笑起来,斜飞眉梢。他讥讽我:「十九,你不是说你爱燕倏么?原来忘得这样快呀。」
待我开口前,沈濯已先叹息:「你何必要挖苦他。叫他难过,你又能有多好过?」
于是,魏伐檀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暴跳起来。他瞪着沈濯,龇牙怒喝:「我与十九说话,轮不到你插嘴!」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错觉他要扑上来,咬断沈濯的喉管。
我对魏伐檀说:「把剑还我。」
「我本来是打算还你,可你这样辜负我,叫我情何以堪。」顿时,魏伐檀又笑得飞扬跋扈。他把玩着燕倏的剑,睨看我,目光精烁。良久,他问我:「为何他可以?十九,你为何就是信他不信我?」
他又问了我这样的问题,那明灭不定的眸色如火,直要燃烧到我心里去。可我却怒不可遏。
我并不介意他嘲笑我,但我讨厌他如此问我,尤其是,他竟还用那般干净又困惑的眼神望住我。他就像个嬗变的妖魔,明明指尖染血,却一脸无辜。我不知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没人能知他在想什么。
「如今在我身边的人是明清,我要与他一起回雾灵山。但那又如何?」我亦对他冷笑,「燕倏不在了,而我们都还得活下去,这话也是你说的。当初将我推到明清面前的又是谁?按说我不正是事事遂了你的意么,你怎么反而又不称心了?魏伐檀,你若要刻薄我,只管自便,但你若以为你真能胁迫我摆布我拿我来寻开心,我劝你不必自取其辱。你莫要忘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燕倏的剑也好,人也好,我总有一日要回来。」
其实若要比谁更伤人,我未必输他。
果然魏伐檀那张脸刷得便苍白下来。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单薄,仿佛只要再推一掌便能叫他立刻倒下。但他很快又用笑容将自己遮蔽了,「原来你是这样想。好!好!」他神情愈发张扬霸道起来,眼底涌出浓稠的妖异,冷冷哂笑。他向着神庙外喊:「这回我改主意了。从前汝南袁氏门下号称『灵凤』的沈郎君就在眼前,魏某倒是很想会一会。至于我的『小师弟』,」说到此处,他瞥我一眼,恶质地勾起唇角,接道,「烦劳你帮我看好。可不要让他伤了,否则我保证你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还正诧异他与谁说话,便见一个人影闪入庙殿之中,戴着青面,看不见容貌。但即便如此,我也已一眼看出来,那是袁越。身为堂堂一派宗主的袁越本人。
沈濯身子微微一颤,双眉深锁,但什么也没说。
魏伐檀盯着那张青面脸,毫不掩饰地嫌恶嗤笑。他从神像上跳下来,轻盈落在沈濯面前,挑眉:「你若胜我,我就将这柄剑还『你们』。」他把「你们」二字,说得格外刺耳。
沈濯深深看我一眼,扫视当场,目光终于落在袁越身上。他久久地看着,宛如最后的凝望,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他对魏伐檀道:「让无关之人先走,莫要累及无辜。」
莫非他真要接受这挑衅么?我知道,自藏剑城中被袁越重伤,他的内伤便不曾痊愈,虽然他从不说出来。「别理他,他诚心欺你有伤在身。」我一把拉住他。
「贵人多忘了,我可是废了一条胳膊。」魏伐檀一脸阴鸷,语声如冰。
沈濯按住我肩膀。「没事,拂衣,你等一等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坚定一如既往。
我当时紧张得冷汗涔涔,眼看着他二人战在一处,觉得胸闷气短。我知道燕倏的能耐,所以,我也知道被燕倏一手教出来的魏伐檀。
但其实魏伐檀伤不到沈濯。「灵凤」是指沈濯的剑,「枪似游龙,剑若灵凤」是毫无疑问的赞誉。何况,魏伐檀毕竟没了左臂。
在我看来,他们俩最终也没有分出高下。
然而,魏伐檀猛跳出战圈停了手。他把燕倏的剑扔在我身上,一脸不甘。
「十九,你记住,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临行时,他忽然这样对我说。我看着他转身离去,那背影真像一匹孤傲不驯的狼。
袁越似乎还不想走,森森瞪住沈濯,杀气从青面上那两个窟窿里射出来。
魏伐檀在远处嗤笑。
我忽然觉得心颤。
我抓住沈濯,不确定地问他:「你没事?」
沈濯依旧安静地将双手按住我肩头,宽慰我:「没事。」
事实上,他有,且很严重。
可那时我浑然无觉,而他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淡淡对我说:「拂衣,回家罢。」依旧温柔似水,温润如玉。
那是我独自涉足江湖以后,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亦是最惨痛的,为此,我用了十年来后悔,一生去缅怀。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失去了沈濯,永永远远。
袁越将一枚淬毒银针无声无息地钉在了他肺里,就在他与魏伐檀相持不下时。而我那时一心盯住战事,紧张得指尖发冷,不能呼吸,甚至连这厮何时动手也不曾察觉。
魏伐檀一定识破了,但他不说。
迟钝到一无所知的,只有我。
直到沈濯终于熬不住咳出第一口血的时候,我才惊得打翻了水囊。
那时我们已在海上,阿珠阿贝跟着别的岛民出船送我们。他原本还想再瞒,恐怕是没想到伤上加伤,发作得这样快。
我抱定他,蜷缩在船舱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里有大片阴冷潮湿涌落,源源不断,几乎将我溺毙。很恐惧。我仿佛又回到了藏剑城那散发着霉味的牢房里,守着虚弱的他,感觉他的身子渐渐冰冷。
我很想骂他,再任性地质问他,为何不告诉我。
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反复穿刺:「你为何没早些看出来?」
对,我为何没早些看出来?
我把脸埋在他颈窝,在海浪船只的摇晃中,阵阵晕眩。
我说:「我去要解药。」
沈濯摇头,竭力握住我的手,直攥得我生疼。「拂衣,听我的,你虽然剑术精湛,但论及内力修为与对阵经验与师父相去实在太远,他既决意要我死,你无能为力,何必把自己再搭进去。我瞒着你,就是不想要你去白白冒险。我时日无多,只想与你安静度过。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不是么。」他薄唇已见不到几分血色,靠在我怀里,语声微弱。
「难道要我看着你——」我紧抓住他反问,但我说不下去,那一个「死」字赌在心口上,痛得开裂,偏偏说不出。「我已经没了燕倏,不能再没有你……明清……明清……」我收紧双臂搂住他,寄望如此便能再留住他的体温。
他不应我,只是抬手越过自己肩膀,将掌心抚在我头顶上。
他开始每天每天的咳血,起初还能见着血红色,到后来,便只剩乌黑。那时我最怕的,是他连海船靠岸也等不到,就此要流离在茫茫海上。于是,我将真气过给他,温养他的心脉。他当然不依我,要拼尽全力地反抗。我也知道,如此替他续命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便将我自己也耗到油尽灯枯,终不能挽回。但我只是,想要多捱一天是一天。我说:「要么你强推开我,我就死在这里,也好过逼我袖手旁观。」
他看牢我,静得似已穿透了我的魂魄,末了,伸手将我拉进怀里。他把我的脑袋贴在心口,摩挲着我的头发,叹息:「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瞬间,我只觉得心尖被狠狠地绞住了,眩晕抽痛,想要嘶声吼叫,却大张着嘴,失语般发不出声音。
下船前,阿贝对我说,她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也永远不许我们回岛上去看她们。
我明白,这样她们就可以当作沈濯的伤医好了,这样很好。
沈濯去的时候,是我们回到雾灵山的第三天。
一切都来得太快。
他摸着我屋里的屏风微笑:「这是你自幼生活的地方。」细细用指尖拭去积尘。
他在山外夕阳的余晖里倚着我,十指交叠,轻叹:「可惜天意弄人,要在我终于以为可以握住幸福之时,这样快就结束了。」
他向着云霞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说:「拂衣,能与你相知一场,我惟愿足矣,不要责怪自己,不要活在仇恨里。」
他说:「拂衣,多谢你,抱歉。」
他没有把手垂下去,只是缓缓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将我的手合在掌心。
他睡去了,平静安详。
我想哭,想到无法抑制地干呕,但没有泪。从前,我还能为燕倏流泪,而今却连哭也哭不出,双眼干痛得像渍了盐。
我茫然拥着他坐在山崖上,整整一夜。
长夜寂如深潭,乌飞兔走。
而后,天又亮了,他却不再醒来。
九、侠客疯子
我将沈濯葬在山中一处幽静深谷。那是我幼时贪玩的去处,风景怡人,除了我,再不会有别的东西去打扰。
立碑刻字时,我犹豫了很久。
我该如何写?
我与他究竟算什么?
想来想去,终于只写下「沈君讳濯明清之墓」。
可笑我与他,直到天人永隔也不能有个盖棺定论的所谓名份。也好,反正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就这样放在心里,足够。
最后一刀落定时,我吐了血。那一口鲜红,毫无防备地喷在碑面上,顿时,整个心都跟着空冷。
我就着血将字迹涂满,拈一捧坟前土装在珠囊里,贴身挂著。
其实我本应该留下,陪着他,不让他孤单寂寞。但我做不到。我怎能当真放任血仇,让那害死他的凶徒逍遥自在?
而我亦知道,如今的我还赢不了袁越。欠经验欠修为,那我便去找,到那名为江湖的修罗场中去找。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十年以后,仇人垂老,而我仍当盛年,总有一天我能砍下那厮头颅。
人的执著当真是可怕的东西,就像我亦曾无数次地想,若我当初不执著,不去追要燕倏的剑,早早与沈濯归隐雾灵山,任何外人外事也不理,我们是否便能逃过此劫?可即便如此,到眼前时,我依然放不下。一面为旧的执著后悔,一面深陷在新的执著里,不能自拔。
然而,返回云鹤堂时,我看见了魏伐檀。
他站在这曾让他鲜血淋漓的刑场上,受惊般猛回头盯住我,笑了。「十九,你在这里。」他两三步迎上前来,拉住我,忽然一瞬,笑容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你的头发——」他望着我垂在颊侧的断发,伸手似想抹去我嘴角的血痕。
我挥手将他拍开。
他便看着我的一身素衣,眸色明灭不定。
良久,他又追问:「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应:「剪了。」
「陪葬?」他眼底漫出凉凉的惊诧来。
「与你何干?」我甩开他径直往内堂去。
他在身后喊我:「十九。」隔了半晌,却无下文。他跟上来,摩挲着我的头发,将掌心抚在我头顶。那暖意瞬间便沿着发丝度来,灼得我不由一颤。
「滚!」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对他低吼,剑拔弩张到双拳紧握。
他只余一只胳膊得力,被我推地一踉跄,险些摔倒。方稳住身子站下来,他以目光紧咬住我,右手按住左臂。那条残废的手臂无力垂着,没有半点生气。他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穿过帘幔门窗,看着那抹行远的背影,撑不住后退,撞倒了高大屏风,就像多年前一样,望着他呆呆跌在一地残骸里。只是,再也无人伸手扶我。
沈濯不在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已不知不觉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许多时候,我都会幻觉他还在身边,从不曾离开。习惯了摆下两副碗筷,习惯了抬头寻找他的身影,甚至午夜梦回时的风语穿堂,恍惚也以为是他轻柔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至此,我终于遽然懂了燕倏那句话。
曾经那些美好回忆,如今全变作了锋利的刀,愈是甜蜜难忘,愈发疼痛难熬。想来,得而失之,不如从未得到,大概便是如此。
可即便此时我懂了,又如何?
我宁愿我永远不懂。
那之后我开始变得畏寒,胸闷气短,吸气时心慌地忍不住咳嗽,常有见血。我真气耗损太过,身体已变得十分虚弱,但我不悔,我只怕撑不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
我再次离开了雾灵山。我的头发已短得不够束起,只能披散颊侧,于是我用帏帽将头发与脸一并遮住。素衣丧服,帏帽遮面,路人纷纷侧目趋避,我从一座空山走入了另一座空山,这人世间,冷得不见阳火。
我开始学会在满是泥灰汗味的小旅馆随便找一个角落窝下,喝咸涩的白水解渴,吃干硬的脯糗果腹,对旁人凑上前来的嬉笑挑衅视若无物。
我也开始学会更锋利地识别人这种东西,歹毒的,心善的,阴险的,简单的,懦弱的,蛮横的,外柔内刚的,虚张声势的,面冷心热的,笑里藏刀的……
我找到每一个扬名在外的黑道邪人,小至恶霸匪盗,大至刺客杀手,亦有佞官奸商,以此洗剑。
江湖上渐渐开始传扬燕拂衣的侠名,我坐在龙蛇混杂的角落,听那些人声鼎沸,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从来不是为了任侠仗义,我只是为了变强,强到可以报仇。
魏伐檀的名字也从不曾在这些口耳相传中消失过,他深受玉柱国赏识,他智计武勇,他是藏剑城的未来支柱,他风光无限。
江湖人传说,魏伐檀与燕拂衣是师兄弟,但却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师出何门。
于是燕倏便成了另一个无名的神秘存在,神秘到已然成了神话。他们还很自作主张地给燕倏那把剑起名「啸月」,以此与魏伐檀手中的「天狼」呼应,好像燕拂衣拿着一把无名剑是怎样不能容忍的事。而昔日的「灵凤沈郎」,却以最萧索的神速被淡忘了,倏然如叶落天寒。
然后一日,我又见到了魏伐檀。
他跟随玉柱国出席诸门派的集会,而我追着逃走的「夜枭千杰」误入了会场。
在场的自然也有袁越,还有袁以柔和顾以玉。
袁以柔已不是当年那娇俏少女,她满眼惊色,几度欲与我说话,都被顾以玉死死拉住,只得紧紧咬着嘴唇,咬到面白如纸。
一个样貌古怪的瘦老头翘着白胡子将我上下打量,拉住我,笑:「小郎君,你有病,让我医罢。」
我说:「我不是来求医的。」
老头拽住我不放:「你不让我医定然活不出一年去。」
立时,四下便有切切声起。
其实多半人只是在看戏,要看大名鼎鼎的燕十九如何应对死局。
我抽回袖摆,问:「老阿公,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真是个聪敏鬼。」老头叉腰乐得眯眼,须眉跳动。他斜眼盯住正座席上的袁越,对我笑道:「好小鬼,你替我拿袁宗主的右手来,我保你长命百岁。」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
袁越颇有风度地微笑:「神医师又在说笑。」
「说笑?」老头冷哼一声,拨弄着怀里一只白玉臼,嗤道:「你这只右手饮过千百人血,正是天下罕见的『奇材』,我收来做药,多救几条人命,也算是替你赎罪积德。你死以后下『阿鼻大地狱』少受几回敲骨抽筋灼身的罪,记得谢我,但下辈子入『畜生道』我是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