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於票券上其他丑不拉叽的卡通图样,以及印刷不良的油墨文字,这些六芒星却显得异常地清晰且醒目,以鲜艳的红色烧印在纸面上,摸起来还有明显的凹凸感,虽然阿锋不太清楚印刷方面的事,但他也能轻易看得出来,这些六芒星未免精美过度了。
而且,一般游乐园的门票上会印这种图吗?虽然星星图样是还满适合这种小孩子气的地方啦,可是应该设计得更可爱一点吧?好歹也把中间涂满画成黄色嘛,什麽颜色不好用,偏偏用这种鲜艳得像血一样的红色,而且明明整张票都是白色的底,就只有六芒星的底是刻意涂成黑色,看了就不舒服。
他不喜欢那些六芒星,一点都不喜欢。
「……你去哪里买的啊?」
女孩伸手指了指尽头。「就在那里啊。」
「拜托,那里我才刚走过,哪有人──」
然而,尽头那儿却出现了一座小亭,一个身著工作人员背心的人站在那里,朝两人友善地招了招手。
「咦……」
「走吧,阿锋哥哥,我们去坐船。」女孩拉著他的手。
「什──我才不要!这里哪样东西看起来安全的?」
「明明就很安全,」女孩笑了起来:「你看,大家都在玩耶。」
「你到底在胡说什──」
然而,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人群。
他抬起头来。
园区内,四周都是孩子的欢笑声,原本无人的遮阳伞下出现了许多摊贩,卖著冰淇淋、热狗以及棉花糖,一个小孩奔过他的脚边,他回头望去,看见水泥空地正中央有个穿著玩偶装的人正在发气球给孩子们,奶油色建筑的大门开启著,装饰著气球作成的拱门,远处,旋转木马正悠然地转动著,在树林中闪著柔和的灯光,小型马路上的玩具车也动了起来,载著笑闹的孩子们,红色的火车鸣起笛音,孩子们纷纷上了火车,火车发出隆隆的响声,正准备驶动。
「这……怎麽会──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阿锋哥哥,你再东张西望,小心掉下去喔。」
「咦……」他猛一回神,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坐在船座中,头上是圆形的小篷,而船身正漂浮在水面上。「哇──哇啊!我怎麽会──」
女孩笑了起来:「呵呵,阿锋哥哥,你好奇怪喔。」
他抬起头,看见水道外的孩子们,每个人看来似乎都很开心,不过奇怪的是,他总觉得他们看起来都很模糊,他知道有许多人在这里,他听得见他们的笑闹声,也碰触得到他们,只是,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觉得自己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刚刚跑过他脚边的小孩,他不记得那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穿著玩偶装发送气球的人,他也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穿著兔子装,还是大熊装,而当他想抬眼再次确认时,那些刚刚才看过的人就旋即不见人影,消失在欢乐的人群中。
园区内的音乐声仍旧飘盪著,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我觉得……」他喃喃说著:「我好像正在作梦。」
女孩微笑望著他:「就算是,又有什麽关系?」
他知道他应该要反驳,但他却没有。「说得也是……」
如果这不是梦,他应该会看见带著小孩的家长,或是哭闹著不肯回家的小孩,而且人这麽多,照理说会有很多排队的人潮,可是,这些景象他完全看不到。
只有欢笑著的孩子们。
虽然也有大人,但却没有任何一个有著清楚的面貌。
他将目光收回来,转而端详著自己所坐的船座,原本他以为座位上应该会有很多灰尘,但却没有,船座本身就像新的一样,他望向身後别人所乘坐的船座,看见船篷有著鲜艳的色彩,与他刚刚所看见的老旧样貌全然不同。
「真怪……这些船明明刚刚还很旧的。」
「因为这是梦啊,」女孩说道。「阿锋哥哥,我们等一下去坐旋转木马好呢,还是玩小飞机好?」
「我才不要坐什麽旋转木马,」阿锋沉著脸:「我都高中了耶,来这种地方超丢脸的。」
「有什麽关系嘛,你看,我不是也跟你一样吗?」女孩指指自己。
「那是你觉得没关系,我可不这麽觉得。」
女孩执起他的手:「那现在没关系了吧?」
「什……」
阿锋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又站在水泥地上,他低头看看自己,顿时发现自己的身高矮了一大截。
「等──这怎麽回事──」他叫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无比稚嫩。
某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跟自己差不多高──或该说是差不多矮的小安正站在他面前,冲著他笑。
「阿锋哥哥,你跟我一样变成小孩子了。」她看来似乎很开心。
「不对!你才是小孩子!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他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到底做了什麽?快把我变回来!」
「阿锋哥哥你不是说这是梦吗?既然是梦的话,那就什麽都办得到了啊。」
「等……等等,所以这真的是梦?这麽说我只要醒来……我就会恢复原状了吧!可恶!这什麽鬼梦啊……我一定要醒来!快给我醒过来!」他抱著头,紧闭双眼,努力想脱离眼前的一切,但小安却咯咯笑了起来。
「只有阿锋哥哥一个人想醒过来的话,是没有用的喔。」
「咦……什──什麽意思?」
小安又笑了起来,将双手交叠在背後,并转过身去。「因为,这根本就不是阿锋哥哥你的梦啊。」说罢她便往另一头又跑又跳地奔了过去。
「你说什──喂!给我等等!」
然而小安似乎故意想跑给他追,一直跑到距离旋转木马不远的空地才停下来,当阿锋气喘吁吁地奔到空地前,才看见小安正在空地旁的栏杆前高兴地又叫又跳。
「阿锋哥哥!你看你看!」她一边叫著,一边指向栏杆的另一端。
「看你的头!有什麽好看的!我他妈的要回家啦!」
然而小安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喔──你说脏话了,我要去跟哥哥讲。」
阿锋叉起腰来,虽然他此刻的声音与外表一点杀气也没有,但他还是以他所知最凶恶的模样吼道:「你爱讲就去讲啊!每次都只会拿你哥来当挡箭牌,好啦我知道我就是怕他啦,如果不是他的关系,我他妈的根本不会答应你那什麽狗屁婚约!这又不是漫画,为什麽我非得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开玩笑的约定大老远被拖到这里来啊?我受够了!拜托你放过我好吗!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呀啊──救命啊!阿锋哥哥!」
阿锋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小安正遭到一匹迷你马的攻击,她高高的双马尾似乎被该马当成食物或是某种新奇玩具的样子,它叼著小安的马尾往後拉,而且丝毫没有想放开的意思,而小安则在栏杆的这一端拼命地挣扎著。
顾不得刚刚的气愤,阿锋这会儿也慌了,连忙冲上前去将小安拉回来,两人摔到栅栏後的地面上,幸得小安只是损失了几根被扯断的头发。
「……痛死了!」阿锋叫道,而这会儿小安的重量还压在他身上。
「阿锋哥哥……你救了我耶!」此时此刻,小安的眼中彷佛闪耀著亿千万颗星星。
「什……你那什麽眼神啊!我才不是特地要救你哩!」
「嘻嘻!我好高兴喔。」
「──有什麽好高兴的啊!」阿锋一掌将她离得过近的脸推开:「快给我起来啦!不要压在我身上!」
然而小安仍然傻笑著,她站起身来,然後笑咪咪地向阿锋伸出手。
「我才不用让你拉。」他拍开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并拂掉身上的尘土,但小安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不要笑得那麽恶心好不好?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鬼地方。」
「咦,为什麽?我们还没有去坐旋转木马耶。」
「我见鬼的才不要去坐什麽旋──」
话音未落,他这会儿又端坐在旋转中的木制白色独角兽身上。「……好,这下又是……」他无力地将手掌覆在额上。
「阿锋哥哥,今天的约会我真的玩得好开心喔。」小安坐在他身旁的粉红色骏马上,开心地说道。
「谁跟你约会啊!我根本是硬被拖来的!」
「你真爱生气耶,人家特地赶在这里闭馆的最後一天带你来这里玩,结果你还老是这麽任性。」小安嘟起嘴。
「谁稀罕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啊!明明就是你自己想玩──」紧接著,一支甜筒塞入了他的口腔,顿时害他冰得什麽都说不出来。
「好吃吗,阿锋哥哥?」小安这会儿手中也拿著一杯草莓圣代,笑著说道。
他将甜筒从口中拔出来,嘴里顿时弥漫著巧克力的味道,环顾四周,眼下他俩又不知在什麽时候坐进了饮食部,屁股底下坐著的是白色的廉价塑胶椅,桌上搁著同样廉价的红色餐巾纸,一旁是可以清楚看见外头迷你马牧场的玻璃窗,而整间饮食部里异常地安静,除了他俩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阿锋哥哥,你想不想吃鸡块?」
他没回答,只是伸长了脖子朝柜台望去,而从他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柜台有没有人。
「我想吃蜂蜜松饼。」小安继续说著。
阿锋站起身来,往柜台走去。
贩卖部看起来跟电影院中卖爆米花跟饮料的柜台没什麽差别,不同之处在於多卖了不少热食,墙上贴了许多手写的价目表,但有些已经开始褪色,阿锋站在那里,愣愣地望著柜台上摆放著的托盘。
而托盘上是一份鸡块与蜂蜜松饼。
一个人影闪进後方的厨房,阿锋抬起眼来,却只看见晃动的门廉。
「……请问有人吗?」他靠在柜台上,微微倾身朝里头唤道,却无人回应。
「阿锋哥哥你在干麽啊?」
身旁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这才看见与他等身高的小安正眨著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瞧。「不是已经好了吗?」她望向柜台上的餐点。
「……可是,我连点都还没点──」
然而小安已经端著托盘往位子上走去,他只好摸了摸鼻子跟在後头。
不知何时,园区内已经没有半个人。
只有那轻快的音乐声仍持续著。
◆
当俩人步出饮食部时,天色已经近晚,夕阳在宛若天梯的云层後渐没,晚风也转凉了起来,使小安忍不住打了个喷涕。
「脏死了你。」阿锋一脸嫌恶地看著小安挂著鼻涕的脸。
「嘿嘿,好冷喔。」小安傻笑著说道。
阿锋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面纸,并抽出一张给她。「喏,拿去,一张够吧?」
「嗯。」她接过面纸,并擤掉残留在鼻腔中的黏液。「擤完了,要丢哪里?」
「不要拿给我!笨蛋!找到垃圾桶的时候再丢!」
「喔。」
两人往出口走去,而此时,眼前不远处却喷出了水柱。
「阿锋哥哥!你看!是喷水池耶!」
阿锋双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才不叫喷水池,笨蛋。」
地面上的灯光衬托著夜色,射出豔丽的色彩,透过摇曳的水柱,宛若是有生命般地舞动著,阿锋跟兴奋的小安走到亲水舞台前,小安一副很想冲进去淋个过瘾的样子,阿锋只好抓著她不让她杀过去。
「我们去玩水嘛!阿锋哥哥!」
「才不要,又没有衣服可以换,而且水柱那麽强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突然间,眼前的水幕倏地消失了,水柱随著不再喷发的力道低垂下来,只留下满地的湿润,而阿锋一闪神,小安便冲了过去。
「喂!白痴!你作啥──」
「嘿!你看,没有水了啊。」小安开心地在亲水舞台中央转圈。
「笨蛋!搞不好等下就──」
「不会再有了啦,阿锋哥哥真胆小,过来抓我啊──」
这句话让阿锋的额上顿时爆起青筋。「你胡说什麽?过去就过去啊,我怕你啊!」
他往舞台中央走了过去,而就在同一时间,数十道水柱齐喷而上。
「──咳咳!呸!咳……搞什麽啊!王八蛋!」很不幸地,他显然全身都湿透了,他站在舞台中央,而水柱就在他身边飞舞著,他好不容易睁开眼,想找到原本就站在他眼前的小安,却看见了另一个他早先便见过的人影。
深褐色的长发,全黑的穿著,妩媚的脸庞,那个长得与小安极其相似的女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低头望望自己,也发现自己变回了原本穿著制服的高中生。
「阿锋哥哥,我喜欢你。」那长发的女孩说道,然後伸手抚上他润湿的脸颊。
在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时,某种柔软碰触了他的嘴唇,带著与他同样湿冷的水气,某个人吻了他。
他闻到女孩长发的香气,伴随著水的气味,然後就此失去了意识,宛如与毒果亲吻般,他失去了呼吸,视线也弃这个世界而去,就这麽倒在水幕之内的舞台中央,昏厥过去。
o Be Continued……
【纯情特区】Act. 6
在林佩毓初入学时,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当时,距新生入学已过了三个月左右,正是班上的人都开始熟稔,却可能还不太记得对方全名的时候,那时,她还没有因为对森进一的喜好而与班上一位名叫廖敏荭的女孩熟稔起来,正处於与班上每个人都还算知道长什麽德性,但却还找不到人结伴一起去厕所或在放学时一道走的时候,那段时日,她就正如某些老派人士想像中的文静校花般,每天的消遣就是上图书馆读书,而老派一如本文作者所能想到的,她此生初次的恋情,也同样发生在图书馆这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场所。
当然,对(某些)女性来说,一生可以有很多次初恋,事实上在我们这位校花所未认知到的:国中时期、小学时期、甚至更早的幼稚园时期,这样纯纯的暧昧感其实时有所见,只是,她没认知到那算得上是一种恋爱,或者该这麽说,她并不认为小时候那些莫名其妙找她麻烦──诸如抢她联络簿、拿她的新发饰开玩笑、或者故意掀她裙子──以及年纪稍长後,那些个每天在放学时杵在正门口等她,却不知道她每天都从侧门回家、以及班上那些特意给她取奇怪绰号,爱找她说话又没什麽幽默感的怪男生──算得上什麽像样的初恋对象,截至目前为止,以上在她的认知中,都只是人生中某个阶段经常遭遇的怪现象,就算她真对其中几个有所好感,她本身也不太可能将之界定为所谓的「初恋」──当然,这并非意指我们的这位校花是只花蝴蝶,或是目中无人的高傲少女,而是少男们的示爱方式往往过於迂回,导致少女们无法理解他们心中澎湃的情感──她们要一直等到二十五岁之後,才能大致理解男性的思考模式,当然,这个数字只是某人随便乱写的平均值,事实上,许多女性终其一生都活在「我真搞不懂男人在想什麽」的无限回圈中,但本作再怎麽说好歹还是个纯爱系的故事,所以这麽沉重的议题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让我们将镜头转回到新生入学三个月後的图书馆,这天,林佩毓一如往常地,来到位於广设大楼旁,与校长室同处於一栋大楼内的图书馆,她原想借一本摆在图书馆里许久都没人借过的绝版书,但莫非定律在这一天发挥了它的惯性法则,那本书已经先被人抢先一步借走了,而且说巧不巧,当她前脚才踏进图书馆,就正好目睹借那本书的人正在柜台办理借书手续,而不知怎地,一向文静的她就在看见书封的那一刹那,脱口说出了:「啊……那本书是──」
那一刻,图书馆阿姨与正要借那本书的少年都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令人颇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接著,那名少年如此问道:
「这本书怎麽了?」
林佩毓无法理解那一天的自己怎会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想要得到那本书的念头,在小说家的笔下,这或许会被解释为所谓的「命中注定的邂逅」,然而,在一般的常态下,这只是一种名为「突发性脑残症候群」的疾病,好发於生性文静不善与人言谈的人身上,但统计指出,这种病其实不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发作,目前还没有找出病源以及能够避免的方法,可说是相当棘手的绝症。
而在那个当下,林佩毓是这样回答的:
「那、那个,没事,只是我本来想借那本书而已──啊……我并不是因为想跟你借才这麽说的……唉呀!我在说什麽──我是说、你可以借没关系,我、我会等你还回来再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