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医护人员随军住在军营里,其它大部分人则集中住在城中某些空阔的地方,因为没剩多少能住人的房子了。
现在,已经认不出,那些我们曾经欢闹过的大街,曾经放纵过的舞坊歌肆,望着那些断壁残垣,只有伤感。
如此我们又撑了一个月。
前后一共三个月的时间,援军终于来了,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西城不是三个月建成的,却能在一天之内毁掉。
被毁掉因而需要重建的,还有很多人支离破碎的生活。
战后并不比战前轻松,仿佛那场战争依旧在持续。
每次我见到父亲,都觉得他在老去。
他看到我很高兴,再疲惫的脸都会笑,满眼的喜悦。因为很多人死了,而我活下了。
宣宁我见了一次,和人群一起,那时危机解除,城门大开,迎接朝廷的军队。太守尚在伤病中,宣宁一身硝烟熏黑的衣裳,领着一干伤痕累累的人,站在城门下。
他变黑了也瘦了,更显得高挑,浑身有一股肃杀而凝炼的气质,立如磐石,动如烈风。
而那个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注视着他。
那便是一身红衣的无涯。
我看到无涯走向他。
而我却不敢。
我听到无涯就在那里,身前是千军万马,身后是满城百姓,她扬着头,就在那里这样问宣宁:你,可愿娶我。
而我,却不敢。
于是全城尽知,宣宁要娶妻了。
并没有人笑话他们,人们钦佩宣宁临危救济,惊服于无涯这个有胆有识的女子。
而我呢,我常常恍惚而把药配错,被师傅和师兄们责骂。
嗯,对了,我已经是乔神医的徒弟了。
全城的人都在为他们准备婚事。
他们带着真心的祝福在街头巷尾谈论着这件喜事。
而我呢,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煎得药都干了。
因为我的心不在焉,终于,我在山里采药的时候,迷路了。等我晃过神来,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我转悠到天黑都没转出去,最后脚一滑,从某个地方滚了下去,半筐的药全没了,筐子也坏了,脚也崴了,脑袋和手上破了皮,好在血流的不多。
这一夜并不算太难熬,至少比在军营里时好多了,我很快睡着了,梦里面老有红绸子在飘。
第二天我是被一个松鼠毛茸茸的尾巴挠醒的,它在那吃从我怀里掉出来的坚果,嘎嘣嘎嘣响。
我喊了半天救命,只听到自己的回声。
挺苦恼的,难不成我要一直在这呆着,最后变成一棵小树吗?
曾经有一个婆婆说,她能看到每一个人在地府里的原身的样子,而我就是一棵臭椿树。
我不要,就算要变成树我也要变成香椿树。
一直到傍晚,我才隐隐听到有人声。那喊声近了,我听出来,喊的是我的名字,再近一点,我的心跳变快了,那是宣宁的声音。
我想应声,却又害怕,我该怎么面对他,他就要成亲了,和一个女子。
当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犹若在耳旁时,我不由自主地应道:“我在这!”
算了,总不能不相见的。
我爬起来跪坐着,看到对面的山坡上,宣宁正站在那里。
很久很久了,他都没有这样,看着我了。
宣宁微笑着走过来,像以前一样,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忽然有些抗拒,错了过去:“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笑:“真的长大了吗?”他蹲下来,用手擦着我脸上的污渍,“那怎么还会迷路,害得别人一顿好找。”
我闷着头不说话。
只听他又笑道:“你这孩子啊,真不是让人省心的。伤到哪里了,我看看。”
他很仔细的查看了我的额头,又抓起我的手检查,那副模样,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我真的是一个孩子,而且,是他的孩子……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他明明和我一样大,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定,一定是我弄错了。
于是我忍不住问道:“阿、阿宁,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却渐渐陷入了沉思。
等他恢复常色,他却小心的碰了碰我的脚:“是不是伤到这里了,还能走吗?”
“阿宁,回答我。”
……
他没有说话,手却轻轻的按摩着我肿起的脚踝。
静静的僵持了片刻,他终于道:“是一个麻烦不断的小朋友吧,或者是弟弟,”他抬头,脸上忽然都是促狭的笑意,“或者说,是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他还顺手挠了挠我的下巴。
啊,真的是这样,我有些发懵,回想以前种种,我以为他对我的好,原来不仅仅只是朋友之谊。那么我对他的依赖,又是什么?难道在他身上,我在寻找父亲的影子吗?
“我不要做你的儿子。”我干脆把一切都摊开,“我喜欢你。阿宁,我喜欢你。”
他有一瞬间的震惊。
我们都沉默。
太阳西落,山林间变得暧昧不清,喧嚣的空气在沉淀,百鸟归巢,夜兽伺机,阴阳颠转。
宣宁说:“时候不早了,倘若你不能走,我背你回去。”
我伏在他身上,他站起来,寻找可行的路出山。
我搂着他的脖子,下巴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颠簸,倒是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孩。我想那个能透视地府的婆婆大概是看错了,我不是树,我最多,只是一根藤。
沉默了一路,我看到即将走出山林,便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身形略顿,只是刹那之间而已,他的脚步未停。
“我就要成亲了。”他说。
我只看到他的侧脸,我看不懂他的神情。
“阿丑,你是一个男孩子,而且……我们应该是不会……”他第一次话说得如此犹豫吞吐。
我是男孩子。
而且我很丑。
我们应该是不会在一起。
我想起那颗药丸,我是否除了变美,还应该变成女孩子,我是不是应该再去求那位仙人……
他一路背着我,把我送回那个两进的小院里。
不想师傅和父亲都在那里,他们找了我很久。
阿宁把我丢给父亲就匆匆地走了。
我很失落。
我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勉强能下地。
离七月一日很近了。
七月一日是个好日子吗?
我生辰那天,他们就要拜堂了。到时候,会有八抬大轿,一路锣鼓。
我好像时时刻刻都被包围在一个蚕茧里,而蚕茧在滚热的水里煮着。
所以当我听到师傅准备离开西城去游医半年,我立刻决定跟着他一起出行。
算得上是仓皇而逃吧,我想不了太多太深,我的脑子装不下,我的心承受不了,我只能躲得远远的。
也许,在外面游历的这半年,我能想清楚,能从这一团茧缚中摆脱。
我走了,只让人给爹爹带了口信,在阿宁成亲的前三天,和师傅一起,牵着小驴,拖着小车,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西城。
(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