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作者:十一月十三日
文案
很多东西,诸如丑陋,只是一种事实,不接受它,就成为缺陷;接受它,或许会成为礼物。
注:上句与本文无关,这只是一篇很平凡的小故事,看到开头,就猜得出结局。因为写父子文失败,百无聊赖随手写下这个东东,以作消遣。很无乐趣,慎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主角:西子丑
我很丑
我这辈子,学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爹爹,娘,不是爷爷奶奶,而是“丑”。
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孩子怎生得这么丑?
于是我的名字从出生之前定下的西子美,变成了现在的西子丑。
出生之后,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让整个西城传遍了我的大名——西家最小的那个孩子,真是丑得没天理,造孽哟……
天理?造孽?
他们说我娘是个美人,我爹更美。所以我五岁的时候,西城的角落疙瘩里都在流传,西子丑不是西大人的孩子。我爹并不是朝廷命官,但鉴于西家是陈国四大家族之一,历来西城的百姓都以大人称呼西家的族长。
这话说得有点吓人,他们难道在指责我的母亲吗?
这倒不是,因为后面还跟着一个传说,据说稳婆来给我娘接生的时候,其实这稳婆自己就怀着孩子,一边我娘在生着,一边她自个在生着,结果生下来两相一对照,吓死人了,怎么都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这差别却就这么大呢?稳婆一伤心,把两婴孩调了个,将西子美夹在裤裆里带走了,留下来的,便是西子丑。
所有来我家做客的世族大家,一进门总要大喊着:“西老头(我爷爷)/ 西兄(我爹),快把你家的丑儿拿出来我们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丑!”
一开始我爷爷和爹爹还笑呵呵的让人唤我出来,可是到了后来,一听别人说这话,他们的脸就开始变颜色了,从此也不会再叫我出去见人。
作为名门世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为众人关注,总为瞩目之焦点,更何况,家族之间明争暗斗,陈人又爱美成风,所以后来的一切的一切,薄积厚发,水到渠成。
六岁的时候,我就不常能看到爹爹了,他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我和娘亲住的院子,即使来了,也板着脸,不爱理我。从那时起,我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总要受训斥。但不是爹爹亲自来呵斥我,而是管家阿,大娘阿,二娘啊,三娘啊,还有她们的丫头红黄翠柳以及之类。
渐渐的,我就越来越看不到娘亲的笑脸了。
大我三岁的七哥看我不顺眼,把我揍了一顿之后说:“都是因为你这么丑,让我们西家成为了笑柄,让爹爹不开心,让我们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还害得苏姨受苦!”
我的额头破了,脸颊也肿了,身上到处都是乌紫,蓬头垢面回到院子里,坐在阶基上,仰头望着天空,想阻止不停下流的鼻血,却意外地发现,原来天上的云朵这么神奇,它们还会动。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得脖子痛,眼睛肿胀,低下头,一颗好重的眼泪砸到手背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伤心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会伤心吗?可是就算是真的,那小小的悲伤,又算得了什么呢,风吹一吹就没有了吧。
娘亲走了过来,她伸手想帮我擦去眼泪,可是她的手指刚碰到我的脸,我却真的哭了起来。我在心里说,娘亲,娘亲,阿美是不是真的很丑,阿美不想这么丑,阿美想变漂亮,像爹爹娘亲和哥哥们那样……
可是我只说出来:“娘……好疼……”
因为娘亲也哭了,她把我搂在怀里,好久好久。
从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忍着不哭,我想我已经这么丑了,不能再做一个不孝顺的孩子,娘亲本来就很少笑了,我不想再把她弄哭。
其实丑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我也不知道,什么样叫漂亮。娘亲这样吗?我只觉得,娘亲好温柔。爹爹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能区分出来,爹爹和娘亲不一样。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可以一眼就认出来谁是谁,而且他们和大黄(狗狗)大白(猫猫)也不一样。不一样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说他们漂亮,而我很丑呢。再说,丑,到底又能如何。
我想不明白,我想问娘,可是又怕让她伤心,于是我开始爱上发呆。
娘亲看出来我的低落,她眼里的忧郁像潭水一样好深好深。我很喜欢看她,我看着她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点点微笑,有些虚弱和酸涩的微笑,她的眼眸会倒映出我的样子,满满的都是我。
那时我唯一的快乐就是把玩娘亲很长很长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之后爬上娘的膝盖,抵着娘亲的额头撒娇:“娘,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娘要是陪着我我就给娘糖吃。”我把口袋拉开,向娘亲炫耀我满口袋粘乎乎的甘饴糖。
娘亲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塞到我嘴里,摸着我的头笑,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朝着南边,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万顷的水波,绵绵荡荡。
其实我知道,我的糖吸引不了娘亲,娘最期盼的,是父亲。
我也很想爹,想他有力的胳膊抱着我,捏着我的鼻子说:“阿丑阿丑,你怎么这么丑。”他会胳肢我挠我痒痒,我笑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就发现痒痒已经挠到娘亲身上去了,娘亲一边笑一边说:“别闹了,这么大的人了。”
“不大,不大,”爹说,“等七老八十了还要这样挠你,谁让你老是不爱笑。”
那时候爹总觉得娘亲的笑容不够多,他搂着娘亲坐在柳树下,亲吻着娘的额头,却喝斥我:闭上眼,不许偷看!我嘿嘿笑,假装闭眼却准备偷看,不想枕在爹的腿上就这样睡着了。
七岁即将结束、八岁即将开始的除夕,那天我早早的就起床了,穿着娘亲亲手给我缝制的新衣服,心里好高兴,因为今天我可以给长辈们拜年还有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我很久都没有看到爹爹了,管家竹叔让我在院里等着哪都别去,时候到了他会让人来接我。娘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格外的温柔。
屋外下了好大的雪,我按耐住玩雪的念头,生怕弄脏了衣裳,对爹爹不敬。等啊等啊,直到听到隐约传来炮仗的声音,雪停了,天黑了,年夜饭开始了。
娘亲提着外面送进来的食盒,努力的一笑:“阿美,有你最喜欢的酸酥鸡呢。”
只有娘亲,依旧叫我阿美。
我从椅子上滑下来,腿都硬了,仰起脸道:“娘,阿美不想吃……”
“那阿美想做什么,和娘亲去放焰火好不好?”娘说。
我摇摇头:“我想去堆雪人。”
除夕夜里我一直在堆雪人,娘亲提着大红的灯笼站在我身旁,她的罗裙曳地,黑如绸缎的发丝垂到小腿处,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脸色如冰雪。
那天之后,娘亲便病倒了。说是感染了风寒,可是吃了一个月的药,却并未好转。我看着娘亲躺在床上,一天天的消瘦,只是那发丝却愈发的油亮乌黑,散在绣花缎枕上,好似清水中飘逸的墨滴。
娘亲醒来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门边,我知道她在想爹爹。可是爹爹只在一开始来过一次,说了一句好好养病就走了。
我很沮丧,我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爹爹。
娘病了一年,这一年她都很沉默。有一次她睡着了,睡得好深好沉,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忽然好害怕,我想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去堆雪人,娘亲就不会站在雪地里,就不会生病,都是我的错。我使劲地摇她喊她,她不应我,一动也不动。我好恐慌,叫人去找大夫,求管家让我见爹爹,管家说爹爹很忙,我求他去跟爹说,说娘快要死了,求他让爹爹来见见我们。我求了很久,管家实在不想看见我了,才不耐烦地答应。我赶忙跑回去,看到大夫又是施针,又是给娘灌药,可是娘却依然静无声息,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我跑到屋外,跪在地上,仰望苍穹。
那时候我并不是在祈求上天,让娘的病好起来,而是在心中不住地呐喊: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觉得我要死了,上天不会放过我,他会惩罚我下地狱,因为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太丑,我让西家蒙羞,我让爹爹不开心,我害的娘亲失去了爹爹的关爱,我让娘亲生病,我有好大好大的罪过,我是个不孝顺的儿子,我不应该这么丑的……
我一直哭,哭得凶猛,我好害怕,我望着过往的人,满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看着他们,希望他们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怎么样,才能让爹爹不生气,让娘亲开心。如果有人能让我变漂亮,我愿意拿我所有的东西交换,我的糖,我的宝剑,我的罗刹面具,我的新衣裳,还有我存下来准备给娘亲买簪花钗的钱。
可是没有人理我,投向我的目光,只有嫌恶。
我是个坏孩子,我想,原来我真的是个坏孩子。
娘终于醒了,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人都走了。
我悄悄走近娘的床榻,她的脸上,意外的有一抹红晕,不像以前那般苍白,她的长头从枕边滑落到地上蔓延开,像一条没入远方的夜路。
娘看到我,笑了,我觉得昏暗的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她向我伸出手,将我搂在怀里。
“要是娘没有生下我就好了。”我抱着娘亲的脖子呢喃。
娘愣了一下,“胡说!”她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为什么要这么说,阿美难道不喜欢娘亲吗?”
娘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我赶紧摇头。
“都是阿美的错,阿美太丑了,让爹和娘不开心,如果……”
“阿美!”娘亲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厉,吓得我一愣。
娘叹了口气,轻抚我的背,“阿美没有错。人的相貌是天给的,而阿美要不要到这世上来,是娘亲和爹爹决定的,所以阿美能有什么错呢?”
“可是……”真的不是我的错吗,不是因为我很丑吗。
“如果阿美不快乐,倒是为娘的错了,因为既然娘决定要让阿美来到这世上,就有责任照顾好阿美,让阿美快快乐乐的长大。……可是娘没有做到……”
娘亲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我抬头,娘亲的眼中有泪花闪动。
“阿美很快乐!”我赶忙说,“只要娘亲高兴,阿美就开心。”
娘点了点头:“阿美记住,长相并不重要,丑也好,美也好,那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成不了‘美人’没有关系,只要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就足够了,足够在这世上,快快乐乐的生活。阿美,做一个美人,永远比不上做一个好人。娘的阿美很孝顺,很单纯,娘宁可你丑,也不愿你有举世无双的相貌,却是一副蛇蝎冷漠的心肠。”
“那……只要阿美努力做一个好人,大家就不会那么讨厌我?”我问,心里燃起一丝小小的希望。
“是啊。”娘说,“娘的阿美是个好孩子,不会不讨人喜欢的。”
嗯?我是好孩子吗?
我眨巴着眼睛问:“娘,阿美真的是好孩子吗?阿美真的没有错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手心里都出了汗。
娘笑了,她的手很温柔的抚着我的头:“当然了。阿美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孩子,娘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就是有了阿美。”
没有人真的希望自己是一个坏孩子,娘亲的话,将我从地狱的泥潭里拔了出来,我觉得轻松又欢喜,我开始思考我的百年大计,我要努力做个好人,嗯,然后我还努力认识了好多朋友,虽然依旧遭到很多嘲笑。我常常扒在娘的床头,跟她说新朋友的事,有一个叫做汪骏的,他好能吃,他家里有一对长得好奇怪的鸟,到哪里都形影不离;还有宣家的小少爷宣宁,他爱干净的毛病真的很大,比如他在外面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在地上铺上毯子,每件衣裳穿上一天就不愿意再穿。唧唧歪歪声中,娘的病很快就好了,她开始恢复笑容,每天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在我读书写字的时候,也会坐在一旁,拿着针线,做了一件又一件新衣裳,可是有些大的我都没法穿,娘把它们收在柜子里,笑着说:“阿美长大了就可以穿了。”
说这话时,娘清澈的眼睛里,有一层忧伤的水雾。
在我的梦中,最常出现的娘亲,一个是她站在冰天雪地里,提着大红灯笼的样子;另一个,是她站在橱柜旁,一遍一遍的轻抚那些为我新制好的衣裳,极其不舍而留恋的样子。
娘亲,娘亲,阿美长大了,可是娘亲看不见。
十岁那年的春天,某天早上醒来,我像往常一样懒洋洋的呼唤着娘亲,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回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睁眼,爬起来,我以为娘亲出门了,我以为娘亲很快会回来,我在想着娘亲为我准备了什么早饭,洗牙洗脸之后来到桌前,嗯,果然好丰盛。
我一边吃着,发现桌上还有一封信,拿起来看了看,认出封皮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觉得好奇,拆开来看,原来是娘亲写给我的,她说她走了。和我想的一样,我把信装好,把早饭吃完,在院子里伸展了一下身体,和往常一样去学堂跟着先生念书。然后中午回到院子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娘亲还没有回来,下人做了很简陋的饭,我随便吃了几口,就跑去午睡,一边想着娘亲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之后,西府里有些乱糟糟,我终于看到爹爹,可是爹爹很生气,喝斥我问我娘去哪里了。
我哪里知道,我心里也正埋怨呢,娘出去了好久。
然后管家、大娘、二娘、三娘,一个接一个不停地问,不停的骂,我和娘亲的院子屋子被折腾得乱七八糟,最后娘亲写给我的信被找了出来,爹爹看了后更是大发雷霆,甩了我两巴掌摔门而出。我被打得耳朵嗡嗡响,看着屋里的人来来去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希望娘亲快点回来。
我一直以为娘亲会回来的,我只是以为她出门而已。我等啊等啊,直到一天七哥又揍了我一顿,他怒吼着说:“都是因为你太丑,苏姨才离家出走的!苏姨不要你了!为什么你要这么丑!”
我惊愕,什么叫不要我了?我又犯错了吗?
那天我孤零零的坐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用三个时辰理解七哥的话,子夜的更声传来,寒风从半开的窗子里灌入,我打了一个哆嗦,混乱的脑袋突然通透,就这样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走”,什么是“不要”。
我被娘抛弃了。
因为我很丑。
原来如此。
我本以为,我真的没有错了。原来是假的,娘亲在骗我,她其实埋怨我。
假的,假的,假的。
我很丑,我是坏孩子,我是洗刷不掉的罪恶。
在那张娘亲常坐的黄花梨鼓凳上,我从黑夜坐到白天,再从白天坐到黑夜,一天一夜满脑子里都是这几句话,一遍一遍,用刀子铭刻在我的心尖上,骨头里。
从此真的再也没有西子美,只有西子丑。
无药可救。
对,你很丑
过些天是西城张府尹家淳太君的80大寿,张家要在悦君楼包场设宴,为了讨好淳太君,悦君楼特意去首府庆都请来陈国最闻名的不渡班,搭起戏台大唱十天。
今天是首场,悦君楼的位置被定得满满的,人群闹哄只见入不见出。我到那的时候,好些人家的管事还在和掌柜商量,想从掌柜的牙缝里把最后几个场位挤出来。
我刚迈进大堂,堂倌的胸膛就堵了上来,他笑着说:“西公子,今儿真不巧,场子都被包下了,您看要不改日再来?”
“改日也不要来!”一片衣袖凌厉的拂了过来,方公子唇红齿白的脸转了过来,随即又厌恶的转了回去,“这等丑人,看得爷三日都吃不下饭,你放他进来,生意不要做了吗!”
堂倌笑着讨好说:“哪里哪里,来的都是爷,您叫小人怎么办?”
“嘿,我倒是有个主意!”一个大嗓门突然兴致勃勃地插了进来,胖乎乎的汪公子来了,他和我一般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却不想已经胖成这副模样,据说载他的两匹马的马车,踏一步都要喘三喘。
他走过来笑呵呵的对堂倌道:“你给西公子准备一格间,在墙上钻个洞,以后这格间和洞门,就是西少爷的专用。哎,对了,这格间可要封好了,别露出缝隙来,要是让人看到西公子,那罪过可大了,食欲不振是小,万一肚子里的精虫做了怪,学着变成西公子的俊俏样,再钻到姑娘的肚子里被生下来,你这不是害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