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听他们笑了一会儿,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便抬头道:“包间是免费的吗?我出不起钱。”
汪骏愣了一下,然后扬起胖乎乎满是雀斑的脸,用扇柄点点自己的胸膛:“钱本公子给。”
我点点头:“那谢谢了。”又对堂倌道:“你都记下了吧,好些准备。”最后冲方舒昂客气地笑了一下,“失陪。”绕过人群,径直上楼。
二楼有八间二等雅间,三楼有五间上等的,最中间的邀仙阁,是悦君楼乃至整个西城最好的雅间了。但是自从昭平二年起,这邀仙阁就没别人能进来过,因为它被当年六岁的宣小公子包下了,宣小公子从来都不会临时兴起,去游玩某处,他要去的地方,一年之前就要做好准备,要派人彻底清洁五六次,然后熏香三月,直到那地方连木头里的蚁虫都带了股子香骚味,这才勉强能入人了,然后按照宣小公子的品味重新布置一番,差不多就可以等着宣小公子的临幸了。当然从宣小公子迈出尊贵的脚,踏出房门开始,但凡要沾地的地方,地毯要铺上。
邀仙阁外宣家的小厮阿宽看到我,笑嘻嘻的弓着身子替我推开门:“西公子来了,我家少爷正念叨着呢,您快请进。”
“有劳。”我知道这小厮的名字,因为他一直对我很友善。
阁里正对着大堂的直窗大开,待会儿从这可以看到不渡班的戏演,宣宁站在窗子不远处,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桌子边上侧着身子很文静地坐着两个少女,看到其中一人我心里就高兴起来,那是阿静。
对我来说,我仍旧不知道什么样子叫做漂亮,但是有一种区别,有些人的样貌,让我觉得昏暗,有些人是正常,还有些人,是像阳光铺洒那样明亮,而我眼中的袁静,就是最后这一种。
第一次见到阿静,是两年前在宣宁的宅第中。宣宁请我们喝他创制出的新茶,那茶果然好特别,什么佐料都不用加,我们在园中临湖的亭子里,煮了沸水烹茶,碧绿的茶水清澈,完整的茶叶在里面舒展,祥静宁和,美好的让人不忍去碰触。我正对着茶水发呆,阿静便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突然莫名的抬起头,然后就看到阳光下绿油油遍地野花的草地上,走来一个鹅黄的身影,蝉翼般的纱裙微波荡舞,掩映着步伐轻快跳跃,衬托着笑容灿烂明媚。
我见过很多的女孩子,虽然她们都不屑于理睬我,但是我却觉得袁静是唯一一个很明亮的姑娘。
我捧着茶杯的手忽然有些颤抖,心儿开始乱跳。
她越走越近,我赶紧垂下目光,转过脸去。
袁静和宣宁汪骏相熟,但是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这小子就是西家那位吗?惊天地气鬼神?哈哈哈,真可爱!我喜欢。”她说得很快,语气带点点蛮横。
我以为她是在拿我取乐,心中有些难过,可是当我看着她,她的下巴有点儿傲慢的翘着,然而笑容却非常的干净纯粹,目光也是轻松友善,于是我相信了她,于是十五岁的时候,我忽然有一些明白,什么是喜欢。
“发什么呆,坐啊。”宣宁道,用脚尖给我指了一个凳子。
和两位姑娘问了安,闲聊了几句,房门就被跌跌撞撞的推开了,汪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慢条斯理的方舒昂。
“嘿,我说……”汪骏正要和宣宁说话,忽然注意到我,愣住,白了一眼,语气就变了,“我就说这穷鬼怎么跑这骚包来了,原来又是沾了宣兄的光。”
汪骏比宣宁大三个月,但他称呼兄和弟的标准是谁比他有钱谁就是兄,不如他的,七老八十他也一口一个老弟。
我知道方舒昂的脸色也变了,不过他涂了粉,看不出来罢了。
“很高兴,又见面了。”我冲他们点头,就是没人理我。
“哎呀呀,袁小姐,白小姐!”看到袁静和白蕙,汪骏赶紧跑上前作揖,“没想到你们也来了,正不枉我颠簸着马车不远千里而来,这一路上真是费尽千辛万苦,唉,一言难尽阿!”他用袖子擦额头作苦叹。
白蕙扑哧一笑:“汪公子不就住在三条街外的巨柳坊,哪里就不远千里了!”
“怎么不是不远千里!”汪骏瞪着眼睛辩白,“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拉我的马车,每前进一尺,就要后退一丈吗!”
“咦?这是何故?”白蕙好奇地问。
汪骏澹着脸笑:“嘿嘿,这还不是因为我英挺嘛,连马都被我迷得晕头转向……”
“尽胡说!”两个姑娘吃吃笑了一阵。
听他说得有趣,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汪骏却把眼一斜,呼啦呼啦的扇着扇子,语气怪异道:“我说这位西公子,你不笑别人都已经不想活了,你再笑,你想把我们祖宗都吓出来吗!”
我知道他只说一句是不够的,便笑着低下头,听他今儿又会怎么说我。当初流传甚广的惊天地气鬼神,也是出自他的口中。
只听他用讨好的语气对两位小姐道:“你说这人长成这样,啧啧,容易吗!唉……哎,对了,我还听说西公子曾经有个名字,嘿,你们知道叫什么吗?”
我心里忽然猛地一跳。
“不是西子丑,是西子美,美丽的美,阿——美——”
“扑哧……”
“哈哈哈……”
笑的矜持的是白蕙,笑得热闹的是方舒昂。
“阿美啊阿美啊阿美!”汪骏用抑扬顿挫的语调不停地念叨。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这样叫我只有一个人。
我抬起头,哀求的看着他:“可以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吗,这会让我很难过。”
汪骏愣了一下:“……你难过关我什么事……我们快活就行了。”他的神色怪异的冲两位小姐道,“看来这人里外都有点毛病,不是有点,是很大!”
“阿丑有什么毛病!”袁静板着脸道,“他好着呢,哪像你,我看你才有大病!”
汪骏立刻哭丧着脸:“阿静,你怎么可以这样伤我的心,你知道我有多仰慕你。”
袁静没理他,转过脸冲我笑了一下。
我感激地看着她,可是我现在笑不出来,心里有种刺痛的感觉。
“阿静!阿静!你怎么可以对他笑!你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汪骏撒泼似的扭动身躯,粗着嗓门嚎叫。
“好了!”宣宁忽然冷道,“我是请你们来听戏,不是唱戏!再吵撵出去。”
汪骏哼哼着收起架势,乖乖的坐下来喝茶。
只听一声锣响,那戏台已开始演马走驴。
第一场戏,演得居然是陈桥晋相,陈桥是我们陈国有史以来最为人称颂的宰相,他在位三十年,为国为民,造福无数。但是他身世坎坷,七岁那年他的父亲抛弃妻子,另觅新欢,十岁那年,母亲也丢弃了他,改嫁他乡。
此刻的戏台上,正演到吴氏坐上船,而小“陈桥”一直沿着河边追赶,不住的哭喊。
那一年母亲离开的时候,非常的安静,虽然没有一点生离死别的模样,可是我能够理解陈桥的心,还有什么,比那时的我们更害怕和绝望呢。
我看着看着,就痴了,分不清是我在看戏,还是戏在看我。可是我不想在这里哭出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哭过了。我努力的忍着,转头想跟宣宁告别,我想离开,却发现他正注视着我,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戏谑的微笑,有点儿兴致勃勃地窥探和玩弄。
“我很难过,我想先回去。”我对他说。
他微微摇摇头:“难得请你来看场戏,这么不给面子,那我以后可不敢找你玩了。”
他总拿那句话威胁我,可是偏偏我真的很担心,担心他真的不再理我,他说得出就会做得到。
“你别这样说好吗……你明知道……”我明白原来他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我知道什么?”他的笑露着一丝残忍,“我什么也不知道。”
袁静忽然噌地站了起来,柳眉一竖:“宣洁癖你别太过分!”
洁癖这个奇怪的词是宣宁说开的,他用这个词来解释他的太爱干净的脾性。
“阿丑我们走!”袁静强行把我带了出去。
出了悦君楼,我却发现街上的人更多,穿梭来往的步伐带起一阵又一阵冷漠的风尘,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挤压着我。
我低头快步的走,很努力的平复心情,都没注意到袁静在我身后一直呼喊。
我钻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弯弯曲曲没有人,才停下脚步。
“阿丑,你、你跑那么快,你要累死我!”袁静跟上来,扶着墙喘气,然后生气的叉着腰,“你坏了我这一个多月保持的淑女形象!”
我抽了一下鼻子,过了半晌觉得好些了,开口道:“为什么?怪不得觉得最近你怪怪的,以前那样不是很好,现在束手束脚的,一点也不像你。”
“那我有什么办法!”她恨恨得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我要嫁人了嘛!”
我一愣,嫁人?
“阿静……你……”
“我是说……”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有点儿羞涩,“我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我爹正给我张罗着呢。”她低头看着某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阿丑你觉得我会嫁一个好人家吗?我是指……”
她是指夫君,袁家的姑娘怎么会嫁不到好人家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闷闷的问道:“定下来没有?”
“这个……我也不清楚。”她含糊的应着。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然后鼓足勇气抬起头:“阿静,如果你爹还没有决定,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愣住了,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和她认识这么久,她永远都是那样明亮,看到她我就会开心,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从来都不排斥我,反而处处维护我,宽慰我,鼓励我。因为她,这两年我竟觉得十分的美好。
“我很喜欢你。”我认真地说,心里紧张,然而声音却镇定坚决,“我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我会永远爱你护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袁静仰着脸,却垂下眼睑,卷卷的睫羽微微的颤动,她的神色从最初的震动,慢慢恢复到平静,然后看着我笑道:“我原来不知道,阿丑竟有这么大的勇气的,亏我平时不停给你打气,生怕你不敢去喜欢女孩子。”
我笑,是阿,没有袁静,也许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坚信,她说的都是我所想的,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至于样貌,那是最虚浮的东西,人死灯灭,皆归尘土,谁知道你曾经是倾国倾城,还是歪瓜裂枣,谁在乎。
“你愿意吗?”我轻声问,心里想着,回去和父亲说,一定要父亲为我提亲。
袁静沉默了一会儿道:“阿丑……”
“是。”我的心跳得好快,我下意识地按着胸口,生怕它跳出来。
“阿丑……”
“嗯?”
“我……”
她会说什么呢?
“……你爹不会同意的。”她忽然说得很快,说完迅速低下头去,捋了捋刘海。
原来她在担心这件事,我心里忽然很开心。
在陈国,婚嫁没有太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儿女儿们经常自己为自己择觅佳偶,父母亲多半是不会反对的。她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我的特殊情况。
“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我父亲,让他为我提亲。我一定会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
她看着我,目光有些闪烁,她还在担心。
傻丫头,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解决而且我都会解决。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可是现在为了她,我一定会向父亲争取,不会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你爹不会同意的……”她依旧低声呢喃着。
我小心地握住她的手:“你相信我。”
她看着我,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十七年来,我第一次生出这样一种雀跃的心情,我渴望拥有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情,一个绿柳环屋的家,一个永远明亮的会鼓励我爱我的妻子,还有将来的一群围着我喳喳叫的孩子。
曾经阿静总担心我会受那些嘲讽的影响,不敢去追求女孩儿,她不停的鼓励我,给我信心,让我明白,会有姑娘真正的喜欢我,她说我善良,她说我坚强,她说我会是好相公好父亲。她唧唧呱呱说着的时候,我在一旁笑,故易露出胆怯的神情让她恼恨我教训我。其实她不知道,我是这样相信的,我相信运命会赐给我一个好妻子,也许我们不会很富有,可是会很幸福快乐。
即使是贫穷、疾病、或者丑陋,都一样会受到上天的眷顾,因为每一个人都是造物的恩宠。
你是,我也是。
为我提亲吧!
回到西府,我找到竹叔,告诉他我想见父亲。他有些惊讶,八岁那年母亲濒死,我哀求他让我见父亲,又哀求他请父亲来见我们,可是父亲却始终没有来。于是这十年之中,我再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竹叔皱着眉想了一下:“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老爷他最近很忙。”
“我想请父亲为我提亲。”我说。
“提亲?!”竹叔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带着不屑道,“哪家的姑娘啊?”
“这件事我会和父亲说的,我何时能见到他?”我不想告诉他,不想他把阿静的名字挂在嘴边嘲笑。
竹叔有些不满,斜睨着我:“这种事,你叫那个谁……谁……”他一时没想起名字,“那个谁跑一趟就是了。”
提亲这种事,在陈国都是请媒婆或冰人送名帖,但是在世族大家里,为显示对孩子的重视宠爱,以及对女方的尊重和诚意,男方的父亲会亲自上门送帖,不过这样做的人家很少很少,要担的风险很大,因为如果被回绝,那会是绝大的笑柄和羞耻。
可是我不想阿静受委屈,不想让她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我希望父亲可以亲自送帖,他忽视我这么久,为我做这样一件事,是应该的,我希望让别人看得到父亲对我的维护,知道我不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子。
“我要见父亲,我要父亲亲自为我提亲。”我重复。
竹叔惊讶得张大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然后冷冷的哼了一声,不耐烦的理了理袖口,沉着脸道:“那你就等着吧!我可不知道老爷何时有空。”说完挥了挥手,示意我赶紧离开。
我知道我走了他其实不会真的去找我父亲,所以我出了他的房门,就站在门外的游廊上。一个时辰后他出门,见到我吓了一跳,吹胡子瞪眼:“你站在这做什么!我说了……”
“等嘛。”我接口,“我不就是在等。”我捶了捶酸胀的腿,靠着墙根坐下,“您忙您的,我等我的。”
他见我赖着不想走了,气急败坏的甩了袖子离开,不停地念叨:“真是岂有此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竹叔倒是派了不少人假意路过,看我走了没有。我坐累了站,站累了坐,要么就走过来走过去,还拜托路过的丫头小厮给我送杯水,不过他们一脸怪异,没有应我。
晚饭的时间过后,竹叔不得不回来。我和他远远的互望,然后他浑身颤抖,重重的踏着步子摔门而入,入而摔门。
看屋里息了灯,我等了片刻,敲门:“竹叔,父亲何时见我?”
无声。
我又敲,又问了一遍。
里面传来床榻的折腾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我再敲,再问。
“老爷他忙,闲下来我会给你说的!”里面传来郁闷的声音。
我消停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再去敲门。
“竹叔,父亲何时见我?”
连喊了几遍之后,才有愠怒的声音传来:“不是说了等空闲的时候吗!”
片刻之后我再次敲门喊道:“竹叔,父亲什么时候得空?”
那屋中有种可怕的沉默,然后响起竹叔沙哑的声音:“空闲的时候!”
“那究竟是何时?”
猛地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了我面前的门上,碎了一地。
“你给我滚!”
“我要见父亲!”
“滚!滚!滚出去!”
“我没有进屋。我要见父亲!”
里面响动了一下,然后就没了动静。
竹叔年纪也大了,还有些毛病,我会不会把他气坏了?我有些担心,赶紧敲门:“竹叔,你还好吧?”
没有回应。
“竹叔!竹叔!你还好吧!是不是心口痛又犯了?”那病犯起来可不得了,要是没人在身边,真是危险。我见敲门没有用,便去推门,门在里面被扣上了,推不开,我不停地唤他。
然后门呼啦一声被打开了,露出竹叔发绿的脸,他喘了一会儿气,阴凄凄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可是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