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十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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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人好多,几乎没有哪家没死人。
“救命啊——”我冲他们喊,“我不是妖怪,别烧我……”
他们都听不见,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烧死他!”
呼声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我真的不是妖怪,救救我……”我的声音被埋没,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怎么办,谁来救我……
火被点了起来。
鲜艳的红色舔噬着木柴,看上去竟很柔软,很惹人怜爱。
可是我知道它会烧死我。
我抬头,天上依旧有白云,各种的形状,慢慢的飘向远方。
“天啊,你下雨吧,哪怕你只下一点点,哪怕我依旧会被烧死,我也不会怪你了。”我说。
没有反应。
火苗窜上来,我已经感受到了热。
我害怕,一声一声的乱叫着:“娘……”
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看不到天,看不到地,我在地狱里。
我很想飞起来,带着心爱的人,飞到遥远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悲伤,忘掉痛苦忘掉这地方,看一看世界的明亮。
明亮如火,烧尽一切。
“阿丑!”
从天上传来声音,在呼唤。
“阿丑!”
“阿丑——!”
阿宁……
我喊他,却发不出声音。
他站在我面前,将一切阻挡。
“阿丑,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使劲拨开我的头发,擦着我脸上的泪水,因为怎么擦也擦不完,他按着我的头紧紧搂在怀里。
“我不是妖怪。”
“我知道。”
“我不是妖怪。”
“是。”
“我不是妖怪。”
“对,你不是。”
“我不是妖怪。”
“我知道,我知道。”
“你相信?”
“我相信。”
“你真的相信?”
“我真的相信。”
我抱着阿宁,他身上的温暖,能够驱除火焰的炙热,那种令人恐惧的逃无可逃的毁灭一切的炙热。
阿宁向愤怒的众人证明了,谁都可以是妖怪,因为任谁的血在验妖水中都会变色。然后他牵着我,在人群纷纷退让出的道路中,回到他的家。
我每天呆在阿宁的房里,哪都不愿去,什么也不想说,天亮了就起床,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我想和阿宁睡在一起,不然会睡不着,我害怕黑乎乎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屋子。
父亲让人来接过我几次,被阿宁拒绝了。阿宁说想要阿丑回家就请西大人亲自来吧。
于是有一天父亲真的来了。
然而依旧被阿宁拒绝了。
阿宁说等您真的想好,怎样做一个父亲的时候,再来接阿丑。
现在的你,还不配。
父亲默默地走了。
我依旧一言不发。
“阿丑,中午想吃些什么?”阿宁问我。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
“醋鱼?”
我点点头。
“我还记得你喜欢吃菌类的吧。”
我又点点头。
“清蒸三丝?”
我点头。
“鸳鸯乳?”
我摇头。
问了半天之后,阿宁抬起我的脸:“你真的不打算再说话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吃过午饭过了半刻钟,我又觉得困了,跑回床上倒头就睡,却不想阿宁抓起我就丢到地上,我滚了一圈,抬头睡眼惺忪的望着他。
“穿上衣服,今天是你爷爷80大寿,我送你去拜贺!”阿宁冷道。
我想了想,摇摇头,又往床上爬。
他把我推开,不让我碰到床。
我没办法,干脆就扒在地上,继续睡觉。
他把我拎起来,抵在床柱上。
“为什么不去,你不是盼这一天盼很久了吗,你还花那么多心思准备礼物。”
我垂下头,一声不吭。
“你怕了吗!”阿宁鄙视的说道,“你就这样屈服了?我以为你多勇敢呢,以前你虽然什么都不说,人家骂你羞辱你,你不是笑就是低头就是默认,可是你从来不会只躲在家里,什么都不敢做。你天天跑出来,四处炫耀着你那张脸,看起来软弱却又那么嚣张。怎么,现在放弃了,自我放逐了?!”
我依旧无力的垂着脑袋。
“抬起头!”阿宁大喝一声,“你的骄傲呢!”
我抬起头,眼眶里都是泪水,我哪里还有什么骄傲呢,早就没有了,在爹爹不爱我的时候就没有了,在娘亲抛弃我的时候就没有了,在他们把我推下水要我死的时候就没有了。本来我只是以为,我拥有的很少罢了,没想到,原来我什么都没有。
“难道我认识的西子丑,一直以来只是一个懦夫吗!”阿宁严厉而嘲笑的看着我。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我终于反驳,“你和他们一样你也总是欺负我!”
阿宁听了冷冷一笑,松开我退后一步。
“是呀,我是爱欺负你。那你想我怎样,一天到晚跟在你屁股后头,拿着手绢安慰你替你擦鼻涕眼泪?”
“那你为什么不能安慰我呢?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很难过,一直以来,他在我心头,很重要很重要,我总是希望他能够对我好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冷峻:“就算是朋友,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安慰的。因为安慰不了。你别指望我会像阿静那样,一天到晚对你说你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你是好人将来会有好报。”他越说越嘲讽,“那都是屁话,不堪一击。我只会告诉你实话,如果你不够坚强,就算再怎么安慰你都没用。”他顿了顿,瞄了我一眼,“而且,我根本就不会安慰人。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如果你觉得我这个朋友不合你心意,我们大可不必再作什么朋友。”
“不要……”他又在威胁我。
“你去不去拜寿?”他扬着头冷道。
……
“去还是不去!”他陡然提高了音量。
“……去。”
西城的疫病早在前一段时间就已得到控制,现在人们逐渐忘记了伤痛,大街上恢复了热闹,人来人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我又一次站到西府那青黑色的大门前。此时它是大开着的,迎接八方来客。
阿宁握紧了我的手,我鼓起力气,迈入门槛,走进西府。
来贺寿的很多人,我还记得,他们总爱借着我的名头,明里暗里讽刺西家,不断撩拨加深西家人心头的那根刺。
有人注意到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哟,我说怎么这屋里头忽然亮堂起来,原来是西八公子来了。”一位世家的婶子笑道,“我瞅瞅,唉,竟是一年不如一年阿,可怜我那苏小妹……”
旁边一人故意咳嗽了一声道:“赵夫人,圣人有云,非礼勿视。”
她们自顾自地笑着,手帕掩着口。
阿宁冷笑一声:“那两位夫人也应当知道,非礼勿言。失陪!”
他拉着我绕过那些人。
我跟着阿宁去拜见联络那些贺客,经历过疫病那件事,有些人看我的目光多了些闪烁。
爷爷出来的时候,我也去行了礼问候。
爷爷没料到我会来,没有说话,转过脸看着最小的孙子。
晚宴开始了,大人们敬酒恭贺之后,就是我们这些小辈的孝敬了。
哥哥们一个接一个上前给爷爷磕头,送上自己的贺礼。
七哥送完之后,二娘抱着九弟正准备上前,我抢先一步,走到堂中央,给爷爷磕了三个头。
很多人一脸的惊讶,因为一直以来在西家,根本看不到我露面,轮不到我露面。
“竖子,你来做什么!”爷爷板着脸,侧过身去,把拐杖一敲,“下去!”
“爹……”父亲在一旁,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忍。
我跪着爬近几步,示意丫环将茶端来,然后捧起茶杯:“孙儿愿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爷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父亲:“楞着做什么,让他下去!”
“爹,你……”父亲看着我,目光十分忧虑挣扎。
“爷爷,请喝茶。”我将茶杯推近了些。
爷爷一把掀翻了茶水,虎了我一眼:“滚!”
大堂中喜庆的气氛立刻有些难堪和沉默。
我把我的“贺礼”拿出来,那是一幅画,很普通的宣纸,连装裱都没有。
“爷爷,这是孙儿的一片心意……”
我还没说完,爷爷同样把我的画抓成一团,丢了出去。
我跑过去捡回来。
那里画的是我的家,很生涩的笔法,我跟着阿宁学了很久,自己又画了很久。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什么本事都没有,连一幅画都画不好。
我把画展开,平铺在爷爷脚边的地上。
“爷爷您知道您住在哪里吗?”我指着画上一处,“您住在这。”指着另一处,“爹爹住在这,这边是大娘、二娘、三娘,阿丑的院子在这里,原本这里还住着我娘,不过大家都知道,很久以前,她就走了,离开了这里。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走,这个家一点也不快乐,这个城里到处都是奇怪的人,连着家里也变得奇怪。”
“孽障,你在浑说什么!”爷爷怒道。
“我在说您,您还有爹爹。”我抬头说道,“我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想见爹爹一面都那么难,我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连爷爷的寿辰都不能来恭贺,我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要一个人吃年夜饭,明明他有家,有好多的家人,可是就好像他是一个人,一个孤儿,无依无靠。这难道还不够奇怪吗。”
爷爷噌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大娘站出来怒道。
“我说错了吗?”我回道,“爷爷你别生气。一直以来,西家的人都是骄傲的,我是西家的羞耻,我给西家丢脸,可是我也有我的骄傲。既然这里容不下我,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今天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请他们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我们就此一刀两断,互不相关!”
我又给爷爷磕了三个头,然后跪向父亲。
父亲料不到我最后那句话,一时愣住了。
“爹,恕孩儿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您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阿丑最后一次,叫您一声爹,阿丑给爹磕头了。”我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拿起我那幅画,走到大堂的门边,回头:
“从此我西子丑,再不是西家的人,我的一切,和西家再无半点瓜葛。我再也不欠你们什么了!就此拜别,希望再见无期。”
迈过门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阿丑……”
那是爹。
我没有再回头,就这样走出了那道青黑色双扉的大门。
然后就站在那热闹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痛哭起来。
那是我的家,我的家啊……

新的烦恼

我知道爷爷恼我爹爹气我,我知道哥哥们不待见我,我知道就连下人们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从生下来就住在那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很熟悉。那里有我的家人,有我的童年,有我人生的开始,有我最最快乐的日子。娘走了,那里便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依赖。
可是现在,连这点依赖都没有了。
是我亲手毁掉的。
心里面真的空荡荡的,逞一时之勇,却无处可去了。
真的没有留恋吗,怎么可能。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阿宁不知何时站在我面前。
“哭够了吗?”
我抽泣着摇头。
“那就继续哭吧,大声一点,把所有的一切都宣泄出来,别再憋在心里。”
大声的哭吗?可是我只能不停流泪,大声不起来。
“他们……为什么……都不留我……”
刚说完这句,我才真的失声,大声的哭起来。
是谁舍弃了谁呢。
我哭了很久,连围观嬉笑的人都站的脚酸,散了。
阿宁只是站在我面前,任我哭。
哭完了我就一动不动的发呆。
阿宁说:“走吧。”
“去哪呢?”
阿宁说:“跟着我就好。”
他牵着我的手,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牵引着,又回到他的家。
他让下人将他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布置成卧房。他让人去西府把我的东西拿出来,衣裳什么的放在房里,一些花草移植在院里。每个月,他还分我三两银子。
我好像,要开始常住在他家里。
这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最多,也许只是他朋友。
朋友?
我看着阿宁。
常日里他的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扫过,轻轻地不留痕迹。
可是看帐册的时候,为他娘亲煎药熬汤的时候,他收起一切的轻浮,神情凝重,很认真。
他骂我觉得我不争气的时候,眼神是戏弄的,却也带着一点柔和。
偶尔他会发呆,怅然若失,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里,即使他坐在那里,坐在自己熟悉的家中,却好像是一个意外的过客。
“阿宁,你会离开吗?”我有些惊慌的问他。
“离开?去哪?”他反而问我。
“我不知道。”我不安,担心,略有些惶恐的看着他。
他笑了,伸手摸我的头,他常这样,仿佛他自己是一个大人,而我是一个孩子。
他笑得很纯粹,他很少笑得这样纯粹。
“我哪也不去。”
“真的?”
他点头。
我忽然开心起来,只觉得,这是我那空无一物的心里,最后一丝安慰。
于是我常常的“纠缠”阿宁,我跟在他身后,他去哪,我就去哪。
他做事的时候,我在一旁安静的坐着,发呆,看着窗外,看着他,或者看看阿宁的印书厂,新卖的书。
他约朋友喝酒玩乐的时候,我也跟着喝酒,虽然我融不进那个圈子,只要我不说话,他们也渐渐不再闹我。
他睡觉的时候,我在他房门前坐很久,看着星星月亮,然后才回房。
我会很自然的看他每餐都爱吃些什么,留意他爱喝什么样的茶,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无事可恋。
我都已经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未来。
住到宣宁家之后,我才知道,阿宁明里暗里的产业究竟有多少。他很爱赚钱,也很会赚钱,就连一个酒楼都是花样百出,从菜式,到所谓的“服务”。
新建的献丑剧场开张了,第一天,人山人海,这是个新奇的事物,阿宁还设计,请了很有名望的人,弄了个什么“剪彩”仪式。不过没几个人知道,这又是阿宁的产业。
这个剧场阿宁说是专门看戏的地方,新的戏剧,新的故事。
只是这个戏院的名字听着有点别扭。
开张后的第一场戏,是免票的。剧场里坐满了人,连走道上都是人,大家都很好奇,而且因为不用花钱,都来图个新鲜。
我们坐在二楼最好的包间里,汪骏从隔壁跑过来,抱怨说早知道这兰芳阁是阿宁的,他也就不用花那个钱包了个场子了,直接跟在阿宁屁股后面就好了,还有吃有喝。说完瞪了我一眼。
阿宁笑笑,没有理他。
帘幕拉起,戏台上是一处深闺小阁的样子,有个女子,百无聊赖的推开窗,这出戏的名字,叫做“梁祝”。
从头看到尾,汪骏抱着肥厚的肚子哭得稀里哗啦,捶胸叹道:“为什么我不是梁山伯,遇不到祝音台!”
宣宁嗤笑:“还好你不是,不然也别化蝶了,祝音台早跑去马文才那里了。”
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
汪骏立刻抹两下眼泪,恨恨得瞪着我道:“就你还笑我!如果你是梁山伯,祝、祝、祝音台连女人都不想做了!”
我收了笑容,低下头。
阿宁托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头,我以为他要做什么,没想到他只是让我把头抬起来。
整个戏院的人,都被打动,正在为这出戏,为那两位“演员”叫好。
阿宁忽然问我:“你不喜欢?”
我摇了摇头:“也不是,我……其实没有看得太懂……”
阿宁有些奇怪,看了看我的额头:“这么简单,你都没有看懂?”
听他这么说,我自己都很怀疑自己,只是本能的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可因为夹杂了好多的豪门恩怨,庙堂阴谋,弄得我越来越糊涂。
看完戏出来,正好碰上新近跃上西城首富的庄家的一位公子,一位小姐。
庄公子斜眼上下一睨,“哟,我说谁这么大的面子,能把兰芳阁给包了,原来是西家的八公子。”看他的样子,似乎正为没坐上戏院最好的包间而恼恨。
我一愣,顿时很多目光汇聚到我身上,我别过脸,没说话。
宣宁笑:“庄公子倒是误会了,兰芳阁是在下包下的,所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若是庄公子着实喜欢,在下也是舍得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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