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教的那些奇怪的符号,我总分不清,6和9,哪个是六哪个是九?为什么我不能把二十五写成2105?明明就漏一个十嘛。
阿宁还是很有耐心的,我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愧疚。
虽然宣家的生意都让给了宣耀,但是宣宁有他自己的经营,倒不以为意。而原来宣家酒楼的那些人,从掌厨到跑堂,全部离开不干了。这愁坏了宣耀,年纪轻轻的他,吃喝玩乐是可以的,打理整个宣家的生意,是可笑的。在宣耀急得上窜下跳,抓到个人就当作救命稻草的时候,那些生意还有经营管理的大权渐渐的被旁人篡夺瓜分,宣家的财势,正在不知不觉中萎缩。
这些情况,宣宁都是知道的,但他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每日就呆在房里教我这个教我那个,闷了就出门玩乐。
一天又一天,我看着那些店楼,牌匾上的宣记不断地变成李记、张记、王记,感受着宣府的大门,从往来热络,到门可罗雀。
一直撒手不管的宣世伯,在穿不到最名贵的丝绸衣料时,在飘香院的姑娘不再冲他献殷情时,终于发火了。
他把宣宁叫去痛骂:玩物丧志!
那个物,大概就是指的我吧,我连人都不是了。
宣世伯要宣宁帮着他弟弟,重新支撑起宣家的事业。宣宁拒绝了。
他为我找了一间两进的宅子,我终于搬了出去,他还安排我去了一家香料店铺作账房。然后他每日沉浸在花天酒地中,乐不思蜀。
香料店的掌柜是个半百的老人,满头花白,他对我很和善,算盘用的特别好,每天我看着他在那算帐,手指不断拨弄着算珠,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觉得非常美。
可是,我在那,基本上除了看看掌柜算帐,看看伙计卖香料,就无事可做了,白白的拿着一份工钱。
其实我有父亲给的地契,也不用去做工的。宣宁这样安排,也许只是不想我每日都闷在家里。
他很少来找我了,以前我都是跟在他身后,城里城外到处玩乐。他或许想撇清那些流言,只是这样一来,流言就成了:宣宁喜新厌旧,西子丑终于被厌倦了。
好吧,我被厌倦了,被抛弃了,唉。
冬天来了,满城的白雪绒冰,然后大红的灯笼一个一个的挂起,又是除夕了。
我给了两个下人三天的假,让他们回家过年。
于是宅子里只剩我一个人。
宣宁让人送来了很多吃食,花样百出,可惜我没有胃口。
我留了灯笼自己挂,挂在墙门的屋檐下,一边一个。然后我看到一辆马车,在白雪地中缓缓驶来。
我惊讶,那是父亲的马车。
我慌忙想要逃进门内,两脚却生了根般,不能动。
我在期待吗?期待他不是意外的路过,他是特意来看我的。
如果马车驶过去了呢,停都不曾停。
可是马车停下了,父亲从里面走出来。
我呆呆的望着他,他也看着我。
“阿丑,……你过得,还好吗?”他轻声地问,目光很深沉,愧疚和慈爱在里面交替翻滚。
我有好多话想说,想埋怨,想发泄,想生气,想理都不理他,不跟他说一句话。
“阿丑,是爹不好,是爹对不住你,你……你可还怪爹?”
我想说你不是我爹,你已经不是我爹了,可是看到他伤痛的模样,我又开不了口,他养育了我十八年。
他又说:“阿丑,即便你和西家脱离了关系,可是,你依然是为父的孩子,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是改变不了的。”然后他很小心很小心的说,“爹不求你的谅解,只希望,你能再给爹一个机会。”几近哀求。
说完这句,他见我不作声,跟着我一起静默了很久,他的神情是痛苦的,自责的,不安的。
白雪不断落下,开始只是细绒大小,后来如鹅毛一般,爹的头发衣裳,都被覆盖,他站在寒风中,身量比记忆中消瘦颓丧不少,那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父亲,原来已经渐渐的老了。
我还恨他吗?
恨。
可是,如果我一直不理他,难过得也会是我。
此时此刻,再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又有什么用呢,能弥补什么呢。
我不想等他去世了,再没有可能了,我才后悔。
我不知。我只知道,在我心里,他是我爹,是我想要亲爱依赖的人。
娘,原谅我,原谅我就这样轻易的原谅了爹。
我已经没有你了,我可以没有西家,可以没有阿静,可以没有钱没有地位,我不想,连父亲都要失去。
爹第一次抛下整个西家,只陪着我在这个两进的小院里,过着除夕夜。
我们像寻常人家的父子,整理着那些蔬菜鸡鸭。我们都是不曾下过厨的人,难免手忙脚乱,到很晚的时候,终于做了一桌子的菜。我们欢喜得跑到门外放炮仗,屋子外弥漫着喜庆的烟火味,到处都是炸得粉碎的红衣,等我们回来吃年夜饭,结果发现没有一道菜能吃。
爹笑了,他摇了摇头,按着呱呱乱叫的肚子。
于是我说:“爹,我想堆雪人。”
我拿了木桶和木盆,爹帮着我堆了好高的一个雪人。天都快亮了,爹才离去。
我拿了一个红灯笼,让雪人提着,退后几步,端望着它。
爹的手很巧,它的样子,很像娘亲。
新的一年到了,年轻的人会有许多新的宏图大志,在蓝天黑土间展开,期待着金光灿灿的收获。我却依旧懒懒散散,每天趴在香料铺的柜台上,托着脑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每一个来买香料的人,想象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喜怒爱乐。
不过有一次,掌柜打发我去为定了香料的客人送货,那是乔神医家,他见我悠闲,便让我有空去他的医馆帮忙。因为曾经疫病流行的时候,我也听着乔神医的教导,照顾过病人,所以在医馆打打杂还是挺顺手的。这样那个管帐的工作基本上被我遗弃了,我天天往医馆跑,看着乔神医和那些学徒们开药煎药,时常跟在他们身后去采药买药,日子倒是有趣得多。
乔神医的医馆很奇特,据说是宣宁给出了好多的主意。因为乔神医很少会出症,病人大多自己上门。对某些特殊的疾病,乔神医给安排了病房,由那些学徒来专门照顾,家里人只要来送送饭,洗洗衣物就可以了,这样无论对病人还对他们的家人,都要好的多。
乔神医,按照宣宁的话来说,就是“拽拽的”,成天板着一张脸,高深莫测。不过他的人其实很好,为了病人常常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在医馆里,我见识到一个以前不曾见过想过的世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昨天在街上碰到还意气风发的人,今天却憔悴得不成人形;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人,在这里却低声下气的哀求;那些治好了疑难杂症陈疴旧疾的,满脸喜色,浑身荣光,如获新生,那些得知回天乏术的,亲人痛哭成一团,他自己却睁着茫然而死气沉沉的眼睛,又或者,惊恐万状,号啕大哭……
但是最让我觉得难受和震撼的,是躺在病床上那一个个身患绝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他们的痛苦,还有他们家人的痛苦,总是令人心酸。
所以在医馆里呆久了,不像一开始那样开心,反而觉得压抑,连做梦都是那些哀号和哭泣的声音。
于是我忽然,忽然很想学医,去医治那些令人绝望的病痛。
没有病痛,就没有那么多的离别,那么多的哀伤,那么多的眼泪。
我一直相信,也一直期待,有一天,有一个地方,会像阿宁说的那样:
没有痛苦。
没有悲伤。
我在医馆待了将近一年,这一年宣宁基本上没有找过我,我只是偶尔看到医馆外的街道上,驶过宣宁的马车。
那个仙人留给我的草人,一直被我放在枕头底下,放得久了,我还时常把它拿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有时候我在幻想,如果我服下那颗珠子,变成人们认为很美的人,然后出现在阿宁面前,装作人生的初遇,那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呢,能怎么样呢,阿宁说过,他不会喜欢。
那个时候,也许我们最多,只能是朋友。
是啊,他怎么会喜欢男孩子,为什么我会这么奇怪,为什么奇怪的事,总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现在已经能够独自出门采药了。不过买药的事他们都不让我做了,因为我买来的药,总是会比较贵,我压不下价,货主甚至不想卖我药。有些心情不好的病人,也十分不乐意看到我,所以我多半就是采药,洗药,晒药,制药,煎药。
期间,乔神医出诊过一次,他是看在宣宁的面子上,为宣世伯看病。
从宣耀接手宣家的生意,不过一年的时间,宣家就被宵小掏空了。宣耀太年轻,除了想与兄长一争高低的雄心壮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酒楼办不下去,粮店卖的米面以次充好,甚至卖出了毒米,被愤怒的人砸了个稀巴烂,名声臭了。这是西城轰动一时的事情,宣耀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宣世伯气倒了,宣耀或许觉得太丢脸,他的荣耀受到了伤害,他承受不起,于是不辞而别,不知去了何方。以他为首,宣家老大老二也跟着跑了,走之前顺便把余下的地契和店铺卖了个精光做路费。这下,宣世伯病得不轻。
在这里,一个经商之家的起落是很经常的事,兴盛如大鹏举翅,一日三千里,衰落亦如水落山涧,其势不可挡。虽说如此,但宣家经三代而富,又三代而称世,却只一年的时间,就毁弱如此。想来,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曾去宣府送药探病,宣宁并不在府中,下人没剩多少,弄得前庭后院的落叶都没人打扫。伺候宣世伯的只有宁氏和一个小丫头,满院子都是苦苦的药味。
没有看到宣宁,我心里有些失落,路过那些青楼酒肆时,都很想走进去找他。
我开始时常梦到他,他站在我够不着的地方,背对着我。
每当我想起那颗丹药,每当我心动,每当我沮丧想改变这一切的时候,宣宁的声音就会响起:变美也不行。
再美也不行呢,谁让我身为男子。
十九岁的这一年,我没能放得下,心中的魔障,将我吞噬得越来越彻底。
新的一年开始了,可是不好的消息传来,南方的一个教派,名为拜火教,为了将光明之火燃遍人间,为了驱除世间一切的黑暗和痛苦,他们造反了。
西城是陈国在西边最大的一个城,虽然拜火教在这边没有太大的势力,人们还是有些惊恐。三个月后,拜火教非但没被朝廷镇压,反而一路高唱凯歌,将光明的火种撒遍了半个陈国。西城岌岌可危,城中开始戒备,气氛肃杀,甚至有人已经准备往北边避难。
四月,距西城一百里外的几个城镇都被拜火教占领,事态严重。
来不及喘一口气,某天早晨,西城的百姓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围困在城中,四面八方都是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西城五千守军,杀退了敌人第一次气势汹汹的攻城,死五百零三人,伤六百七十一人。
朝廷的大军,被挡在外围,不知能否及时救援。
我没有想过,会经历战乱,它的到来十分突兀,基本上没有人会做好心理准备。
医馆只留了一两个小童,我们全都去了军营,救治伤兵。
太守在招募新兵,但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想的是逃离,然后等平息了战乱,再回来继续他的生活。
街道上不复往日的热闹,处处是杂乱的脚印,店铺都紧紧关上了门。
被围三天之后,城里的人紧张得快崩溃,打架斗殴的事常常发生,治安的卫队全被拉上城头防守,没人再去管这些人。
第四天攻城再次开始。
漫天的火箭、飞石,落入城中,房子塌了,路面上有血迹和尸体,树木屋子在熊熊燃烧,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被找来,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我的耳边全是哀号。
我发现,比疾病更可怕的,是战争。对人体□裸的摧残,毫无任何道理可言。
一开始我看到那些掉出来的内脏还有白花花的骨头流了半边脸的脑液,忍不住会吐,三天后我就习惯了。最痛的不是我,是他们。
我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他们,因为他们在用生命保护我们。
耳边常常响起那些厮杀声,惨烈,又让人热血沸腾。我想也许做一个士卒也不错,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的安宁。
攻城一直在持续。
逃不掉的人躲在家里,或者聚在太守府门口,斥责太守的无能。
城墙上的守军越来越少,得不到补充。
太守拿出了重金招募士卒,鼓励百姓支援。但是西城的人富足惯了,和性命与享乐相比,没人在乎那点钱。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春风楼的一位姑娘要登台了。
她叫无涯。她用十五年的功夫,只练一支舞。
五月十四日,舞成。
五月十五日,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将首次献艺。
只是现在,恐怕没有人会有这个心思去看她跳舞。
那一天无涯走到广场上,穿着大红的舞衣。她一直站着,舞衣迎风翻飞。
在有人走过时,她开始跳舞。
她像风中的仙子,水袖忽如长虹,忽如流瀑,忽娟秀如双飞之蝶于花间嬉戏,忽激烈如江海之鱼于龙门争跃。她笼罩在那身红衣中,那身红衣笼罩在天地之中,而天地仿佛在她心中。
一个,两个,三个,路过的人渐渐地停下脚步,专注于舞姿,暂时忘记了一切。
一曲舞毕,广场上已都是人。
无涯站上一个高高的石阶。
她说,你们这群懦夫,像个男人却不带种。
她还说,城若破,家何以为继。
她又说,誓与城,共存亡。
一个月了,我看着那些年轻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我还看到好些熟悉的人,平日里翩翩佳公子,如今身穿甲胄,满脸血污,紧紧握着手里的刀枪。
情况依旧很严重。
无涯姑娘求亲了。
她把一个大红绸缎打的同心结挂在城头上。
谁若能带领我们保住西城,她便以身相许。
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人不以为意,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
无涯是个舞女,身份低微,最多,不过能做个妾吧。
可是,我却十分的佩服她,羡慕她。
她能骄傲的对着全城的人说:但是,请用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而我却什么都不敢说。
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宣宁来到太守府,自告奋勇,带领守军抵御外敌。
所以我在城墙上看到他的身影。
有时我们离得很近,可是他总是看不到我,匆匆的交错而过。
我很担心,每每情不自禁,抬头望着那个方向。
厮杀声激烈时,我的手随着大地和城墙一起颤抖。
在不安的梦里,只有硝烟,斑驳破损的城墙,以及残阳中他孤独而挺立的背影。
不幸的是,所有的药都用完了。
情况越来越令人绝望。
太守在城墙上中流矢受了重伤,然而在宣宁的指导下,疲惫不堪的守军依旧击退了一次又一次拜火教疯狂的进攻,于是这个无官无职的年轻人,几乎成了西城的支柱。
西城的房子被拆了一座又一座,梁枋立柱能用的都拉去做了滚木,旧时供人游乐玩赏攀比的山石,也被敲碎,成为守城的武器。五千守军除了已经死的,基本上都躺在营地里,接受大夫们的医治,站在城头拿着刀枪锄头的,几乎都是百姓,各色的百姓,上至世家的嫡长子,下至青楼小厮。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我们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谁也不曾负谁。只是他们有着宏远的目标和理想,这个理想与我们格格不入。
我们自认为生活美满,没有什么太埋怨的。
他们认为世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等待着光明和拯救。而他们便是担负起着一重任的人。
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这场战事,越来越超出人们的心理预期,可是就这样被承受下来。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落荒而逃,再到奋起守卫。
我担心宣宁,也担心父亲。
父亲因为他的名望,所以此刻总管着后勤的调度和分配。因为又忙又乱,我一直都没见到他,我想他也不知道我的消息。
我们如今已没有再多的石头、木头、粮食,以及可以战斗的男儿。
我每天只有两顿粥可以喝,非战斗的人都是这个分量,而战斗的人只是多了一个玉米面的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