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十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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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父亲。”看起来竹叔还好,于是我坚持我的要求。
“好好好,你先回去,我明儿就给你说。”
“父亲何时见我,我何时离开。”
“你走是不走?”
我摇头。
“真是气煞老夫!”竹叔抖动着胡子重重的关上门。
我还想敲门,手刚举起,又想起竹叔满是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还想起小的时候,他让我骑着他的脖子,我却撒了尿,还想起我跌破了腿他给我擦药哄我的样子。
他疼爱过我。
于是我闷闷的转身,靠在游廊的立柱上,仰望星空,直到天际发白。
竹叔拉开门的时候,睡眼惺忪,打着大大的哈欠,一脸疲倦。
“早啊竹叔。”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动了动腿脚。
竹叔的哈欠没有打完,嘴还没合上,就嘎然而止,他猛地清醒过来,然后板着脸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半晌过后,他重重的哼了一声,拔腿而走。
我揉了揉眼睛,去窗子下坐着,肚子饿了,我按着肚子就睡着了。
被踢醒之后,我抬头看到居高临下的竹叔的一张绿森森的脸:“老爷让你去书房。”
踏进书房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激动,父亲立在云纹平头书案前,单手捧着一卷书册,这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了,平日里只远远的交错过,他偶尔若有什么话吩咐,也都是由下人代传。我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勾勒着那些峻毅的线条,一点一点填塞进记忆中他模糊轮廓里。
“你找为父,有何事?”父亲依旧看着书册,动也未动,语气透露着疏离。
我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凝视着他。
当父亲不耐烦准备开口,我道:“父亲,您还记得阿丑吗?”
父亲的脸侧了过来,眉头皱起,但是目光并未抬起。
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您知道吗,孩儿长大了,还有了心爱的姑娘。”
父亲的眉头刹那间聚到最深处,然后慢慢的展开。
“是吗。我听管家说了,谁家的姑娘。”父亲低沉着声音淡淡地问道。
“聚汇银庄的袁家,袁家的三姑娘,袁静。”
父亲抬头想了一下:“哦。人家愿意吗?”
“是,父亲。孩儿想请您亲自为孩儿提亲。”
父亲诧异,这才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脸色微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孩儿知道。阿丑想父亲为我上门提亲。”我重复强调。
父亲没想到我会这样要求,铁青着脸,我不改口,直直的望着他,气氛有一点僵持。
“这不可能。”父亲斩钉截铁,“为父会安排人为你提亲,你下去吧。”
他转过身不想再理我。
“不,父亲,我要您亲自去。”我说。
“我说了这不可能!”他提高了音量,族长的威严,在语气中尽显无遗。
“有什么不可能,父亲又不是不可以出门,袁家的宅第也不远。”我道。
父亲转身逼视着我,目光有一股好大的压迫力,让我觉得有点儿害怕,我认不出这样的父亲。
“我再说一次,这不可能。”他咬紧了每一个字。
我的呼吸有点儿急促,我心里想我不害怕的,于是我依旧坚持:“不会不可能的,父亲应该去的。”
他猛地把书摔在我脚下:“胡闹!放肆!你以为凭你的尊容袁家会同意?就算袁姑娘愿意,她家父母也会逼着她拒退!你以为有谁愿意步我们西家的后尘做西城第二个笑柄?到时候你让西家的脸往哪搁!难不成你还嫌你不够耻辱吗!你还嫌你给西家带来的羞耻不够多吗!”他怒气冲冲的说完,却越想越气,“还一天到晚跑出去撒野四处招摇,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不认得你是不是!”
一时间我很难过,我觉得父亲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是,就因为所有人都嘲笑我,看不起我,我不想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也受到讥笑,被人面前面后指指点点,没有人真心相待。所以我要父亲亲自为我提亲,就算被袁家拒绝,就算再丢脸,我也要父亲告诉他们,父亲会护着我支持我,他们都错了!”我大声地抗辩。
“你还敢……”父亲气急败坏,手指着我又狠狠放下,“你不觉得你说得很可笑吗!你凭什么要我这样做,生为西家的子孙,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要西家为你丧尽颜面!”
“我不觉得可笑,父亲,我知道他们都说我丑,我让西家成为笑柄,我让西家遭受耻辱,您是西家的族长,为了西家您可以厌恶我,可是您也是我父亲。大娘除了父亲还有哥哥,哥哥除了父亲还有娘亲,可是我惟有父亲。父亲有八个孩子,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是我却只有一个父亲。除了父亲,阿丑什么都没有。父亲是孩儿一辈子的骄傲,是高山,是大树,是孩儿头顶的一片天。如果连父亲都不心疼阿丑,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乎我呢……”
我跪下,仰望着父亲,像儿时那样,满怀着虔诚,凝视着自己曾经的信仰。
父亲动容而沉默,脸上的怒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惆怅和一丝哀悯。
好久好久之后,父亲长长的叹了一声。
“我让你大哥为你去提亲。”
我知道父亲已经让步了,可是不行,远远不够。
“不,父亲,您亲自去。”
父亲这回是真地盯着我了,脸上阴晴未定。
“别胡闹了!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吧。”
“不,父亲,您亲自去。”我重复,丝毫不退缩,于是重新勾起父亲的隐隐怒火。
“竖子!岂有此理!”父亲猛拍桌案,他负手来回走了几步,沉声道,“如果你还想娶袁家小姐,一切就由为父安排,否则,免谈!”
“只要父亲亲自去,一切就听从父亲的安排。”
“真是不可理喻!”父亲终于雷霆大怒,手指着书房的门,“滚出去!”
“父亲答应我我就走。”我说。
“你给我滚!”父亲拿起砚台摔碎了一地,“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
“父亲……”
“不可能!”父亲一声断喝,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你死了这条心吧!”丢下这句话,他大步地走向门边。
“父亲???!”我爬过去伸手拦着他,他踹开我依旧走出书房。
“父亲——”我喊他,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停留,瞬间已走出丈外。
“爹——”情不自禁的喊出这一声,我才发现,原来这十年间,我再也没有用过这个称呼。
可是爹爹他不知道,他有那么多声的“爹”可以听,他不必在乎。
“爹——”我跪在书房的门槛边,一声又一声的喊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发了会呆,一声长长的蝉鸣从书房外的大槐树上传来,看起来夏天快到了。
我站起来,把膝盖处的灰土拍拍干净,然后把父亲丢到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到桌案上,又将一地的碎砚收集了,用手帕包好放回原处。之后走出书房,将门合上,离了几步远的地方,把碎石沙粒什么的扫到一旁,再跪下,开始漫长的等待。
下人们窃窃私语,几位闲着无事的哥哥听闻也跑来看热闹,不过他们嘲笑几声觉得无趣就走了。七哥丢给我一壶水,骂道:“贱骨头!”
一天没有吃东西,晕过去后在自己院里的床上醒来,用了饭恢复力气后,我又回到书房外跪着,父亲到过书房一次,但是门关得很紧。
晕了第二次不过依然故我,反正吃饱了有劲了就来跪着,跪倒了再去吃。
七哥气得厉害,骂了我一通后要我回去,我不回,他力气大,把我拖了回去,他走后我又跑了回来。
七哥说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冲着书房大声喊:“我爹都不心疼,我还爱惜什么!大不了死了,我不在乎!”
七哥气得直翻白眼,我刚好还有些力气,继续喊道:“爹,阿丑要是死了,您会伤心吗?”
“白痴!”
气跑了七哥,我的报应就来了,下雨了……
虽然快要入夏,可是在大雨中浑身湿透吹着风还是很冷,我打着哆嗦,冲着天喊道:“我不是不孝顺,你别再下了,我快冻死了!”
结果是我热乎乎的躺在床上,吃什么吐什么,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但没想到宣宁竟然来了,我非常非常惊讶,心里也忽然恐慌起来。
宣宁捏着鼻子瞧了瞧我,冷冷一笑:“你傻逼啊?”
嗯?什么意思?
“阿宁……”我哭丧着脸小声地问,“我是不是快死了……”声音出来时吓了我一跳,跟破了音的公鸭叫似的。
宣宁愣了一下:“竟有那么严重?”他回头冲着自家的小厮冷道,“赶紧去把乔神医给我请来,不来也得来,快!”然后皱着眉盯着我:“哪里不舒服,先忍忍,乔神医很快就到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让人弄了湿布巾敷在上面,神色有些紧张。
乔神医很快就到了,顾不上擦汗,急匆匆地就把起脉来,宣宁在一旁紧紧地盯着,只看到乔神医的脸越来越沉,等诊脉完毕,乔神医的脸就如同一铁砣砣了,青光直泛。
“怎么样?”宣宁问道。
“治不了。”
“什么……”宣宁一幅不敢置信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宣宁也会被惊讶到。
完蛋了,我真得要死了,我咬了一被子的口水,手都在发抖。
“你当老夫很闲吗!哼,屁点大个伤风发热,也要十万火急的把老夫请来!自个儿随便请个大夫吧!”乔神医整了整衣衫,气宇轩昂的迈着八字走了。
宣宁的脸立刻像雨天后的彩虹,他望了望房梁,紧了紧拳头,转过头来盯着我,面色不善,一字一顿道:“西、子、丑!”
“是。”
“你死不掉。”
“嗯。”我笑着点头,开心。
“那你为什么说你要死了!”
“……是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
“以前我问你,我生病了你会不会来探望我,你说除非我要死了,你才……”
“SHIT!”
“什么?”
“我说你是白痴!弱智!低能儿!你那长脑袋的地方,放着的真的是屁股吗!”
“……不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之后,就是一幅冷冰冰的样子,然后微微一笑:“我不跟长颠倒的人生气。你记着,我刚才一点也没有担心过你哟。”
我点点头:“别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这里这么脏,你都来了。”
他保持笑容,坐到一张我不熟悉的鼓凳上。
“你放心吧,已经打扫过了。不过我也算是为你做了很多牺牲,这熏香可不够三个月呢。”
我一愣,赶紧瞅了瞅我的屋子,果然除了大开的窗户还是那个尺寸,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认识,包括我的床,我的被子,和我的衣裳。
“可是刚才我怎么没发现呢……”我觉得有些纳闷。
“因为你一睁眼,就盯着窗外发呆。”宣宁从送药的下人手中接过药汤,嗅了嗅,随口对那人道:“下次煎药记得再加半斤黄莲。”然后笑咪咪拿了药喂我喝。
“待会我回去了,你别再闹,尽做无用功。”他道。
“嗯?可是我父亲还没同意。”
“他同意有什么用,那姑娘愿意吗?”宣宁嗤笑。
“当然。”我不满地看着他。
宣宁眯眼盯着我,冷道:“当然?哼,我看原来不是长倒了,而是屁股脑袋根本就是一个东西!”
“怎么可能……”
“闭嘴!”
我只好闭嘴。
“你听我的,放弃吧,人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就你这种笨蛋看不出来,还巴巴的为人家要死要活。”
碗里还剩一口药的时候我就不喝了,擦了擦嘴缩回被子里,我不信的。
“我走了,你好好养病。”
“嗯。”
迷迷糊糊的,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觉得有食欲了,吃了点粥,又跑去了书房跪着,只是觉得骨头有点软,怎么跪都不舒服。
一个时辰后父亲从书房里出来,我两眼昏花,就看到一个褐色的影子,叫了一声:“爹……”就没知觉了。
再次醒来,竹叔正站在五步之外,打量着屋中陈设。我爬起来,他咳了一声:“你躺回去吧。”
“不行,我要去书房。”我手忙脚乱的整理衣服。
“行了行了……”他头痛的摆摆手,“老爷已经去袁家了。”
我顿时睁大了眼睛:“真的?”
竹叔哼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太爷为这事都快气死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我只觉得那一刻我开心极了,比死而复生还要令人快乐,有一种很幸福很甜蜜的感觉,父亲,妻子,妻子,父亲,我掰着手指头不停的念叨,啊,还有家,有孩子,我又紧张,又期待,想着婚事,想着今后的生活,想着未来。
我不怕拥有的很少,因为我相信,只要努力,什么都会有的。
是的,什么都会有。

因为你很丑

西大人为他家的丑儿亲自上门提亲的事,迅速传遍并轰动了整个西城,一时间沸沸扬扬,成为酒楼茶肆最热闹的话题,有人惊诧,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等着看好戏。
但是很多人说,好戏恐怕是看不成了,因为以西家的地位,袁家想要退帖,恐怕先要好好考虑一下后果。而且,就算袁家退成了帖,他家女儿今后能不能嫁得出去还是个问题,谁还敢要西家都娶不到的媳妇呢。
果然,在知道西大人亲自送帖之后,很多向袁老爷提亲的人家,都赶紧把名帖要了回来,哪怕为此得罪了袁家。
所以目前袁老爷手中,只剩下两张名帖,都是一样的烫金,只是那裹边的锦缎却稍有不同,只有放在一起时,才能发现,西子丑的那张,色泽质感更加的饱满柔润。而另一张,是来自同样为陈国四大家族之一的南家。只是,近年来南家稍显没落。
就在我欢欣鼓舞,满心期待的等着袁世伯的回应时,阿静突然约了我。
出门的时候下着小雨,我撑了油伞,欢快的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跑着。也许袁世伯对我还存有顾虑,阿静在担心,不过不管是什么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跑的急,险些撞到了路边玩泥巴的孩子,我对他们抱歉的笑,他们却兴奋得睁大眼睛:“哦?你就是‘西游记’里的大妖怪吗?你从哪来?唐僧被你吃掉了吗?大猴子没有把你打死吗?你的真身是什么?”
“西游记”是现在广为流传的故事,以前天天在宣家的酒楼茶肆中由说书人讲演,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等我到了江边的观潮亭,阿静早已经立在那里,眺望着浩荡的江水。
好些天没见到她了,反而见到她时更想念她。我钻进亭子里,把伞靠在一旁,离她几步之遥,只是她有些落寞的背影,忽然压抑住了我欢喜的心情。
“阿静!”
阿静没有动,过了一会才慢慢转身,我有些吃惊,这么几天,她竟然瘦了,有些憔悴。
并且,她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哀怨,有些拒斥。
我想走上前的脚步停住,我不明白,她受什么委屈了?
“阿静……”
“阿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的话音,带出一种心破碎的语气。
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你要让你爹亲自来提亲?为什么你要逼迫我们?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眼中已含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委屈,失望,伤心,气愤。
我依旧不明白……
“不,阿丑,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和你说清楚,原本我只是不想伤害你。我是喜欢你,可是那喜欢,远远不够要我嫁给你,和你共度一生。”她说得很慢,可是她的语气,渐渐得像一把刀子,割着我的心,我来不及听她说些什么,只是猛然间有种很痛的感觉,一切竟和我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甚至感觉得出,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你很善良,是个好人,可是这对我来说根本不够……阿丑,原谅我和你说这些话,我也希望你永远只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那是真的,可是这也是真的,阿丑,我能够和你做朋友,可是,我不能够要你做丈夫你知道吗!”
“为什么……”我说的无力,她的目光和话语像汪洋一样席卷了我,而我成了一片波涛中的叶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问为什么?……因为你很丑。”她慢慢地说出这句话,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也许有姑娘会不在乎,会喜欢你的好心肠,喜欢你这里,喜欢你那里,然后就会嫁给你,可是那不会是我。本来南家早已送了名帖,因为路远我爹舍不得才一直没有回复,你有听说过南家的四公子吗?那是个显衣怒马的好男儿,他不像你这样,他……可是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嫁给你的阿丑!”那最后几个字已夹杂着浓重的哭腔,阿静好伤心,她掩面大哭,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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