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中计(父子)----尘堇

作者:  录入:07-06

何九渊持樽在手,一饮而尽。何景阳缓缓坐下,微微笑着望向右侧上首的陆由庚,颔首示意。
突然,殿外的传报声骤然响起,“长公子到!”
杜确闻声而起,抽出匕首,直直向面前人的后心口刺出。何景阳一时措手不及,鲜血透过重重罗衣,汩汩涌出,虽看不真切,但浓浓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重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变故乍生,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杜确已左手揽人在怀,右手持刀横在颈前。或许是挣扎时的误伤,一道裂痕分割开白皙的脖子上,密密的小小血珠蜿蜒而下,徘徊至衣领处,方才渐渐消失,只留下颈上殷红的血迹与下垂的黑发紧紧纠缠,闪烁着凄艳的色泽。而匕首的寒光四射,映着皮肤、鲜血,竟是难言的瑰丽。
何慕阳入殿时,触目所及的正是这一场景。杜确手持匕首,挟持而立;何景阳身陷囹圄,神态自若;何九渊长身而立,举止和祥;陆由庚一面静观其变,一面投来安抚的目光。大殿静穆、庄重,一时间,好像人人都忘掉长公子入殿的缘故,仿佛他的出场,再平淡不过。
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停留在他身上的审视、忖度。不同于宫主的高华、少宫主的俊迈,长公子的眼底透澈澄明,望去心神为之一静,让人不由得想加以慰藉、安抚。虽然此时,他眼中只有畏惧、不知所措。
杜确环顾四周,扬声笑道,“在下今日大胆,想向宫主讨一个小小的东西。若承蒙赏赐,乃本人之莫大荣幸,令公子必定完璧归赵。否则,只怕到时候玉石俱焚,宫主要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何九渊面容安详,望了一眼逐渐靠近陆由庚的长公子,目光落回杜确的身上,微微笑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玄晖令。”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众所周知,玄晖令乃历代宫主的执掌信物,持此令者,上则号令武林、下则独揽玄晖宫大权。其珍贵,由此可见一斑。
因大量失血,何景阳的脸色苍白若纸。沁溢的血液缓缓地在颈上攀沿、蠕动,直至凝结。留下一条血线,孤零零的、不知所措,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子,死死抓着手头的唯一依赖,纠缠不丢、至死方休。
虽然被胁持,但他依然静默从容,只有望向父亲时,目光中才平添一种难以觉察的颤抖、祈求。他放纵着自己的视线,以一种近乎绝望的仰视,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心境。他紧紧地凝视着,不舍得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态,仿佛站在坟墓两端,仿佛之后便是天各一方。虽然,越看下去,心下也越是明了。他捕捉到了一道光芒,一抹闪过父亲眼底的迟疑,没人看得懂,它太迅急、太隐晦,除了他,唯一的他。
突然,尖锐的惊叫声响起,众人看时,何慕阳正挣扎在陆由庚的怀中。
何九渊微微笑起来,望向数年知交的目光蜜意款款,语气也分外轻缓、柔和,生怕一不当心便惊扰到他人,“由庚,难得见一次面,还是这么淘气啊。我想想,木犀珠和槿南香混在一起,可以让内力暂时消失,是吗?我真的太大意了,不过,槿南香在哪儿?你知道吗?”
陆由庚缓缓抚摸少年的脸庞,语气安详、平静,“九渊,看来大意的是你啊。至于槿南香嘛,记不记得喝下的酒?酒,当然是美酒,不过盛酒的杯子,恐怕就没人知道了。”
杜确突然记起之前涌动的气息,一股从弥漫身旁的奇异气息。望着怀中的人,他若有所思,心下又是恍然,又是惊讶。
“噢,我知道了,”何九渊紧紧凝视对方,生怕一挪开,便会做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事情,“我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争来夺去的,你我都累了。说吧,不必拐弯抹角,我们的性情,彼此都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这样啊,那就开章明义吧。我来讨个东西,”他深深凝视何景阳,慢慢说着,“和他要的一样。不知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杜确怀中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
陆九渊转开目光,紧紧地盯着何景阳,视线中蕴藏太多复杂而隐晦的情愫,太多一张口就说不出的话,除了他们,别人都读不懂。他们的世界太过于狭窄,再难容得下另一个人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同时移开目光,疾速而决绝,仿佛再迟一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事态的进展。何九渊望向陆由庚时,已回复到一贯的波澜不惊,他缓缓开口,“好,我答应你。”语气再平淡不过。
这时,何景阳闭了闭眼,又睁开,低声吩咐道,“杜确,放开。”语气低沉、持重。
杜确一时诧异,下意识地应道,“楼主?”
何景阳挣开束缚走到大殿中央停下。后背上,衣服与干涸的血液紧紧黏为一体,挣不开、扯不断,一旦强力分离,注定撕心裂肺、痛彻心肺。
他遥遥望向父亲,微笑道,“父亲,不要忘了今天的决定啊。”目光一转,貌似爱怜地打量起挣扎中的何慕阳,撒娇道,“哥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日日夜夜都忘不掉啊。”声音柔柔的,落在耳中,说不出的甜蜜、融洽。
他缓缓打量大殿的种种,仿佛要把它们镌在眼底、心头,深深的、一刀一刀地刻下。再次开口时,语气柔曼、悦耳,如同夏日黄昏,悬挂在檐下的铁马碰撞、嬉闹,叮叮当当,空余袅袅的回音,荡漾在每个人的耳畔,“诸位在此做个证见。从今日起,我何景阳与玄晖宫再无半分瓜葛,与父亲,何九渊,再无任何血缘牵绊。若违此言,天诛地灭,生生世世永受万箭穿心之痛。”
何景阳的童年终止于一个突兀而瑰丽的月夜,以此为界点,整个生命、性情都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再无完聚的一日。
懵懂的时候,对自己而言,父亲的怀抱有一种致命的诱惑。他喜欢偎依在父亲胸前,用小小的头蹭蹭衣服,埋在胸口处深深呼吸父亲身上特有的悠远气息,然后满足地一头睡过去。再睁开眼时,嘴角黏黏的,他定睛一看,口水横流,父亲的胸前也湿湿的、亮晶晶。小脸顿时腾红,再一头扎进去,直到父亲抱他起来,含笑瞧着他乌溜溜的眼睛、酡红的脸蛋,这才怯生生地叫道,“爹爹。”
不知道母亲的去向,他拼命地想啊想啊,却仍然搜不到一丝蛛丝马迹。有意识以来,一直和父亲相依相伴,至于母亲,始终缥缈、杳杳,无迹可寻。而身旁的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后来,问起父亲,父亲揽着他的手紧了一下,却一语不发。没有责难、没有变色,但他敏锐地觉察出父亲的愠怒。他有些无措,虽然渴望母亲关怀、抚摸,但倘若为此而让长伴身旁的父亲生气的话,那么,他宁愿选择父亲的怀抱,温暖、安详。
他忐忑不安地扭过头去,不敢接触父亲的脸色。直到像往常一样,父亲笑对上他的眼睛,这才重重放下心。
从这之后,母亲成为一个禁忌话题,被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开。其实,这样就够了,只要父亲陪在身旁,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父亲微笑,听到父亲的声音。其他的,他不去奢想,也已经不需要了。
父亲喜欢揽着他,细长的手指抚上他浅浅的眉头、眼睛,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当心,手中的珍宝便消弭殆尽。父亲喜欢深深望着他,目光缱绻柔和。可每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总觉得心头堵堵的,说不出的酸楚。明明父亲喜欢自己,干嘛这么难过,干嘛总觉得父亲离得好远好远,伸出手,却再也抓不住。父亲喜欢低声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阳儿,阳儿。”亲切、深挚,可落在他的耳内,却总恨不能大哭一场。他不懂,始终都不懂。
五岁的时候,何景阳迎来了他的第一位夫子——王基。一开始,对于夫子,只有礼节上的恭敬。慢慢的,他一天天地读懂夫子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善意、关切。
不同于父亲的无微不至,夫子的关心如清风拂野,不着痕迹。
有时,心绪因某些或大或小的事情而烦恼,倘若正值读书之际,夫子便往往把书本丢到一旁,信口讲一些名物典故、奇趣逸闻,谈天说地,无有不至。一开始,他纠结于个人的心情而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慢慢的,开始被某个传闻、史实所吸引,不由得提出质疑、疑虑之处,或者进一步刨根寻底,问个究竟。谈到后来,心潮激切、畅所欲言,原来的种种早已抛到脑后,即便想起,只觉不足挂齿,何必为此纠结不清?
就这样,他们一天天地亲密起来。
一天入学的途中,路旁的一丛丛绿意引起了何景阳的注目。他揣着好奇走过去,原来是一种不知名的花卉。空翠的枝叶中点缀着星星白花,取下一朵捧在手心,白瓣黄蕊,形状、式样再寻常不过,但看在眼中,却是难得的舒心。凑到鼻前,隐隐一股幽香,心情也随之释然不少。他转了转念头,连枝叶攀折,捧着手中向书阁走去。
夫子早已候在阁中,望着何景阳手中的满满绿意,不由得眼前一亮。何景阳微笑着递过去,看着夫子寻了一个花瓶,小心插放手中的花卉,不由得满心欢喜。夫子没有问起他赠花的缘故,他也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之后入学时,总不忘一件事。虽然自始至终,他也不知道这种花的名称。书阁中也从此弥漫着一股悠悠的清香。
何景阳发觉对夫子越发信赖。除了父亲,世上还有另一个默默关怀自己的人,一个可以倾心吐胆而无所顾忌的人。不在一处时,即便想想夫子的面容、言语,也忍不住笑起来。甚至有时蜷在父亲怀中,也不由得浮起微笑。
父亲似乎觉察到他的变化,望向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敏锐。他没有解释,莫名地意识到,如果在父亲面前交口称赞另一个人,父亲是不会喜欢的。
一天,和往常一样走入书阁,突然发现一个面目陌生的人坐在夫子的席位上。一时惊讶中,手里捧着的花掉在地板上,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地,绿的叶,白的花,映着射入阁内的微红阳光,分外蓬勃、妩媚。
这时,父亲缓步走进来,右手用力揽定他的肩头,微笑着吩咐道,“阳儿,见过夫子。”
陌生人拱手为礼,语气平缓、恭敬,“王先生近日有事在身,公子的学业,在下不揣冒昧,愿共商切磋。”
何景阳恭身行礼,继续翻开书本朗诵。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别人说着,他听着,甚至觉不出失落、伤痛。
晚上,陪父亲用餐,然后回到房中,一觉无梦。
第二天,习惯地捧着无名花走进阁中,正要随手递过去,突然意识到物是人非。手伸出去,一时来收不回来,眼睛酸酸的。
第三天,他直赴书阁,沿途视若无睹。
第四天,走到一半时,忽然疯一样地跑回去,直到望见满目葱茏。绽放着的白花,舒展的枝条,满满地盛开心头。突然想到,花纵然娇艳,先生却看不到了;自己纵然努力,也见不到先生了;先生纵然微笑,自己也不知道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他紧紧握着嘴,生怕一不当心,便哭出声来。隔了一会儿,泪止住了,他木木地揩抹沿着脸庞滴下来的泪,心里想着,该走了,不然就迟到了,可是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还没告诉自己它的名字。突然,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来,他狠狠地咬着手腕,用力地,直到牙齿尝到血腥的味道。心揪得紧紧的,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一个东西躲在心口叫嚣,一拱一拱地,重重地撞向胸口。
这一天,他按时入阁。晚上,父亲深深地凝视他,一语不发。从这天起,他怕极了痛,一点小小的伤口都让他痛不欲生、哮喘不止。
晚上,平躺在床上。这天将近望日,银色的月晖一点点地把他淹入一个安静、澄澈的深潭。恍惚中,忽然记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久得他早已辨不清是真是假。
印象中也是一个月夜,园庭中遇上一个女孩,一个肆意嬉闹的玩伴。之前,由于少宫主身份,他始终孤单单一个人。只有这次,是他唯一纯粹快乐的一天。临别时,他们彼此拉钩,定下明晚的约定,不见不散。
回去后,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明天吧,他微笑着沉入梦乡。
下一天晚上,他来了,又走了,始终孤单单一个人。他失落、忿怒,好象一个被人捉弄的小孩,空欢喜一场。
好久好久的事情,想起来,满是苦涩。突然间,他若有所悟,每个人,每一个自己亲近的人,都一次次地离开、消失,仿佛冥冥中藏着一头野兽,默默地审视他的一言一行,一旦有人靠近自己,便毫不留情地拖走、吞噬。他被刚刚想起的念头吓住,双手紧紧揪着棉被,仿佛黑暗中躲着一双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的。后来就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梦中有个人,始终瞧不清面目,默默地盯着他,仿佛千年万年的等待。
一天天过去了,他的生活回复一贯的轨迹。青涩慢慢隐去,代之以眉梢间洋溢的少年的隽永。他依然与父亲相偎相依,从凝眸处,闪烁于眼底的微笑、相拥时,紧紧贴合的怀抱中汲取温暖、慰藉。他以为生活便这样平淡地延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同平常一样,和父亲一起用餐后,便告退了。回到房中,胸口闷闷的,总坐不定,总觉少点东西,空落落的。随手挟了一本书,吩咐身旁服侍的人留下,便信步出门散心。
他一向深居不出,方向感又差,走着走着,便闯入了一座树林中。四面耸立着高高矮矮的丛木,正值夏日,林中凭空添了一份森凉、迟暮之气。绿叶的气息湿润鲜活,饱孕着生命的蓬勃;褐色树皮也缓缓勾勒出苦涩的味道来;更和着泥气息,土滋味,被晚风大力搅拌,从而酝酿出一樽夏日醉人的酒醪。正行时,远远的林梢头露出一角朱红飞檐,不由得挑起了好奇心,明明这么荒僻,居然也瞧得见房宇?
一路拂开遮天蔽日的枝条,攀缘纠缠的藤萝,等到时,早已灰头土面,衣服上也划开一道道或大或小的伤口。
面前是一个院落,朱门斑驳,绿苔缘阶,一眼望去,只瞧得见高高的围墙,重掩的大门。突然间便失掉了好奇心,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向来万物无所萦心,今天也不过一时的兴之所至罢了。
踱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任意背靠着坐下,信手翻看手中的书籍。出门时匆匆忙忙,随手抓了一本,现在一翻,正是《乐府诗集》。
风掠过树枝,哗哗奏响。空气暖暖的,左一碰、右一蹭地擦过眼皮,汉字也一个个歪歪的、扭扭的,渐行渐远。昏沉的困意慢慢袭上来,视野所及一点点地暗下去。
再次睁眼,黑暗重重地覆盖过来。微微挪一下身子,只觉酸困无力,手脚麻麻的,想必是沉睡时滑下树干,侧躺树下的缘故吧。丢开握在手中的书,调整一下姿势,身体也渐渐恢复过来。纵目望去,只见头顶悬着一轮金黄的月亮,天空并非一味的漆黑,反倒沉淀着湛蓝的光泽,如同月夜下波涛汹涌的大海,弥漫着神秘、浩瀚的氛围。凉风习习,昆虫的振翅声、吱吱声此起彼伏,仿佛一出子夜的箫埙合奏。一切都是这么安逸、甜蜜,让人不由得想叹息。心坎洋溢着太多的欢喜、欣悦,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叹息。
突然,“吱悠”一声,惊起宿鸟群群。何景阳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循声透过林木扶疏的间隙瞧去。
岂料不过一眼,早已万劫不复。
月光下,两个人紧紧依偎,彼此均是体态修长、从容蕴藉之人,看在旁人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优美。可撞入何景阳的视界,却如晴天霹雳,登时楞在一处。
窸窣声渐渐平息下去,代之以和缓、低沉的声音,“阳儿,早点回去,晚上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啊。”
“爹爹,下次早点来看阳儿啊。阳儿好想爹爹,阳儿好想和爹爹在一起啊。”
久久的静默。何景阳紧攥双手,重重扭过头去,可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中到处都闪烁着方才的场景,他闭上眼睛,却还是清楚地、眼睁睁地看到,父亲和哥哥,额头轻触、嘴唇相吻。
不知停了多久,长久到他再也按捺不住时,声音再次响起,“三年,再过三年,阳儿就回到爹爹的身边。”
大门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切都安静下来,头上明月高悬,刚才发生的种种仿佛不过一场梦境,一场荒诞的匪夷所思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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