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半晌才怔怔地拿了手指去拭她的泪。这傻素贞啊,即使被背叛到了这部田地,仍然宁可驱走我这个诱惑也要与那男人厮守终生吗?素贞,你傻啊!
“别哭了,啊,当心动了胎气……”我实在是不擅长应付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换作别的女人我早就脚底抹油了,偏生这个还要是我姐姐……
许仙在地上伸手去拉姐姐的衣袖,一脸恳求状,我一脚踹开了他。“姐姐,小青这便去了。”也许我一辈子都没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跟女人(?)说过话,“小青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只不放心姐姐你……许仙这厮不是好人,姐姐你又情深蔽目……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来找小青帮忙,好么?”
我最后转身望了一眼那住了许久的宅子,姐姐的哭骂声和许仙的讨好认错声隐隐传来,我冷冷一笑,挥挥手,天空飘来一朵乌云,雨声很快就压过了屋里的声音。
我在雨里四处游荡。冷冷的雨淋下来,正好缓解方才被我强自压下的药性,这种三流□对我这妖精的效力肯定会打折扣,我不过是装着不能动弹的样子,好让姐姐看到这一幕。姐姐会提前回来,也是我偷触了她藏在床下的蛇皮,惊动了她,才会急忙赶回来察看而“恰好”撞见了许仙不堪的举动。
许仙不是好人,他垂涎于我不是一天两天了,逼得我只想把姐姐带离他。可惜姐姐终究太痴了,不用看下去也知道她最后定然又会贪嗔带怨地原谅那个“冤家”。
总有一天,素贞会毁在许仙的手上,我突然有这种预感。
十二
竹林还是那个样,湖还是那个样,就连湖里的水草都还是那个样,看到我这条青绿色的大蛇还是会错认作同类。
因药效而微微升高的体温在湖水的浸泡下又恢复了正常的冰冷,我恢复人形爬出水来,坐在岸边继续淋雨。
雨却突然停了,一只手伸过来,从我头发里摸出一条蹦跳的小鱼抛回湖里,一个微哑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叹息,“你若是再不上来恐怕我就会跳下去捞人了。”
那朴旧的油纸伞下的人,那刻进魂魄里的梦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的声音和容貌,就这样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乍然来袭,而我只能措手不及地怔在那里,大脑一片雷击后的空白,完全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衣服上熟悉的气息几乎令我泪流满面。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个湿淋淋的样子,额上一片银鳞,妖异又清新的样子。”法海说。
“当时我就在想,只要你不害人,我就不收你了,可是我不想放过你姐姐,因为她跟许仙纠葛太深。”法海说。
“后来跟你在一起,我又打消了收你姐姐的念头,想着她一定跟你一样,不会害许仙的。”
“可是现在,我又想收她了……”
眼前一黑,我软倒在那个结实温暖得令人心酸的怀抱里,来不及喊出口的话像苦水一样倒回了腹中。
法海,不要。
禅茶氤氲寺中师
十三
很久之后,我是被额上那片银鳞刺醒的,它拼命地往我的肉里陷,而这只有一个意义,素贞出事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老远就闻见一股焦臭,好似木石被雷劈过之后的味道。
姐姐将自己护在结界里,已经稍稍动了胎气,见到我来,心神一松,原本勉力撑着的真气一泄,结界顿时破了,立马便是一口血箭喷出来,淋淋漓漓的一地。
我赶紧帮她顺气,听她说到“和尚”两个字,心里一揪。我设好结界,将她安置在里面疗伤,一飞身便奔那金山寺去了。
有个和尚捉走了许仙。这是姐姐说的,而除了法海,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个和尚会干这种事,能干这种事。
金山寺就在下面了,我压下云头,跳了下去。金山寺位于海中山岛之上,山中树影葱茏,云雾袅袅,寺院围墙高而不峻,门面庄而不华,很是一派大家风范。
面前是厚重的大门,身后是绵远的石板路,我望着那淳厚的铜门环,踟蹰了。
是先礼后兵?还是直接兴师问罪?
一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这里是法海的师门,怎可造次?怕不被人当场灭了!
而我……居然就这么闯到人家门口来了?
我越思索越想溜,可那厚门早不开完不开,偏偏这时候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窄缝,钻出个十几岁的小沙弥来,望着我“嫣然一笑”,还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原来门外真的有人呀!”
我默。
“施主请进吧。”
我抬头也冲小沙弥“嫣然一笑”,意料之中地见他晕乎了一下,“小师父,敢问法海师父在么?”
“那个……法海师父出外未归……是主持大师想请您一叙,施主请随我来。”
我是不是……自己跑进罗网里来了?
光线从窗纸透进来,已是减弱不少,半透明昏昏的色彩。
房里原先许是点过杏香,我还能微微嗅着些残味儿。蒲团陈旧却干净,我静静地盘腿坐着,并不急躁地观看对面的白眉老和尚在氤氲的水雾中往粗陶盏中斟茶。两盏茶,宾主面前各一盏,谁也没动。
没有人开口,安静到可以听见蜘蛛在梁上结网的声音,细碎而安祥。茶盏的水汽渐渐少了,薄了,最后一星也没有了,白眉老和尚笑一笑,裂出一脸慈祥的核桃纹,端起自己的杯子,向我作了个敬茶的姿势。茶既已不烫了,我也不客气,端起茶作个回敬的手势,三口而尽。
老和尚笑眯眯地望着我:“好喝不?”
我微笑,“很好。”茶是独特的山中醇厚之味,说不定是老和尚自己种的。
“真的好喝?”
“真的好喝。”我砸咂嘴,意犹未尽。
“既然这么好喝,就算老衲在里面下了收妖咒,你也会再喝一杯吧?”老和尚呵呵地笑起来。
“劳烦大师了。”我微笑着递上茶盏。
老和尚一边提壶斟茶,一边观察我的神色,又呵呵一笑,放下了茶壶,“你怎知老衲不会在茶里动手脚?”
我苦笑,“大师有这个必要吗?”他可是法海的师父啊,直接就把我捏死了,这么不上道的手段用着还嫌麻烦吧?
老和尚哈哈大笑起来,那豪爽的模样哪里像个隐居世外的出家人?倒像个退出江湖的大盗还大侠啥的……真奇怪他是怎么教出法海那种性子的徒儿的?
“不怕动手脚,是因为认为老衲法力高强不需要吗?可是如果为了达到目的老衲也可能会不择手段的。”
“……不是。”
“哦?”
“因为你是法海的师父。”所以我宁可相信你会光明正大地收了我,起码这样才能衬得起法海。
老和尚的笑容有些奇异,“有胆识的小妖精。”
我微微舒了口气,刚刚的话既是真话又是谎言,我总担心他察觉了会突然发飙。
老和尚却渐渐收敛了笑意,我在心里暗叹他严肃起来果然有派“宗主”的风范。“法海的记忆是老衲封的。”
我微微点头,可以想见。
“因为他要求废掉他一身法力并且让他还俗。”
我呆住。
“小妖精,你活了百年,看的东西总比凡人多些,你可能够告诉老衲,情为何物?”一点也没有老和尚样的老和尚突然换了个话题,炸得我脑子一阵空白。
“不瞒大师,青蛇不知。五百年来只此一次,个中滋味千般复杂,焉能望其解答?”我一口饮尽杯中苦茶,甘涩参杂,无从分辨。
“出家人动情便是有了心魔,青蛇,你是法海的心魔。”
“是,所以青蛇才要离开法海,要他回头是岸,我不愿害他万劫不复。”
“你对法海有情。”这句不是问句。
“……是。”我犹豫,终于点头。
“那你对你姐姐呢?也有情?”老和尚的神色平静得看不出喜怒。
“相依为命上百年,能无情否?姐弟之情自是有的。”想起当初法海误会,心头不知是甚么滋味。
话说完,相对无言,渐渐连那大肚的茶壶也没有丝毫暖意了。
老和尚终于微微笑了,很慈祥,很宽厚,又很心酸的样子,“当日老衲和法海有一场约定。”
我突然有些怪异的预感。
“如果他封住了记忆之后,还能再遇上你,还会对你用情。而你也对他有情的话。那么老衲就同意他废除法力还俗去。”
“大师不可!”我大惊,法海出山收妖时日必定不短,得罪了多少邪魔歪道都不知道,若是多来几只金眼雕那种程度的妖精来寻仇,别说我护不了他,就是姐姐身体好了和我联手都未必能保得住他性命。手无缚鸡之力的法海……我无法想象,那还是法海吗?
老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有什么话你自己同他说去吧。”他高声说道:“法海徒儿,你也听得够久啦,还不快快现身来!”
我愕然而惶然地转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人披了一身刺眼的阳光迈进门来。
情海波澜战此时
十四
佛说,爱恨嗔痴是痛苦的源头。
我现在晓得这话的意思了,心里那复杂至极的感觉几乎使得肺腑都要绞扭起来,我无从看到自己现在的脸是否是青红紫白缤纷一片,不过我想,我的脸色必定不会比法海好到哪儿去。
法海站在那里,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并没有说出来,抑或是他说了,我却没有听进去。
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的一种东西,目光已经足以代替所有的一切。
“青……”法海的声音终于传进我的耳中。
“我不要出家——”门外却同时响起另一声尖叫,刺得我浑身一僵。
法海脸色微变。
“是……许仙吗?”终于我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了,心里不可遏止的一阵酸楚。
“青,你听我说……”法海想解释。
“你想让他剃度出家?”我平息了一下心情,淡淡问他。
“是。”法海有点怕我生气,眉目间却仍有一份坚持。
“我也不想姐姐跟这种人在一起,可是姐姐用情太深,早已不能没有他,是以我不曾棒打鸳鸯。”我向屋外走去,擦过法海身旁,停下来望着他,“你明白么?”
“青……”法海口舌木讷。
“可是你却伤了我姐姐……法海,你叫我如何恕你……”叹息一丝丝溢出,我走出屋外。阳光好生刺眼,我讨厌夏天。
许仙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几个小和尚努力想制住奋力挣扎的许仙,根本无法给他剃度。许仙见到我,挣扎的更厉害了,拼命叫着小青救我就要扑过来,我嫌恶地退后,撞上法海结实的胸膛。
我实在没法压下自己的厌恶之情把许仙带回去,一道定身咒将他定在原地,聒噪声顿时停了,连眼珠都转不动,我转身走开。
“青,你听我说几句话可好?”法海追过来。
我停住脚步,并不回头。
“我那时说要收你姐姐,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真的动手。我想分开他们,也只是想让你和你姐姐好好相处而已,绝对没有伤到你姐姐。”法海话说得很快,似乎很紧张,“我去时只是用定身法定住了你姐姐,然后将许仙带走,碰都没碰你姐姐啊!你相信我!”
我沉默,我努力地告诉自己他是姐姐指证的罪人,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他。压下心绪,淡淡回眸,“被雷伤了的是我姐姐,你有什么话且向我姐姐说去……”
话未完,只听寺院深处传来一声暴喝,震得我气血一阵翻腾,那人怒吼:“哪里来的妖孽!!”声音已是渐渐向这边来了。
这下连法海的脸色也变了,未待他开口,我已纵身架云飞快地逃之夭夭。开玩笑,那暴喝者功力怕是比法海还高,留下来恐怕揭鳞抽筋都还等闲了。
十五
屋子劈得焦烂,我费了不少功夫才让它恢复原样,素贞在一边努力地调息,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便起身拉了我要去金山寺救她的“亲亲相公”。
我看看她那隆得小山包似的肚子,直骂她不要命,人说蛇背个驼背盔甲变成了乌龟,她倒好,把盔甲背在前面了,到时候有了危险,不但不能缩进盔甲里求保护,还得用自己去护着它。
事实证明,顺姐者昌,逆姐者亡……
一个多时辰后,姐姐腆着她雄伟的肚子拖着我在大海里叫阵,全然不顾我冷汗潸潸……
您没看错,是在大海里,姐姐把她的原身大蛇叫了出来,现在我们就站在这巨大白蛇的头顶上,位置宽敞舒适,宜于躺下打滚!那啥,你问我为什么只叫姐姐的原身不叫我的原身?拜托,我不是水蛇,再说我的原身也不够大,在姐姐旁边会自卑的好不好……
浪涛冲击着海中山岛,金山寺的大门在很久之后终于缓缓打开,一股极强的压迫感就这样喷薄而出,我的鳞片和獠牙几乎是立刻就本能地显了出来,看来这人不好对付啊……
回头看看姐姐,不愧是老妖了,比我定力好得多,鳞和牙都没出来,只是瞪了那瞳孔成一条细线的蛇眼,一条分岔的红信子吐得“咝咝”响。
我瞧瞧那门,人还没出来,但我知道,出来与我们对战的必不是法海,即使他出来了也是个谈和的角色。那么会是谁呢?莫非是那天暴喝的神秘人?我打了个冷战,那可就麻烦了。
门里走出个人来,我和姐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青,就是这个人用雷劈我……”
“法海……”
那是法海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五官,可是我从没见过法海有那么阴郁的表情。
“大师,小女子也不愿多生事端,还请大师放小女子与相公一家团聚,感激不尽。”素贞到底有涵养些,收了眼睛舌头,一个端庄秀丽的白衣少妇向那人低身行了个礼。
那人……原谅我真的不愿再叫他名字……嘴角勾起一丝浅得几乎看不出的冷笑,伸手一招,天空顿时乌云密布,时不时有闪电露一下头角,像尖锐的獠牙。
姐姐面色刷白,“小青,他又要用五雷轰顶……”话未说完,一道又一道雷电直劈下来,我和姐姐驾着大蛇左躲右闪,总是险险避过,狼狈不堪。
“小青,你来驾驭!”姐姐往旁边一让,念起咒语,海里的水族都被她召唤出来,一两百年的,三四百年的,还有七八百年的,密密麻麻的浮在海面,海水也汹涌地上涨起来,几乎要吞没金山寺。姐姐集合了大家的法力,长剑向空中一指,硬生生破了那五雷轰顶的法术,雷电再没追着我们砍了。
我刚舒了一口气,半空突然响起一声震耳的咆哮,浑身一寒,抬头惊恐地发现满天乌云中竟然钻出一条巨大的金龙来,凶猛狂暴。
该不会是姐姐召唤水族惹着了海龙王吧?!我扭头看姐姐,她也是脸色苍白,却仍是一脸坚决地站着,晃都不晃一下。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我苦笑,扭头看向金山寺门前那人,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将上身的衣袍都除尽了,露出精壮身子上青黑色的纹身,那是……龙纹?!看来天上那金龙是他召唤来的了?
姐姐想必也是看明白了,心下一横将我推了出去,“小青,这里我挡着,你想法子进庙去救许仙!”
我不愿将姐姐独自留在这里龙蛇相斗,可是姐姐决定的事情从来不是我能改变的,再说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提剑攻向那人,被金钵轻轻松松地格开,附赠一声冷笑,身上龙纹狰狞地嘲笑着。
等等……龙纹?!我一凛,心中一股又喜又忧的感觉满溢出来,几乎令我眼眶都湿了。我佛慈悲!这人不是法海!与我们对战的这招招狠辣毫不留情的人不是法海!!
“敢问大师法号。”我提剑指他。
“你就是上次闯入寺中的妖精?好大的胆子!”和尚用法海的面目摆出凶狠的表情,我看得极别扭。
“青,许仙我会送回去,你快离开这里!”法海的声音突然像风一样钻进我耳里,左右无人。
这是什么?千里传音?
“青你快走!我师兄法岳很难对付,说理是说不通的!”哦,原来你叫法岳……
我突然飞身跃起,离开了海岛,法岳一开口说话我就听出来了,正是那天暴喝之人,还不快逃,更待何时?
海面上白蛇与金龙正斗作一团,白蛇鳞甲片片打落,显然形势危急,却仍不肯放弃。我一剑刺向金龙七寸之处,打蛇打七寸,龙也是一样的,金龙甲厚,不会重伤但也是会痛的。
果然,金龙一声怒吼缩了缩身子,我趁机跃回白蛇头上,扶住几乎倒下的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