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快……撤……”素贞惨白着脸,汗珠直滚,颤抖着嘴唇语不成句,“我好像……动……动了胎气……”
“哎?!”我吓到了。看着弯下腰去的素贞,手忙脚乱地一扯云团,拽起素贞就跑。
“妖孽!哪里走!”法岳的声音。
“师兄,住手!”法海的声音。
“师弟你被妖精迷了魂了?!让开!!”法岳的声音。
“师父说……”法海接下去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背后的声音渐渐远了,想来法海终还是将他拦下了。
“小青……”素贞的声音破碎地飘来,我一个寒颤,一回头就见她直直地从云端栽了下去。
雷峰塔下心已碎
十六
我听着屋内素贞生孩子的极惨烈极糁人的嚎叫声,深深地感叹着因缘的奇妙。
素贞很幸运地栽进了一家人家的后院池子里而不是别人的屋顶上,很幸运地这家人的当家二老出远门访亲短时间内回不来,更幸运的是唯一留守家中的小姐居然是我曾经救下的那个……叫什么?哦“蓉萼”小姐,所以我们很幸运地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随着素贞最凄厉的一声嚎叫和一声十分突兀的婴儿啼哭,酷刑的折磨终于停止,产婆抱着一个红红丑丑的包裹出来跟我说恭喜尊夫人生了个男孩儿。
我接过那团软乎乎的东西悄悄冲天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要是我的孩子,现在出来的就是窝蛋,怕不吓死你们。
我进屋关了门去看素贞,这累得快保不住人形的傻子拉着我流着泪说孩子姓许,别给改成姓白,凄凄惨惨戚戚搞得跟刘备的临终托孤似的。她倒是挺了解我,如果没她这句话我肯定就让这小孩儿姓白的,再不行也会姓别的,就是不会姓许。
当天晚上我就和素贞偷偷抱着孩子走了,素贞身子虚,万一现出原形来吓死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临走还记着抹去了整宅人的记忆。
十七
我们一路向着西湖赶,中间几次我嗅到了法岳的气息,急忙拉了素贞绕道儿走,早就知道法海无法一直拖住他师兄,真是惊险万分。
快到西湖边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我护住素贞,抬头一看,竟是许仙这东西。
“娘子!娘子!”那连滚带爬满面沙尘的土人,真的是姐姐看上的昔日那个儒雅柔软的美少年?我十分怀疑。
素贞一见许仙,立马哭着扑了过去,抱了孩子给他看,两个人哭作一团。
我伸手一挥,长剑在手,拉起素贞,剑尖直指许仙咽喉。
“小青,你做什么?”姐姐大惊失色。
我不看她,“许仙,你怎会到这儿找到我们?”
西湖与原先的宅子相距并不近,许仙除非知道我们是蛇妖,否则怎会来我们这西湖老巢?莫非是被人派来……“谁派你来的?说!”
许仙大概从未见过我凶人的模样,吓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是一个和尚带他来的,只说往这边能找到娘子,并不知别的什么。
“和尚?”我皱眉,法海答应将他送回来,那倒没什么大碍,但如果这是法岳的计策……我犹豫了一下,剑还是慢慢垂了下来。
许仙顿时精神一振,拉住素贞,“娘子,给我抱抱孩儿!”素贞满面喜色地和许仙一起抱着孩子,娇嗔着要他起名字。
微风徐徐吹过湖面,我撩开拂面的发丝,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心里似乎觉得不对,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总觉得……这事儿不会就这么完了……
“小青闪开!”伴随着法海的喊声,半空里突然落下两道巨大的霹雳,一道劈向我,另一道自然是劈向素贞,素贞把孩子连许仙一推,我俩一跃之后已经避开了霹雳,背靠背执剑在手。
法海正向我们奔来,一脸焦急,“法岳追来了,快走!”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霹雳,一个人影落在许仙身前,转过脸来,却不是那长得跟法海一模一样的法岳,是张陌生的脸。
我微微皱眉,许仙这厮见到那和尚,似乎……并不惊讶,还有点喜色?!
“法岳法力高强,可以改变容貌,之前是他变成我的模样……”法海的话在我耳边响,我微微点头,这才是法岳的本来面目了吧。
又一道霹雳,我们跳开,素贞落了单,法岳一道定身咒飞来,我和法海顿时僵在当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岳向素贞走去,举起了手中的降妖钵盂。
“许仙!你与我姐姐好歹夫妻一场,难道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吗?!”我见那许仙缩在后面,气得声嘶力竭。
法岳闻言冷冷一笑,回过头来,“妖孽也想与人相守,真是好生可笑!你以为是谁请贫僧来降妖的?不正是你家许官人么!”
法海的脸白了。
素贞的脸白了。
我不知我的脸白了没有,我看不到,我眼里只看到许仙,看到许仙渐渐露出了一个也许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嘴唇微微颤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根本说不出来,许仙望着我,突然微僵了僵,显出一丝惭色。
忽听“当啷”一声,素贞手里的剑落了地,面色苍白却硬要挤出一个笑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许仙,声音颤抖着,悲怨而又虚弱,“相公,相公你说句话呀……不是你对不对……不是你不是你呀——”
说到后面,声音已是凄厉有如杜鹃泣血,许仙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后退了一步,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孩子……我的孩子……”许仙怀里的孩子突然发出哭声,惹得素贞越发悲恨,两痕鲜血夺眶而出,苍白的秀颜变得十分可怖。
“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若不是怕伤了仙骨,上回怎会让你轻易逃脱,如今仙骨已然下凡,且看贫僧替天收了你这妖孽!”法岳冷冷扫了我一眼,“这小妖精倒是狡猾得紧,一嗅着气息就跑了,害贫僧追了一夜不得不叫许官人来拖住你们。待会儿定然也将你一起收了,省得为祸人间!”说罢还狠狠瞪了法海一眼。
法海脸色变了,“师兄,青蛇从未害人,甚至还救过人,你不能收他!”
法岳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我们,径自向失神的素贞走去。
可怜姐姐在听到许仙竟是来拖住我们之后,便再无力支撑,跪坐在地上,白衣上血迹斑斑,乌云散乱,目光失神,全然是心如死灰了。
法岳走到跟前,举起钵盂,素贞抬头,轻轻似是自嘲地一笑,回头最后望了我一眼,自己纵身跃入了收妖钵中。
“阿弥陀佛。”法岳念声佛。
恨字缠身情未失
十八
素贞被镇在了雷峰塔下。
素贞终究是被镇在了雷峰塔下。
一股温暖的、柔和的、美妙的气息在我身体里弥漫,可是我却难过得几乎窒息,泪眼迷蒙。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素贞修炼千年的功力,她把它给我了。
而将自身功力尽数送与他人,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自尽。
素贞……
素贞!!!
我从来没有试过如此悲伤,从没有试过如此愤怒,也从没有试过如此仇恨着某一个人。然而尽管胸中的愤恨几乎破体而出,面上却奇怪地依然平静宛如月下无风的西湖。
定身咒被我激烈而又平静地冲破了,我轻轻纵身,盈盈亭亭地飘落到许仙面前。
“你很早就知道我们是妖了,是么?”我平静地问。
“是……是的。”许仙缩了缩身子,看起来更渺小了。
“你有没有爱过我姐姐?”依然波澜不兴。
“……有。”许仙抬头望我,神色似惭愧似爱慕,又似惊慌似窃喜。
法海的定身咒早被我解了,我相信他会帮我拦住法岳。
“你害死了我姐姐啊……”声音幽幽如叹息飘散,被西湖的风吹来荡去。
“小青,我知道你不信我。”许仙将孩子放在地下,“我不求你谅解,我只想说,我对你是真……”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胸前的剑锋一寸寸没入,直到只剩剑柄。
我笑着搂住他,下巴靠在他肩上,法海他们在我后面,大概是看不见我做了什么的。
许仙的喉咙发出些咯咯的声音,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轻轻笑着在他耳边低声道:“姐姐爱你,而你杀了她;既然你爱我,那就让我杀了你吧。因果循环,这岂非公平得很,你说是不是,许相公?”
许仙是少见的美少年,濒死的他更是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凄艳之姿,我噬血地舔舔唇齿,现出蛇眼青面,分岔的红信咝咝地舔过他细致的脖颈,“你欠我姐姐的,就还给我好了。”
獠牙钉入血管,鲜血顺喉而下,眸子里的惊恐之色也渐渐黯了。
死人是不会害怕的,多好。
鲜血的体内有灵芝,凡人服下可死而复生,妖精神仙服下可功力翻倍,如今我体内已经三千年的功力,单凭法岳或法海,谁也收不了我。
我仰天大笑,涕泪纵横,转过身在法岳法海惊愕的目光中将许仙干瘪的空皮囊往他们面前猛地一掷,双目血红,“没杀过人的妖精不能收么?现在我杀人了!”我声嘶力竭地吼,“为什么不收我!?”
许仙干枯的尸身摔在地上,“叮”的一声,右边袖口掉出一把小小的短匕,法海看见了,法岳也看见了。
“我现在有三千年的功力,你们不联手就收服不了我!”濒临疯狂,眼中血泪涌出,现出青面獠牙的妖形,想必分外可怖,“快联手啊!!联手收服我啊!!”
突然增加的两千五百年功力与我的悲愤怨恨在全身的各个角落沸腾燃烧,叫嚣着鲜血与杀戮,吞噬着我仅存的神智。赶快杀了我吧,这个世间只剩法海是我在乎的人,我怕我一旦失控会连法海都不认得,与其这样不如让他们先灭了我。
灰飞烟灭……也死得其所了……
最后的神智消失之前,我瞥见云中张牙舞爪的金龙,还有向我奔来的法海,悲伤、心疼,而又透着决绝的脸。
染血尘埃方落定
十九
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是谁的气息,如此熟悉?是谁,那清新的鲜血的味道……
“法海!!”我惊慌失措地从法海臂上抽出自己的獠牙,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法海苍白的面容扯开一个虚弱的微笑,紧紧地拥住了我,“放心吧,我无大碍。想昔日佛祖以自身血肉为饲,方才收服西方魔怪大鹏鸟,今日我不过用几口鲜血就能换回了你的神智,岂非幸运得多?”
望着法海臂上那两个血肉模糊的牙洞,我胸口一阵绞痛。几口鲜血?说得轻巧,几口鲜血能让他虚弱成这样吗?!抱住法海滑下的身躯,我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他竟然还有力气说话。
“不枉我拿自身的血去融金刚经,总算将你的心神保住了……你三千年的功力没有损耗,这样就不怕我师兄对付你了。”他拉过我颤抖的手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冲我安慰地一笑,“乖,别怕,我死不了的。”
我们这边正默默相对无语凝噎,忽听法岳拿厢一声怒喝,“这孽畜杀人为祸,师弟你还要纵着它么?”空中金龙一声咆哮,山石草木都一齐震动起来,“还不快闪开!”
此时此刻我护着法海还来不及,担心法岳脾气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连法海一起清理门户,当下便要出手,却叫法海拦住了。
“他好歹是我师兄,你就给我一分薄面如何?”怀里的人笑得温和,眉宇间却是不容反对的坚决,那苍白的脸色看得我心下一软,下意识的就点下头去了。
也许法海的伤势的确没有我想的那么重,躺了一会儿之后他居然还有爬起来的力气,我小心地扶着他,陪他一起向法岳跪下。
“师兄,请听我一言。”法海的神情不复对我时的温存柔软,线条变得坚硬刚毅起来,“青蛇虽杀许仙,盖因许仙先有杀伤之心。想那山中兽类,若是性命受了威胁也自然是要反抗的,又何来偿命一说?况且青蛇现在功力大增,师兄未必能轻易降服,还请师兄放过青蛇。法海愿以性命担保,青蛇从今往后再不伤人。”
法岳身子有些发抖,想必是气得狠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一挥手,空中的金龙竟直接向我们扑来!
我也气了,他竟连同门师弟也不放过了么?当下长剑出手,妖气翻涌,不多久只听见“喀嚓”一声,竟将龙头给斩了下来。金龙在眼前消失,我自己也吓住了,惶惶然回过头去看法海,在他安抚的笑容下才渐渐安下心来,回头再看看法岳,那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似的了……完了,法岳已经处在发飙边缘了……
我护住法海,凝神戒备,双方正僵持不下,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念了句“阿弥陀佛”。
“师父。”法岳和法海向来人施了个礼,我扭头瞧瞧,正是那老和尚。
老和尚目光瞧了我半晌,叹口气,转向了法海,“你真的想好了?”
法海抬头,轻轻一笑,“弟子记得,这句话师父已问过不下五次了。”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心魔不除,你就是妖孽。”
“弟子明白。弟子今日愿为妖孽,恳请师父成全。”法海深深地拜了下去。
“罢了罢了,从今时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佛门中人。”老和尚挥挥手,法海一身法力化作点点金光散出体外。
我冲过去搂住法海软倒的身子,他原本就极差的脸色如今又白了几分。
“小妖精……”老和尚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终究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师父……”法岳气结。
“法岳,跟我回去。”老和尚转身要走。
“那妖蛇……”法岳还要说,被老和尚一望又没了声音。
“为师都信得过他……你信不过?”老和尚的威严样子还是颇吓人的,“莫要再造业果了。”
“佛曰,众生平等。”老和尚带着法岳走了。
“法海,你这傻瓜……”我将法海扶到竹林里坐下,怕夏阳太猛伤了他,可安顿他坐下之后我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受了伤可以找伤药,可失了法力谁告诉我该怎么补上?
法海歇了一会儿,渐渐缓过口气来,却也不说话,只是望定我温温地笑,直笑得我脖颈耳根都红了。笑够了,法海轻轻拉我入怀,把头靠在我肩窝上,很温柔很温暖的呼吸在我耳边摩擦,令人莫名地安心。
我伸手环住他,闭上眼感受单薄衣衫下温暖的身躯,沉稳的心跳和有力的脉动,心房充斥着极柔软的感觉,脑中不知怎地浮现出不久前才学会的一个词,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法海低低地开口,“现在你可不必怕我了吧?以后不许你再离开我了,除非我死……”一句话勾起了过去的回忆,我现在为当初的怀疑和不信任内疚得要命,忙用嘴堵住了他不中听的话,用行动向他赔罪。
法海身子弱,嘴上的热情确实丝毫不减,不一会儿就接过了主动权,吻了个天翻地覆。忘了是哪只妖精说过来着,在这方面人类远比绝大多数的妖精更有天赋,除了狐狸精……诚不我欺哉!
半晌两张嘴才好不容易撕了开来,法海望着我的眸子黑得发亮,我喘着气望定他,给出我从来不敢给出的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阴阳两隔向来痴
二十
我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相恋真的是天理不容,所以幸福短暂得如此过分。
所谓前一刻是天堂,后一刻是地狱,指的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形?
法海的身子倒在我怀里,鲜血淋漓,嘴角血流涌出,流量不大却绵延不绝。他笑了笑,嗓音嘶哑,“以前总是你替我挡着……现在总算也轮到我……替你挡一次了……”
谁知这一挡,便是阴阳两隔。
“原来没了法力……真的很不方便呢……”那温厚结实的身躯在我的怀里渐渐僵硬,渐渐冰冷,怎么办,冷血的我给不了他温暖……
为什么,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是要去给他找些补血的药材的,他应该平平安安地待在竹林里的,应该是等我帮他养好了身体然后我们一起好好活着直到他渐渐老去……为什么我只走了几步就感到背后被人抱住然后血红色弥漫了整个世界……为什么他要那么傻明明虚弱得几乎无缚鸡之力还要冲出来去挡那从来就没赢过的金眼雕……
傻瓜,傻瓜……刚刚许下的承诺这么快就要兑现吗……是不是因为有了我的承诺所以你就没了后顾之忧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死了……法海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