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自不必说,不管从哪个角度被拍到,他的面容和姿态都堪称完美。不知几十年后,韶华尽逝之时,兰泽身上还会不会有美的存在。美是否只伴随着青春而存在呢?李思文不知道。青春之美总会从他身上消失殆尽的吧。到那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爱慕着他呢?李思文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惊恐。他一方面坚信自己对兰泽的感情此生不变,另一方面却忍不住去想象失去青春之美的兰泽会是什么样子,进而又对自己的感情产生怀疑。
就在一切都逐渐步入正轨时,李思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却又被一通电话掀起了万丈狂澜。
是年深秋入冬之际,多亏那位经验丰富的新成员的规划,“禁色”重新进军乐坛,签了新东家,逐渐在摇滚乐坛里找到了一席立足之地。从前的经历已经将他们砺练得宠辱不惊,从容不迫了。他们已经知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这个道理。抛下不必要的得失心,生活才能容易一些。李思文还是坚持以口罩和墨镜示人,不过公司觉得保持神秘感也是吸引人的一种方法,也就没干涉他。李思文已经无欲无求了——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现在他们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一时半会儿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了。但是李思文还是没放弃琴行教师的工作,因为他始终对未来怀着不安。周子裕开始参与唱片的设计和后期制作,不需要再呆在小公司里忙活。二人依旧住在一起,都很知趣地不谈过去也不谈未来。生活也倒相安无事。
一个寒冷的夜晚,李思文教完课,刚从琴行走出来,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随意掏出来一看,没想到来电显示竟然是兰泽的号码,惊得差点把手机摔倒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按下通话键:“喂?兰泽,是你吗?”
“呵呵呵……是我没错啊,思文……”对方那边好像很嘈杂。兰泽的声音听起来也怪怪的,李思文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问:“你——你在干吗呢?没事吧?”
“啊哈哈哈,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想你了,所以~打电话给你~呃……”兰泽的语气比平时轻佻很多。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李思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没,才喝一点,哈哈哈哈……”
听到他这么说,李思文就知道兰泽肯定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又心疼又担心,却不能马上赶到他身旁,李思文只能在电话里唠叨:“不要再喝了!有空就回去睡觉!”
“什……什么啊……我、我好不容易打、打个电话给你,你却这么绝情……”兰泽大着舌头说道。
“我是怕你喝太多伤身体啊!还能走路吧,快回家!”李思文冲着电话大叫。
“家?哪里有家?”那头又传来兰泽的傻笑声,李思文心里十分难受。
是啊。家,这个概念严格意义上是不存在的,自从他们在北京定居以后。现在的住处只能被称作“居所”,只是一个歇脚的地方罢了。在这个大都会中,他们始终是一群漂泊者。以前五人住得很近时,那房子还多少有些家的感觉;现在赵希之早已不在,兰泽也搬出去了,那个地方又变得冷冷清清,了无生趣。
“啊啊……思文,你们……最近很不错嘛!”兰泽絮絮叨叨地说。
李思文停住了脚步。深秋夜晚的风十分凛冽,凉意像利刃一样穿透外衣,刺进身体里。
“兰泽,你后悔了么?”
“嘿嘿嘿……后悔?不会的,我为什么要后悔……”
“那今晚为什么要喝成这样、然后专程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们最近很不错’!”李思文忍不住叫道,“你听我说,兰泽,我们永远是你的兄弟,‘禁色’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的!”说完这番话,他感觉心中有什么一直压着自己的东西被卸下了。果然这就是自己的心里话呀。他比谁,都希望兰泽回到自己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够了。自己还是像从前一样,在背后看着他成长,就足够了。
“谢谢你,思文。可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能反悔了……”兰泽虽醉,这两句说得还有条理。
“你……”李思文还欲说下去,却被兰泽打断:“不用劝我了,思文……我不值得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的……与其关心我、不如多关心下周子裕吧……”
“啊?怎么扯到他那里去了?”李思文一时又被兰泽弄得莫名其妙。
“呵呵呵……思文你、你真是太迟钝了……”电话那头又传来喝醉的人才会有的傻笑声。
“我怎么了?”李思文不解地问。
“你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居然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他喜欢你呀……”听筒里还是一片嘈杂,兰泽的声音无意识地拔高。
“什——什么?”李思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是那边太吵,自己听错了。
“这些年处下来,傻子都看得出来啊,他喜欢你啊……”兰泽大声嚷嚷道。
这回李思文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天气清朗得很,他却觉得有一个炸雷在自己头上劈开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兰泽说周子裕喜欢自己。这怎么可能呢?胡说吧!可是说话的人是兰泽,自己没理由不相信他。
“不、不可能吧!你一定是搞错了!他、他有说过他喜欢一个男人的……怎么会喜欢我呢?”李思文紧张得结巴起来。
“你不就是男人么!”兰泽说得理直气壮。
“不不不,这其中一定有啥地方出错了……”李思文试图说服兰泽。
“你这大笨蛋!真是木头啊……你想想,他平时对你有多好啊……”醉酒的人大都有个通病——啰嗦,兰泽也不例外,他一讲起来就来了劲儿,开始滔滔不绝:
“当初我叫他跟我一起去北京做乐队,他不问别的,就只问了一句:‘李思文去么?’知道你也要去后,他就答应了……高考前那会儿他也问我,你要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结果你看他志愿表,填的学校跟你的完全一样啊,他本来想学理的,但看到你报了文科,他也就跟着填了文科,只是没想到你妈偷偷把你专业改了……还有,你知不知道,其实他高考的分数高出了一本线很多的?但是知道你只上了二本线后,他明明被一本学校录取了,却自己主动要求退档,等二本院校招生时和你一起进了那个学校……”
李思文已经完全石化了。兰泽的话就像恐怖故事一样,让他大脑瞬间短路。
那边兰泽正在兴头上,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想啊,他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如果要他自己选,他哪会跟我们一样疯到退学去搞些有的没的……他完全是因为你决定退学,他也才跟着你一起退的……”
李思文僵硬地抓着手机,立在人迹稀少的马路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只是觉得很惶恐,真的很惶恐啊。那个人,和自己一起,朝夕相对了那么长时间,现在突然被告知对方喜欢自己,实在是无法接受。
李思文强迫自己理了一下混沌的思路,仔细回想二人的种种过往,才发现,兰泽说的,好像真的都是事实。再加上周子裕自己说过,他喜欢一个同龄的男性,那个人高中和大学都是他的同学……当时自己还想了很久都想不出那个同学到底是谁,没想到,原来竟是自
己……
现在想来,他确实对自己很好。比他对其他人都要好。之前自己也曾奇怪过,像他那样一个清高得要命的人,为何对优柔寡断又身无长物的自己格外容忍,也很关心自己呢?那时只把这当作是室友的兄弟情谊,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怀着另外的想法……想到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的友人对自己怀有恋爱的情感,李思文就浑身窜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周子裕是女生,那自己就不会太反感、说不定还会暗自高兴一下;但问题是,他也是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是男人。两人同住了几年,现在得知他一直喜欢自己,一想到住在自己身边的人时刻用爱慕的心情对待自己,李思文就觉得头皮发麻……
“喂、喂?思文、你还在听吗……”兰泽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连忙应道:“啊……我在……”
“他、他跟你说他喜欢我?”李思文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问兰泽。
“是啊。他说你一定接受不了的,所以不能让你知道……”
“那……那你今天、我知道了——啊不对,为啥要告诉我呢?”李思文快要语无伦次了。
“没啥啊……就是觉得他暗恋你这么久、你却不知道,替他不值呗……嘿嘿嘿”兰泽又笑了起来。
“你——你不会觉得……同性恋很恶心吗?”李思文突然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兰泽回怎么看待这件事呢?如果他知道自己其实喜欢他,那他的心情会不会和自己此时一样呢……
“我?我不歧视同性恋啦……而且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更不可能鄙视你们啊……”兰泽的语气听起来很无所谓。
“我觉得他那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啊,才叫你多关心一下他!”兰泽又开始絮叨起来,“就算你没办法回应他,你也至少不要冷落他吧……”
“不是……这、这个,兰泽,你让我好好想明白再说……”李思文呐呐地说,“你、你自己也多保重,不要总喝酒……”
“啊是是是……”兰泽不耐烦地应道。
“那么我先挂了……”李思文不想再听到更多了。
“哎,那你们好好过日子啊……”兰泽轻飘飘地说。
李思文无言地按掉了手机。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太戏剧性了。居然说周子裕喜欢自己,而且从高中时就开始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喜欢兰泽的,看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盲目付出,他应该觉得自己很蠢、瞧不起自己才是吧,为何他也和自己落入同样的怪圈,爱上一个不可能与之有结果的人呢?周子裕做事向来都很务实,绝不会妄想去完成不可能的事的,他是那么清醒的一个人,怎么就会陷入这种绝望又盲目的爱情中去?太诡异了……
如此说来,前些日子在自己博客上留言的人,就是他吧?应该错不了的了。因为自己也对兰泽抱有无望的爱情,所以无法生周子裕的气;抛开喜欢的人是谁这个问题,二人的境遇可以说是相同的,自己比谁都能体会他的心情。当初听到他说和自己一样也怀着没有结果的爱情,自己还觉得和他真是同病相怜,结果现在赫然得知他心中的人竟是自己,这叫自己如何接受啊……
又一阵风吹过,李思文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好冷啊,要赶快回家才行——啊,回家……会见到那个人的,要、要如何面对他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可是在这种心情下,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和那个人共处一室,实在……很不安啊。
但是大半夜游荡在外边也不是办法,李思文只能僵硬地迈开步子,心情沉重地赶公车去了。
他一路都希望周子裕已经睡下了,那样至少今晚他就不用与之碰面,也免去了相见后的尴尬,但走到楼下,看见他窗口的灯还亮着,心情又沉了下去。踌躇了一会儿,他才硬着头皮走上楼去。
掏出钥匙开门,那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在夜晚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开门进去,看见周子裕正在用电脑做着什么东西,李思文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
周子裕听到响声,抬起了头:“哟,你回来啦。”
“呃——啊……”李思文强迫自己发出应答的声音,却心乱如麻。
微妙的沉默。
“你干吗呢,进了屋也不关门,在门口傻站着干啥啊?”周子裕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李思文,李思文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连忙慌慌张张地关上门,机械地走进客厅,怔怔地看着周子裕。
“你今天很奇怪啊,到底咋了?”周子裕纳闷地问。
“没!没什么没什么!”李思文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又想不出该对他说些什么,只好借口太累,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屋子。
好可怕。
那个男人身上从来都散发出冰冷又强硬的气势,给人说不出的压迫感;他对什么事情都观察入微,反应又快,自己的局促与不安,很可能已被他尽收眼底。不,为什么要怕呢!他还不知道兰泽已经把他的秘密告诉自己了,那么只要自己不说,他就应该不会知道吧!不能让他对自己起疑心……可是以后还要天天对着他,以自己这藏不住心事的性情,迟早会被他发现的……那样就……李思文不敢再往下想。之前自己很同情他也很理解他,因为他们都一样,爱上一个不能爱的同性,明知是永远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情,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正因为如此,李思文即使在知道周子裕喜欢的人就是自己后,也无法厌恶他。自己清楚,怀着这种感情有多孤独、多绝望,因此自己知道,周子裕也是同样孤独而绝望着的、可怜的家伙。自己肯定是无法回应他的感情的了,这么说来他实在是很可怜……这么想着,李思文忽然又想到,兰泽如果知道自己喜欢他,肯定也会怀着和现在的自己一样的心情……可怜的人又变成了自己。这是何等的悲哀!他无法对周子裕产生厌恶感,因为他怕兰泽会用同样的心情厌恶并鄙视自己。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更不能嫌恶那个男人。被他爱上,不是自己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所以也没有理由责怪他。只是今后自己实在无法和一个爱着自己的同性一起生活下去吧。
好想逃。可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除了这个住处,李思文无家可归;如果像上次那样没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到旅馆里偷偷躲起来,又会害大家担心的。而且那种做法就像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幼稚而无意义。还记得上次他玩失踪时周子裕打了无数通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来,自己再回去时他一脸担忧又受伤的表情……既想躲开他,又不想让他担心,这种心情实在很矛盾啊。那次他跟自己说过,以后想一个人休息一下可以,但一定要跟他打个招呼再走。现在自己总不能跑去对他说“我因为太怕你了而决定逃走”吧。
李思文从来都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他从来不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上。在乐队排练还有和公司商讨发展事宜时,他都认真地参与,和周子裕并无隔阂;回到住所,李思文也尽力表现得和以往无异,为了不被发现自己的异状,他甚至要比从前更殷勤地和周子裕互动。工作上强迫自己投入,私下又不知该如何抒发内心堆积的负面情感,李思文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入冬后,乐队活动比之前更多了。身体的疲惫加上精神上的紧张,让李思文感到前所未有的辛苦。在一次排练时,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强烈的疼痛。本以为忍一会儿就会好,没想到却越来越痛,痛到无法忍受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陷入完全的黑暗前,他似乎看见周子裕紧张万分地向自己跑来……
好冷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快的味道……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很陌生的地方。等等——自己这是在哪里啊?!
李思文“唰”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顿觉一阵眩晕,差点又倒回去,被一旁的人搀住。他定睛一看,是宋彦。
“小宋……我怎么了?这是哪里?”李思文感觉两眼直冒金星,晕呼呼地问友人。
“你不记得了么?我们早上排练时你突然就晕倒了,差点没把我们吓死啊……我们当时马上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你送到这医院了,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啦……现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宋彦一脸紧张地问。
李思文靠着枕头坐了一会儿,感觉脑供血终于充足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里确实是医院的病房。周围还有几张床,躺着几个病人,或睡或醒。再看窗外,发现已是一片漆黑。
“现在几点了?”李思文问宋彦。
“啊,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呢……”宋彦抬腕看了看表。“小周给你买粥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周子裕?!一听到这个名字,李思文的胃部刹时间又痛了起来。好紧张啊……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他明明不会伤害自己的……
见到李思文脸色一变,捂住了胃部,宋彦赶紧问他:“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我……我胃有点疼……”李思文强打精神道。
“醒了?”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李思文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走过来的周子裕关注的目光。他惊慌失措地移开目光,随即又被胃疼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