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刚醒,说胃疼……”宋彦忧虑地对周子裕说。
“昏迷了一整天了,就算胃疼,也多少喝点热的吧。”周子裕眉头紧锁,走上前去,径自打开了盛粥的一次性饭盒。
“疼得很厉害吗?自己还拿得起勺子吧?”周子裕拉了把椅子,在李思文床边坐下。
李思文怕他有进一步举动,连忙点头。虽然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却因畏惧周子裕,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他面前把粥喝掉。
他习惯性地想抬起右手,却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哎!不能抬高右手啊,正输液呢!”宋彦一把按下他的胳膊,转身对周子裕说:“他右手打针,平时也用不惯左手的,你就喂他吃吧……”
李思文一听这话,立即紧张万分地摆起左手:“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左手可以拿勺的……”
“哎呀思文,你是病号,就好好享受他的礼遇吧,都这么多年朋友了,还客气啥!”宋彦在一旁劝道。
李思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你这阵子真的很反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问题你就说出来,你说了我们才好解决啊!”周子裕板着脸说。
看到那张冷峻的面孔,李思文只觉得更加紧张,胃部传来如针刺般的剧痛,痛得他身子一歪,倒回了床上。
“李思文!”周子裕惊叫一声,急切地扑上去扶住他。
“大夫!他醒了,但是现在胃很疼……”宋彦眼尖,见到值班医生来查房,远远地就叫了起来。
医生和护士长问言赶到李思文身边。
“哦,这位是今天早上晕倒的病人吧……”医生看了看吊瓶上的名字,对身后推着医疗车的护士长说:“你给他打一针止痛针吧。”
在护士忙着给李思文打针时,医生对一旁的宋彦和周子裕说:“上午不是给他做了个检查嘛,他这是急性胃炎。不过你们说他最近并没有酗酒或是吃错东西,那就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心理因素啦——他近来是不是压力很大啊,或者是工作上太过操劳了?”
“不……不会吧,压力大到得急性胃炎?!”宋彦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这是完全可能的噢。曾经还有病人因压力过大而导致胃穿孔……”医生一脸认真地说。
宋彦还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张口结舌地说:“这……我们最近的工作都很稳定啊,你看我都好好的,他也不至于被累倒吧……而且……最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怎么就会突然这样了呢……”他又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周子裕,问:“你跟他一起住,知不知道他又在操心什么啊?现在的生活不是比以前稳定多了,他哪来那么大压力啊……”
周子裕皱着眉头,无言地摇了摇头。他觉得,从前段时间开始,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李思文哪里不太对劲儿,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唉,年轻人,身体是自己的,不要自己把自己搞垮了啊……”医生拉长了声音说,“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现在就算他没食欲也要让他吃点东西,要不然继续打点滴他胃会受不了的!”
谢过医生和护士,两人一个把李思文扶起来,另一个拿了粥,开始喂他吃。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李思文也没力气反抗,只能任由周子裕像喂小孩子一样喂自己粥。止痛针的镇定效果开始发挥,填饱肚子后,李思文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在深沉的睡眠里,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孩提时代,看到家门外洒了满地的阳光,和楼下晾着的、被风吹起的带着花纹的谁家的床单。虽然好像也是冬天,不过阳光十分充沛,感觉好温暖啊……院子里有同龄的孩子们在奔跑、嬉闹,自己是从来不会主动去跟他们一起玩的。不过只是像这个样子,在一旁看着,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母亲是断不会有那种空闲陪伴自己的。外婆是老人家,她絮絮叨叨的话,自己又不爱听。从记事以来,自己好像都是独自一人。
啊,下雪了。为何突然下起雪来了呢……越下越大了……好冷……很想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是雪地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为何只有我,如此悲惨呢?
李思文被冻醒了。天好像已经亮了。虽然身上压着被子,可是还是觉得很冷。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周子裕还坐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头歪向一边,正睡着。他眼下方挂着明显的黑眼圈,下巴上已经冒出淡淡的胡渣。宋彦已经不在了。
啊啊,他居然在这里守了一夜……本来就不想再欠他人情了,结果现在又……李思文郁闷地想着,发现周子裕就那么坐在那儿,身上没披外套或被子。
会着凉的……体力尚未恢复的李思文掀起自己的被子,吃力地把它拉到周子裕身上,自己下了床,蹒跚地往门外走去,想找厕所。
“你外衣都不穿想去哪里!”身后传来严厉的叫声,吓得李思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回头一看,周子裕一脸紧张地站了起来,刚才给他盖上的被子已滑落在他脚下。
“我……我想去厕所……”李思文结结巴巴地说。
“我陪你去!”周子裕不容分说,抓起李思文的大衣,一个箭步迈上前去,把衣服披到李思文身上,命令道:“穿上!”
李思文被他的气势吓住,畏畏缩缩地穿上大衣,在他的陪同下前往卫生间。
回到病房,其他病人也都已起床。李思文这才想起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真……真对不起,给你们填了这么多麻烦……啊,今天你不用去公司吗?不用陪我了,快去吧……”李思文内疚地对周子裕说,目光始终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我已经叫宋彦去帮我们请假了。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动不动就说些客套话,我们都多少年朋友了,你成天说那些话不觉得恶心么!”周子裕不耐烦地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他看起来心情很烦躁。
“对不起……”李思文习惯性地道歉,却换来了周子裕更加不悦的目光。李思文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连忙低下头去。
“你要是还觉得不太舒服,就再睡一会儿吧。”周子裕好像也察觉到李思文的畏惧,便放缓了语气。
“不,我觉得我已经没问题了……我们回——回家吧!”李思文十分不喜欢医院里冷冰冰的感觉和消毒水的气味,巴不得马上回去。
“你真的没事了?你确定?”周子裕打量起他来。
“没事没事,放心吧……”李思文急忙说。
“你等着,我再叫大夫来看看,人家说你没事了你才能走!”周子裕说完便走出门去,留下李思文无奈地坐在病床上。
医生来看过李思文,开了些内服药,嘱咐他按时吃药,一个星期后再来复诊一次,如果到时候检查还是一切正常,就表示彻底没事了。
周子裕拦了辆出租车,把李思文带回了家。二人一路无话。
虽然只是一晚没回去,李思文此刻却觉得这个不大的出租屋格外温暖亲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问周子裕:“你昨天到现在吃过饭没?”
“啊,吃过一碗方便面。”周子裕不在意地答道。
“这怎么能行!不按时吃饭对肠胃不好的,方便面对身体也没益处……我去做饭吧!”李思文的主妇性情再度发作,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厨房走去,却被周子裕一把拉住:
“行了吧,你还担心别人肠胃出毛病,咋不操心一下你自己呢!“
李思文一想也是,现在是自己得胃炎了,哪还有资格教训别人。他只好干笑几声,想附和过去。
“李思文,咱俩一起住了这么久了,也算是半拉亲人了吧?你到底有什么压力什么心事什么问题,说出来行不?让你说一下你的真实想法有这么难么!”周子裕气势汹汹地逼了上来。
李思文说不出话来。我不可能跟你说,我压力大是因为知道了你喜欢我吧……
看到李思文一脸为难的样子,周子裕才想起他还是个病号,不能太逼迫他了,只好将话题打住不提,随李思文去了。
在家歇了两天,李思文就闲不住了,想要工作,却被周子裕硬拦了下来,叫他好好休息一个星期。
按理说,白天周子裕不在家,自己可以不用见到他,是好事;但一个人闲久了,李思文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电脑也没兴趣开。自己写的东西零零散散的,积起来却也有了相当的厚度。不过读者始终都只有自己而已。
仔细回想一下,这好像还是他来北京后生的第一场大病。以前虽然也不时会感个冒什么的,但那些都没严重到要在医院躺上一天一夜。都说人在生病时心情最寂寞、最无助的,这次生病时,才体会到确实是那么回事。在胃痛得什么都想不了时,李思文脑子里仅剩的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回家”。等到身体痊愈后,觉得当时想回家的念头分外可悲。
兰泽听到李思文胃痛入院的消息,特意跑回来探望了他。见到久违的好友,李思文心情好了很多。他拐弯抹角地提起周子裕的事,却发现兰泽对那天晚上自己打电话的内容毫无记忆。问他记不记得有打电话给自己,他说记得,至于到底说了什么话,他可是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李思文只好郁闷地把接下来想发的牢骚都吞回肚子里。李思文很想让兰泽回到“禁色”,但是兰泽只是暧昧地笑着,说自己目前还挺好的,希望他们加油。看到这样的兰泽,李思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总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呆在家的一个星期里,李思文想了很多。不过最终还是没想出个结果来。无法回到过去,现在浑浑噩噩,也看不到未来。虽说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一辈子的,但李思文心里又觉得很不甘心。他不想像这样碌碌一生。但是他的梦想好像过于崇高,无法实现了。一想到自己几十年后会是怎么个样子,李思文就觉得惊恐莫名。
他想起自己孤独的童年。父亲在自己还不记事时就抛下这个家跑掉了,母亲一直忙得不见人影。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有成天与艰深的书籍为伴。书中描写的世界,现在看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乌托邦。年少时,自己与社会基本脱节,不清楚现实究竟如何,只会醉心于那些古老的、异国的文字堆砌起来的理想乡中。直到大学后仓促地被推进现实社会中,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现在回想起来,这几年的生活还是像一场梦一样,毫无真实感。
想来自己也觉得奇妙,当初就为了兰泽,奋不顾身地割舍之前的生活,跳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虽然当初早就预料到,自己的一厢情愿最后是得不到任何回报的,但是现在这个境况,还是让他忍不住感到悲哀。多么希望兰泽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那样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直笑着、依赖着自己……现在,兰泽有他自己的生活。已经不需要自己了。这样一来,自己这么多年,到头来都只是瞎忙活一场。心里又不想承认自己后悔了。
兰泽不在了,自己已经失去了继续做乐队的激情。纵使现在乐队离成功越来越近,却丝毫感不到早期的那种欣喜。可是还是不能放弃。毕竟这乐队还是宋彦的梦想、他的心血,李思文不忍心继赵希之和兰泽之后再次带给他打击。说到这个,他又想起罗天宇,想起赵希之。他们都是为生活所迫,无法再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自以为崇高地活下去。乐队成立早期,生计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是兰泽,他在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段后选择退出。李思文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明白,为何当初最坚定的人,会在苦日子熬到头之时,撒手放弃。
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质问他:“那你呢?兰泽至少还努力追逐过自己的梦想,而你,从来没有为实现自己的梦想奋不顾身过。你一直是为别人活的,你有为自己活过么?”是啊。自己已经算是半放弃了。他这六年的辛劳都是为了另一个人,从来没有为了“李思文”这个人努力过。这样的自己,在兰泽离开后,是不是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了呢?好像李思文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世界上一样。
太痛苦了。李思文想。
周日,周子裕硬拽不肯去医院的李思文到医院复诊。尽管李思文一直强调自己在这一周内并未再胃痛过,但周子裕说一定要看到诊断书后才放心。
因为是双休日,医院里的人特别多。两人到医院时,挂号的窗口外队伍已经绕了几个圈,排到大门口了。医院还算人性化,在挂号窗旁边的靠墙处放了几张长椅,供老弱病残暂时歇息。
才排了没多久,李思文就注意到,前方的长椅上有一个穿着一身运动服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十分健谈,正不断地跟排队的人们聊天。本来排队的人们都是互不认识的,不过这会儿可能因为是等得太久了闷得慌,也就乐得跟那中年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那男人还站起来,前后走动,跟素不相识的人们搭讪。几个妇女看起来跟他详谈甚欢,不时有笑声传来。
虽然这男人看起来实在是太自来熟了一点,但他把候诊厅里的气氛搞得挺热络。这也不错。李思文心想。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那男人已经转到他们这边。
“哎呀,今天实在是冷啊……”那男人对李思文说。
李思文一时窘了,不知该不该应他。
“小伙子们,你俩是大学生吧?”那男人又笑嘻嘻地问。
周子裕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李思文也不好接话,只好沉默。
那男人却毫不在意,继续跟周围的人搭话。
“哎呀,这天确实冷,我都穿着两条毛裤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
“大妈您平时经常出门溜哒么?”男人问。
“唔……我女儿对我可好啦,经常买很贵的水果给我哩……”老太太明显是听力不大好,自顾自地回答道。
“哈哈哈,我觉得扭秧歌不错……”那男人咧着嘴说。
接下来的对话都是这样,两人各说各话。神奇的是,他们两个说的话明明一点都接不上,却相谈甚欢,一直聊了下去。
这对话让李思文相当无语。他觉得人类这种生物还真是奇妙,明明就面对面,却在各说各话,而且在完全不理对方说了什么后,居然还能聊得起劲。
周子裕还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当空气。
在周围人们天南地北地跟那中年男子聊了不知多久后,队伍前方传来一声大喝:“XX,叫你老实坐着,你又到处跑了!快过来,到我们了!”
那男子闻声马上跑了过去。这时,只听窗口的人大声对窗里说:“帮他挂个精神科!”
话音一落,原本喧闹的候诊厅刹那间静了下来。
里面传来护士的问话:“名字?”
窗口的人拉住穿运动服的男子,答到:“XX。”这名字就是他刚才叫唤那男人时的名字。
长长的队伍已经鸦雀无声。刚才跟男人相谈甚欢的妇女们面色铁青,只有那耳背的老太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一脸笑眯眯的。
偌大的侯诊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很多人的脸上都明显地露出挫败感。大家都以正常者自诩,没想到刚才自己居然和一个精神病聊得那么起劲,这实在是让他们颜面尽失。
周子裕突然笑了起来。他先是露出隐忍的微笑,渐渐转为肆无忌惮的大笑。
李思文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子裕笑得这么开心。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很少见到他真心地笑出来。更多时候他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讽刺表情,这也是为什么李思文觉得无法跟他交心的原因之一。
见到其他人都向他们这边投来充满怒意的目光,李思文不免再度大窘,急忙拉了拉周子裕的袖子:“你……别这样……这样不好……”
周子裕这一笑就笑出了惯性,好不容易才刹住车,转头对李思文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不,每个人都是神经病啊!哈哈哈……”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因为侯诊厅里安静得很,他的话在一片死寂中听着特别清楚。周围不少人都是一脸又羞又怒的表情,不过没人出声反驳他。
周子裕依然一副“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的神情,脸不红心不跳地站在队伍中。李思文站在他身边,觉得自己也跟着一起被众人注视,紧张感顿时又袭了上来,恨不得有个面具能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又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挂上了号,去消化内科做了检查。听到医生说已经完全没事后,两人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