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方便吗?”
严惜知道郁林的意思,老头子的不顺眼,由来已久。“你就算陪我吧。”严惜倒不是很在意,老头再不顺眼,到今天这般田地,还能怎麽样。晚上有些冷,郁林多带了几件御寒的衣服,都堆在车里。严惜换了个耳背式的助听器,肉色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郁林知道他其实还是在乎这顿饭的。
第九章 中
两人进了主宅,停好车,郁林先下去,替严惜拉车车门。月季花在欧式复古壁灯照射下,也泛著昏黄。严惜走在前面,用力的按了几次门铃,进了屋,把自己脱下的鞋踢到一旁。郁林穿著Versace灰黑色的立领外套,外套下竖条细纹的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松开了,露出一截里面的黑色高领,休闲的打扮,他穿著只显阴沈。下人在门口招呼著:“老爷在三楼天台。”
严惜没听清,郁林又重复了一次:“三楼天台。”严惜这才点点头,他体力差了许多,又冲得快,上了三楼,已经有些喘了。地板上铺著米黄色的大理石,只在正中间留了一个正方形图案,擦得光可鉴人。通向天台的白色的四扇门合得紧紧的,约有三米来高,中间镶嵌的是圆拱形,教堂式的彩色玻璃,天台上亮著灯,照的玻璃上一片晶莹。
严惜走的很快,他扭开门,一拉,嘴里先喊了一声:“爸。”天台上的餐桌已经摆开。胡桃木的圆形小餐桌,配套的四把雕花椅子,餐桌正中间放著一瓶刚从花圃中剪下来的月季。严惜正要走过去,却突然僵住了,郁林在他背後,透过拉开的大门,一望,也像被钉子钉在了那里。
严逢翔倒是泰然自若:“站著看什麽,都过来坐吧。”严维坐在他旁边,觉得领结束得有些紧了,一直喘不过气了,低头自己松了松。
“他在这里干什麽。”严惜没有动,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清自己大声质问的声音。他看著严维,身子甚至有些发抖。“爸,他在这里干什麽!”他往後伸出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找郁林。郁林沈默著,直到严惜的手快要扑空,才伸手反握住。
“我再说一次,先坐下。”严逢翔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郁林从後面推了推他,带著严惜走过去,拉出椅子,轻轻按著肩膀,把严惜按坐了下来。他就站在严惜後面,单手按著严惜的肩膀,直到严惜颤的不那麽厉害了。严逢翔看著他们,好久,才叹了口气:“你也坐。”
郁林稍稍低了一下头,淡然应著:“是。”他拉开椅子,跟著侧身坐下,严维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一抬眼就看到了他低著头的样子,领结半天也没弄好,後脑勺的发旋中,露著些许青白的头皮。男人打量著他们,突然用力拍了拍严维的後脑,那人吓了一跳,保持著原来的姿势,任严逢翔的大手放在上面。“这是严维。严维,那是你弟弟。”
严惜的手抖个不停。他想去拿旁边的茶杯,却把它弄翻了。桃红色的杯盖在桌面上恋恋不舍的转动,发出清脆的瓷器声。郁林伸手按住它,那刺耳的噪音才静止了。严惜却大笑起来:“哈哈,不,开什麽玩笑。”
郁林缄默著,伸手握住严惜颤抖的右手。严维感觉到头顶的重量轻了,这才抬起头。他看见郁林,连自己的呼吸都快控制不住,就隔著这麽近的距离,一米不到,甚至可以看清他眉心蹙紧的纹路。严逢翔有些不悦:“我已经做了鉴定。他是我儿子。”
“恭喜。”郁林竟然笑了笑,即便很快恢复了漠然的神情。他感觉到严惜放在他掌心的手又抖起来,於是用了点力气,握得更紧,想让他好受些。“今天让我们过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严逢翔看了他一会,意外的没责怪他的多嘴,低头喝了口茶,用茶盖在杯口划著圈。“你是个人才。我教你这些东西,不是叫你用来跟我谈判。”郁林又低了一下头:“是。”他有时候真正可恶,就算这样低著头,也让人觉得是在趾高气扬的端著架子。
严逢翔没有再看他,拍著严维的手。“严维这些年,受苦了。我想好好补偿补偿他。”严维被他一拍,才有些惊醒过来,从郁林身上迟疑的移开眼睛。
男人说著,略微顿了顿。“他这些天跟著我一起,四处走。他聪明,学什麽都快。”严惜突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大声说:“他,他还学什麽都快?郁林知道的,你问问,他成绩差著呢!”
“严惜。”郁林拽了拽他。他们握著的双手,随著严惜一站,也露在人前。郁林想了想,第一次正视严维的目光,“你别多想,其实我挺高兴的。”他的声音不大,严惜皱著眉头看他,似乎听不清楚,更加焦躁不安。“郁林!”严惜叫著。
严逢翔把茶杯一放,靠在椅背上,过了好久。“不管怎麽说,他已经入籍了。继承人的事情,我会重新考虑。不管你们怎麽想的……”
郁林突然打断了他。“董事长。”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郁林……”严维第一次小声叫著,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可郁林的视线已经从他脸上离开了。“董事长是个商人,决断的魄力,权衡的眼光,一向是我钦佩的。”
郁林斟酌了一会,淡然笑著,却语带讽刺。“您……知道严惜手术的日期吗?”他的手指交叉著,放在桌上。“两天後?还是三天後?你不知道,不是因为我们瞒著,而是你根本没关心过。严维……少爷,现在才坐到这里,这麽多年了。我斗胆猜测,也不是您找不到。”
郁林笑了笑:“亲情不像做买卖,期望值不高,风险大,甚至亏本,依然会做。”严维看著他,他曾经最爱他这一面,护犊一般。但他照看的,原已换了人。严惜被郁林握著右手,终於哭了出来,狼狈的用手肘擦著。
“郁林!”
刚送严惜坐进车里,郁林听见有人叫他,回头望了下。严维站在石阶上,他脸色有些憔悴,但衣著光鲜,一时竟分辨不出他过得好还是不好。“严惜要动手术?到底怎麽回事。”
严惜缩在後车座上,还在发抖,却探寻的看著他们。郁林思索了一会,也许是夜里真的冷,他两只手都插进口袋里。“Alport综合症。虽然是遗传病,不过致病基因在X染色体上,是他母亲带病,你不会有事的。”
严维听著,心里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慌乱之中,下了两级台阶。“我没听说过这病,严重吗。”郁林後退了半步:“没大碍,已经有肾源了。维维,回去吧。”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看见严维还站在那里,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维维,回去吧。”
郁林关上车门,车灯亮了起来。严维又下了几层台阶才停下。轿车开出那道雕花的铁门。夜色深不可见。
他明知道回不去了。
第九章 下
在严逢翔办公室候著的时候,严维就知道郁林在外边,他听见那人说话了。交接工作时,声音嘈杂,男女老少都高声攘攘,却偏偏能听清楚郁林说的,每一个字。助理在他旁边摊了摊手:“他又要续十五天的假。”
严维无意识的点著头。有扇门挡著,他才可以佯装镇定的坐著,不用看郁林疏远的眼神。这段时间,天翻地覆一般,他只想找一个人来讲一讲。他过去疲惫,羸弱,除了疾病缠身外一无所有,只敢求著郁林顾念些过去的恩情,直到羞耻了才退却几步。
可现在不同了。他站在有镜子的地方,恨不能多停留一会,穿著过去买不起的衣服,打扮得体,这简直是他最风光的时刻,稍纵即逝,所以才急著想让别人看一看。
等了小半个锺头,他听见门外的声音远去,几乎是立刻跟著站起来。“我出去晃晃,透透风。”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说了些什麽。推开门,看见郁林的背影,只恨不得扑上去,用力拍他的背,叫几声,骂一通,又不敢立刻追上去,只是隔了老远的跟著。公司AB区之间,由一座架空通廊横贯连接。两侧被透亮的钢化玻璃封死。那人腋下夹著文件夹,双手放在西装口袋里,大步走在前面。严维见周围没人,下意识的走快了几步,正想叫他,郁林竟先回头了。
“严维?”郁林似乎没想过是他,保持著微微侧身的姿势。
“嘿,木头。”严维觉得手心又有了汗,想挥挥手,却觉得怎麽都不自在。甚至连这个称呼,好久没叫,这麽突兀的一喊,总觉得有些轻佻。
郁林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麽。阳光刺透架空通廊两侧的玻璃,光柱向四面八方散射。严维都有些看不清郁林了,这一片白茫茫的光里,一个模糊的剪影。像是害怕他再往前走,彻底看不见了,严维又往前挪了几步,努力揉了揉眼。
“我们之前……挺久没见了的。”
郁林想了想,应著:“好久不见。有事吗。”
严维没见过他这样客套的样子,好半天才想到话说。“前几天,严惜他好像……对这件事,挺、挺不高兴的。”
郁林点了点头。“我劝过他,效果不大。”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又放下。轻声说:“你知道的。哪个人发现父亲有过外遇,都不会好受。”
“要不我去看看?我是他哥哥了,他病成这样。”严维耙著头发,他倒是好心,只是这个局面,说什麽都不像存著好心。
“不用了。”郁林拒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
“你干嘛……”严维的眉头终於皱紧了,恶声恶气的。“你干嘛这个态度,我招你惹你了。”他抓著胸口,又往前走了几步。“当初你们不可一世的时候,我也难受。是不是觉得碍了眼的东西,有一天又蹦躂出来,所以特别可恶?”
郁林往後退了一步,严维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大喊著:“你非要隔著这麽远跟我说话吗!”
“维维。”郁林皱著眉头:“你没必要让严逢翔看出来。严惜受过的罪,不想你跟著受。”
“他受过什麽罪!”严维大笑起来:“他好著呢!只有我难受,我才遭罪!”他越是气,眼睛就越是酸疼,竟把他压在心底的东西也给吼了出来:“你们老是在我面前亲亲我我的,我恨不得跳起来扇他两耳光!”
郁林面无表情的看著他:“你知道厌恶疗法吗,治疗同性恋据说有效。提供同性裸照和用品,在勃起之後,再用电击仪电击,有时候还用恶臭,催吐剂或者呼吸窒息剂,长时间的监禁治疗,直到对同性感到恐惧。”
“其实这样做也改变不了什麽,关再久也一样。”郁林的手重新插进上衣口袋:“多少人在看著你呢,别在他们面前出丑。严维,就当做不认识我。”
严维根本不能静下来,好好听他说,郁林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驳斥回去,想吼的太多,反而语无伦次。“你……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当我是不认识的。我才做不出来。”
这座架空通廊,起在数十米的高度,下面却空空荡荡的,没个凭依。严维刚用手撑著玻璃,眼睛往下一望,就看到底下车水马龙,霓虹光转,却缩得小小的,脑袋里却是一阵晕眩,脚下一软,晃了晃。郁林似乎往前迈了半步,想扶他,大约又是错觉。
严维低著头,老半天,低低笑出声:“郁林,你真厉害,你看看你这样,真冷静。比我冷静的多了,我才像个精神病。”
郁林看著他,突然说:“是不是觉得难受。”他的瞳色很深,黑的没有一点光。“这才几个月,严维。我可是过了几年这样的日子,跪在你床前求你多看我一眼,求你笑一笑,却得不到一点回应。熬不下去了,又觉得说不定明天会好起来,人人都以为我疯了。等著莫须有的一天,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严维真像被人电击了似的,破口大骂:“是我愿意吗!是我愿意躺著吗!”
他看见郁林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就快碰到自己的脚了。自己的影子却避开似的,往後躲。郁林的声音有些冷清:“维维,你八个月就受不了了,却把我丢在那里八年。你今天难受,我比你更难受过。爱是个什麽玩意,说变心就变了,你真以为有什麽永远?说不定换了你,连我都不如。”
严维浑身发抖,一个字一个字指著他骂:“我比你强多了!只要你真开心,我能……我能把心挖出来给你。我……”他低著头,眼泪掉在地上,吼著:“我是没你冷静。你滚!郁林你滚。”
“听话,回去吧。”
第十章 上
第十章
高中玩的最疯的一年,操场下新修了两个篮球架。夏天就是嘈嘈的蝉鸣,一个个光著膀子,争个皮球。那时用的还是水泥地,磕碰摔跤总要破几层皮,回了教室,风扇一搅,汗味和红药水的味道嗖嗖的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
严维身上总有小伤,大块的红药水,胳膊上两块结痂了,膝盖上的还咧著口。郁林桌肚里常备著药,每次又磕著哪了,就看见严维坐在郁林凳子上,慢慢往身上擦药。严维跟别人说:“这点小伤算什麽,我小时候去工厂玩……”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废弃的野摊子,停产了,机器就抛荒在路边,生著锈。“一不留意,就踩著三寸长的钢钉子,把右脚刺了个对穿……”
“上小学的时候,扒著教室门做引体向上,结果没撑住,後脑勺撞在地板上,眼睛前面全是星星……”
“最疼还是那次,我把电热炉当凳子,坐下才知道不对,皮黏在炉子上,站都站不起来。过了一晚上屁股上都是血泡,疼啊,真疼……”
听严维说话,像是听故事似的,怎麽吐字,怎麽比划,眼神怎麽转,什麽时候停一停,调调胃口,都是天生的本事。同样的事情,他说,人家就爱听。不过这一次,他说到一半,旁边的人就怯怯的散了,“这点小伤算什麽,那时我,哎,你们……”严维回头,发现郁林站在後面,脸色很不好看。
严维给郁林看新弄出来的口子,苦著脸,“真疼,疼死我了。”他不怕他。骂他,郁林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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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间办公室,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些。窗台上一盆玫瑰,放在朝阳的地方,刚长出花苞。崔东拿著个小剪子,仔细修剪著。花就是那麽娇弱的东西,要浇水,要阳光,要肥料;放著不管,叶会黄,会卷,会枯萎。爱是个什麽玩意,说变心就变了,可正因为它的脆弱,才越发值得呵护。
护士长打来的电话,被他调成扩音了。“崔东,你多久没动过大手术了,悠著点。”崔东拿剪子剪掉了一片焦枯的死叶,漫不经心的回著:“放心,这个病例我都快研究九年了,还是我来做吧。”
护士长在那边笑著,似乎想到了什麽:“对了,你最近见过郁林了吗。”崔东应著:“天天呆病房,怎麽没见过。最近倒没怎麽发火,挺清醒,说话倒是越来越难听了。”
护士长唠叨著:“你多看著他。他前不久来过一次,老李不在,就在我这开了阿米替林。”
崔东停下剪刀,好久才说:“那个副作用多大啊。你怎麽不开安定给他。”护士长的声音有些小,似乎还在同时忙别的:“我说了,人家要更强效的。你怎麽还在办公室,肾源插胃镜了没。”
崔东这才回过神来,把那盆修剪好的小花放回窗台。“再过一会,估计也快了吧。肾脏摘除手术和我们这边用得不是一套班子,我等会再过去也没事。”他正说著,看著下面的草坪,正要把窗户关上,突然说了一句:“我看见一个人,真像……又不怎麽像了,人家哪能穿这麽好。”
崔东似乎讲到了高兴的事情,笑著说:“知道吗。这边说找到更好的肾源了。原来那个配型六个点,只对到三个点,我想班子里也有研究ABO不配的肾移植专家。是,对,没想到昨天有个人做了淋巴配型,对到六个点……”
严维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开始操作器械,拿著麻醉面罩走了过来。他学会的爱情,依然是早恋的那一套,盲目,冲动,幼稚。躺在手术台上,还像个高中生,躺在操场的水泥地,人人都变了,只有他空揣著激情,没一丁点长进。只能活这一辈子,却和最想要厮混的人没个结果,一辈子就这麽错过了,活著有什麽劲。
郁林会不会提早发现?他发现了也做不成什麽。就算不想看他捐肾,也要同时顾念严惜,最多是两边为难,哪可能偏袒一个。他的思绪到处乱蹦著,仿佛间还在跟郁林一同站著水坝上,看油腻的海水怕打著混凝土,太阳红通通的升起来。他突然有些害怕,想哭,却没有眼泪。麻醉面罩盖了上来。郁林,郁林,他心里喊著,我只能做这麽多了,郁林还不回来,他也只能做这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