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低叹了口气,「宣四王爷进来,其他人都退下吧。」
随手披上的外衣,裹住你单薄的身子,你在床边坐下,想想不妥,待要站起身时,他已经进来了。
见你局促地坐下,他的眸中光芒一闪而逝,「微臣参见皇上。」行的是君臣之礼,如果那目光不要活像希望把你整个人剥光。
「平身吧。」你的声音细若蚊蚋,感觉这整个空间变小了,也变暖了,你无所适从,「坐吧,何事这麽急切地欲见到朕?」
他一揽衣袍,在桌畔坐下,「皇上,要攻打南方荻族的事情,是真的吗?」他的语气冰寒刺骨。
你微微一缩,「是,荻族的王位之争已经解决,再不发兵攻打他们,他们迟早会强健起来,届时我朝就没有任何──」
「为什麽臣是由宰相那里得到这个消息?」他相当不满,这你就算不抬眼看他也知道。
「攻打荻族劳师动众,朕当然必须先跟宰相商量──」
「不是那样!」他一掌拍在桌上,咬著牙道:「皇上应该先跟臣商量,毕竟,臣才是皇上的心腹不是吗?」
「宰相从小跟爱卿你青梅竹马,也是爱卿的引荐才让宰相至此地位,爱卿难道怀疑他──」
「我怀疑他?」他冷笑,「我当然怀疑他!他年轻英俊,又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皇上您──」
「住口!」你也生气了,「朕是皇帝,还轮得到你质问皇帝吗?朕根本没必要回答你的质问!」
「臣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毕竟得领兵出去打仗的是臣!」他低咆。
「是吗?」你冷笑,「将军,您以为我朝没有别的军事人才吗?朕也不是非靠你不可……你如果有时间来同朕争论这个,不如早点回去思量立个正妃,你花名在外满朝都知晓,但是也该是时候正正经经地立个妃子──」
「你!」他「唰」一声站起来,一个箭步跃至你眼前,在你闪身之前将你压倒在床上。
「你要做什麽!?」你低喊。
「我要做什麽?」他怒极反笑,「你会不知道我要做什麽吗?」
「住手……」你的声音在颤抖。
「住手?」他低笑,亲吻你的颈项,一手箝制住你,另一手缓缓解开你的衣袍。
「别这样……」你颤抖的音调,听起来欲迎还拒。
「不然你打算如何呢?叫人吗?你能叫人吗?」他灼热的掌在你身上游移,你越是挣扎,越躲不开他的亲吻,「你叫人之後他们要治谁的罪?嗯?我的?还是你的?」
你的确不敢声张,你不能让别人治他的罪,只能咬著牙,连惊呼都忍去。
他低笑,将你拦腰抱起,不顾你的惊惶,硬是把你抱至镜台前,强迫你看著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他温柔地亲吻你的肩脊,「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属於我……」他轻声笑著,两指扣著你的下颚,强迫你看向镜子,「看呀,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的迷醉、你的眷恋……只有这种时候,无论你平时多麽凛然,都会变得柔软……」
你低声呜咽,试图别开目光。
他对待你的方式,温柔而专制,你微弱的挣扎终於不敌他熟练的手段,看著自己的臣服,像是对身为帝王的最大讽刺。
他微笑,伸手抚摸你映在镜中的苍白容颜,「看……」
你晕眩著任他予取予求。
他低头,抬起你的脸庞,吻去你因为激动而落下的泪水,「只有这个时候……你才属於我……属於我一人……不是国家、不是朝廷、不是百姓……而是我一人……我一人!」
你无力地点头。
「只属於我一人……」
简单地清理你的身子之後,他离开了寝宫。
「我会去攻打荻族,我会去做任何看起来像是要守护这个国家的事情,我会的。」临走前他这麽说,漆墨的双眸中,更多的却是疲惫,「征战连年,外人皆以为我好战嗜杀,殊不知,我双手染满鲜血,只为一人。」他低低叹了口气,朝你鞠躬,「臣告退。」
「退下吧……」你敛著眼,靠坐床头,「外人也都不会知道,你满手鲜血,都只是朕该承担的罪孽……」
「何为罪孽?」他回头,轻轻地笑了,「吾皇呀,吾等都是带罪之身……若有地狱……」
「若有地狱,朕愿与卿同下。」你第一次,说了承诺,以肯定的语气。
他眸中的诧异一闪而逝,他勾起微笑,深深鞠躬,随後推门离去。
你捂住脸。
你连承诺,都只能给他如此微薄的。
当你不属於天下臣民之後,才能够跟随他。
如此薄弱的承诺。
但是他必须知道,若你能够,无论西方极乐还是阿鼻地狱,你都愿跟随他。
「若有地狱……」你移动双脚,踏在冰冷的石面上,酸痛的腰支几乎撑不住你的重量,尽管你已憔悴得如夏末残荷。
若有地狱,你死了以後,一定会下地狱。
你是残忍无情的皇,为国,你可以牺牲任何人……任何人,包括他。
你灵魂中染的血,比谁都还要多。
若是有地狱,你死後,一定下地狱。
你是带罪之身。
「阳世判不了朕,就让阴世判朕吧。」你凄然而笑。
缓缓移动,站至镜前,你伸手,碰触他碰过的镜面,随即像被火灼伤一样,悚然缩回手。
「对不起……」你低低呢喃,「对不起……这世上……我最对不起你……」
你在对谁说话?镜中的自己?亦或是,那张与你有三分相像的容颜?
你的亲弟弟?你朝中之将?或该说,你心中的──不,除了公事公办,你们已没有别种关系。
「我们只是君臣……」你细语,像是在自我说服,像是在说服听不见你声音的镜中人,「我们只能是君臣……」
如果能哭的话,你也想哭,但是你不能哭。
十数年感情,欲合不得、欲分不能,藕断丝连,胸中凄苦,无人能诉。
对外人,一律以最严肃公正的模样,守护这个国家,已变成你们,最後的默契。
这是一段,绝对不能曝光的关系,他知道,你知道。
舍不下彼此,又不能光明正大互相拥有,思念的线索只剩下,黎明时落在枕畔的泪痕。
你的臣民都知道,你们是一对严峻冷酷的君臣。
「对不起……」你伸手,轻抚镜面,音调温柔而歉疚,「对不起……」
你只能是皇帝,他只能是臣子。
只能是这样而已。
「朕只是朕……」你用手盖住镜面上,那张苍白的脸孔。
这面明镜,如此冰寒,刺骨。
帝心如镜。
映照出天下万物的镜子,就偏映照不出你自己。
有些事情,必须在台面下,永远隐藏著,映照不出。
三缄其口,或更好,想都不想,也许就是你与你自己,最後的默契。
帝心如镜。
「朕只能是朕。」
默契 终章.窗棂(上)
入冬了,从窗棂往外看,是一片萧索。
出去打仗的他,什麽时候回来呢?
在京城里,等捷报、等消息,等一只飞鸽脚上的只字片语,你寝食难安。
等到摊开书信,看完制式的战事报告和客套的请安,你又若有所失。
你到底想怎样呢?
他在,你赶他;他走,你想他。
你简直不可理谕。
有时候你思索著,你们也许可以慢慢恢复成普通的君臣关系。
真的能恢复吗?你们根本没有过外人所谓的「正常」关系。
从你有记忆以来,他就在你身边。
『皇兄,小四一定会一直陪在皇兄身边!』他是什麽时候说这句话的呢?你忘了。
但他从来没有食言。
如此沉默却实在的守候,你感激,也愧疚。
你有时候会偶然地想,或许你可以抛弃这片江山,跟著他走。
跟著他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不是皇帝、他不是王爷,你们不是君臣、不是兄弟,当你们只是两个普通人的时候,才有最基本的相爱的资格。
很可笑,统领王朝的皇帝,和名震外族的将军,你们拥有的何只是天下?
你们唯一无法拥有的,就是彼此。
只是彼此。
而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江山。
你也不能放走他,因为他是这国家的栋梁,国家需要他守护。
於公於私,他都不能走。
从窗棂望出去,是一整片蓝天,蓝得很透彻、蓝得很自由。
而你在窗内,若欲往外,必须跨过几重宫阕?
这里就该只有你一人,伴终宵冰冷。
你抬头,仰望短暂的阳光。
深宫寒漠,很快就入夜了,入夜之後,这宫里阴森森,几无人息。
一国之君,拥有的除了寂寞之外,还有什麽?
竟什麽也没有。
隆冬,窗外的景色更形凋零了。
早朝过後,你在御书房接见宰相。
「皇上,四王爷要凯旋归来了。」开门见山是他一贯的风格。
他是你们少时的伴读,年岁比你略轻,从小就和四王爷谈得来,两人都有鸿鹄之志,对政事的见解、对时政的评论,更英雄所见略同,很快便相交成为莫逆。你继位之後,第一个拔擢的人是四王爷,第二个就是他,很快他便以公正无私的铁腕风格和圆融谦和的交际力打破了朝臣们「少不更事」的说法,更在数年内窜升到宰相的位置,成为你得力的左右手之一。
他对你向来是直谏,明君贤臣,如鱼得水。
为什麽你跟四王爷不能也这样呢?
「朕知道。」随手将批阅完毕的诏书堆成一叠,你看向他,「朕老早就接到捷报,知道他近日班师回朝,倒是卿,求见朕就为了说这麽一句?」
「不只。」宰相俊逸的脸上微微扯出一个苦笑。
「喔?」你挑起眉,倒是好奇何事能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冷静宰相露出苦笑,「爱卿,有事就直说吧。」
「那麽臣就直说了。」他微微一揖,「臣与四王爷虽是莫逆,有些话却不好由臣向他开口,只好来求皇上了。」
你蹙起眉,「何事?」你并不认为,由他来说不妥当的话,由你来说就妥当了。
宰相淡淡敛下眉,「四王爷已年至而立,他的多情在朝臣中虽是人尽皆知,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从他纳第一个妃子至今,他都还未立正妃,未成家何能立业?朝臣们私下已有些不好的耳语,轻微的,例如他在外地藏置著心爱的美人;严重的,例如他早就决定刺杀皇上後只身投奔外族;还有极离谱的,例如──」
你微微一震,才发现自己双手紧捏著诏书,而冷汗已经浸湿衣领。
宰相的脸色相当凝重,「例如,他爱的根本是个不能与他成亲的人,至於这个人是谁呢?有人说是已故的二王爷,有人说是其他王爷,更有人说是──皇上。」
「大胆!!」你一掌拍在桌面上。
宰相冷静地跪下,「臣僭越了,请皇上降罪。」
你努力地深呼吸著,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
你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会被揭发,也许你只是下意识地不去思考,因为你不想要面对结果。
你不想要结束,无论是怎麽结束。
你缓缓闭上眼,「起来吧,朕没有怪你。」
你能怪他吗?身为宰相,随时对皇帝做出建言是他的本分,你会任用他到宰相,不就是因为他直谏吗?
「起来吧,这件事,朕会择日告诫四王爷。」你这麽说,像一个英明的君主。
正妃呀……那是不是就表示,你们的关系要告一个段落了?
终於要结束了吗?这不正常的关系。
终於要成为一般的君臣了吗?你们。
多麽可喜可贺。
在那麽多年的挣扎和痛苦之後,终於来临的,结束的契机。
这是一件多麽值得庆祝的事情呀。
那麽为什麽呢?为什麽你的心,却像是被锁在黑暗的冰窖之中,瑟瑟发抖?
难道你不希望「正常」吗?
难道你不开心「正常」吗?
你为什麽想哭呢?那种窒息般的晕眩,为什麽会出现在你脑海之中?
人为什麽渴求恋爱呢?
你会什麽奢望拥有呢?
明明放手才是最好选择,为什麽你仍然不舍?
为什麽你会心痛?
窗棂外,一只有著柔顺羽翼的鸟儿,翻飞而过。
如果你有下辈子,当鸟儿或许不错。
如果你有下辈子,你绝不再当皇帝了。
但或许你已没有下辈子了。
你忘了吗,你得下地狱的。
「谢皇上开恩。」他站起身,又是微微一揖道:「若皇上允许,臣还有另一件事要上奏。」
「说吧。」又还有什麽,能比四王爷结婚更严重呢?
「皇上早过而立,而後宫无人主政太久,后位虚空、太子未立,人心猜忌难免导致乱像,皇上三思。」他沉重地道,那样耿直的语气和流利的言词,像是他早已在脑海中演练无数次。
你缓缓闭上眼,「朕知道了,朕会择日立后。」
太好了,真是完美的结局。
皇后和王妃,约束你们的两个女人,从此你们就会走回正轨了吧?
君与臣,兄与弟。
一个正常的结局。
「谢皇上。」宰相深深一揖,「那麽臣告退了。」
「爱卿。」你本能地叫住他,他抬头看著你,你几近於自言自语地问:「若卿爱上不该爱的人,卿会如何处理?」
他淡淡一笑,「敢问皇上,江山美人,孰轻孰重?」
你沉痛地笑了,「当然是江山。」
「秉皇上,臣会斩草除根。」他的微笑是那麽谦和,语气却冷酷。
你一震,随即笑出声来,「斩草除根,说得好!卿不愧我为朝之相,冷静果断!」
「皇上,其实真正碰到需要抉择的时候,臣也不见得会果断到哪去。」他失笑,又道:「但既然皇上深知美人不如江山,是已经做出抉择,又何须抉择?」
「你说的对,朕早已做出抉择,此刻又何必抉择?」你喃喃自语,半晌,才疲倦地道:「退下吧,卿今日所言,朕会尽快处理。」
「谢皇上,臣告退。」他离开了。
而你不能离开。
你只能在这里,看著窗外的空气。
默契 终章.窗棂(中)
你深深一叹。
你在思考该在什麽契机向他提,你在思索用什麽样的言词比较得体,你在想──
你根本不乐意想这些。
为什麽你必须要这样做?
也许只因为,在你选择江山的同时,就确定你必须毫不心软地割舍他,而他,也只能全无办法地失去你。
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一切都是你不好。
是你不够果决、是你不够乾脆,是你在一开始的时候纵容他,什麽都给他,却也什麽都没真正给他,是你没有睿智地拒绝他,然後又在他情根深种之後想著怎麽伤害他。
你到底存著什麽心思?
你在利用他吗?为了要他替这个国家卖命,你拿身体收买他吗?
你在玩弄他吗?为了让他对这个朝廷效忠,你拿感情局限他吗?
一切都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他大可以丢下他根本不想当的皇亲国戚、离开他根本不想坐的将军位置,去过他自己的人生。
一切都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他大可以快快乐乐地活著。
你咬紧牙根,你颤抖著,你苦笑出声,灼热的眼眶却已流不出任何泪水。
真的是你的错吗?
做一个选择为何那麽难?
坚持一个选择为何那麽难?
爱情为何要干扰你的理智?
思念为何伤人这麽深?
早就决定好的分离,为何仍然可以伤透你?
你的眼眶在发烫。
你也痛,你也苦,你也想哭,哭你的委屈、哭你的辛酸,也哭尽你们的牺牲──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你能哭吗?
哭有用吗?
现在唯一的结局就是,和平的分离。
你们唯一的关系就是,永远的君臣。
然後让以往的所有故事,都随风逝去。
假设你不爱他,假设他不爱你,假设你们未曾彼此思念,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
什麽都不能提,也许是你与你自己,最後的默契。
江山与爱情,孰卿孰重?
你还需要抉择吗?
不,打从你坐上王位开始,或者,打从你生在王室开始,你就失去抉择的权利。
「当年皇泰主有言,『愿自今以往,不复生帝王家』……」你凄然而笑,「朕至今,总算懂了。」
你懂得太晚了。
他回来的那日,天空是阴的、空气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