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前,窗棂之外,一片冷意。
群众的情绪却是高亢的,庆祝凯旋的乐声,一阵阵地传进宫里来,彷佛企图要突破这鲜红窗棂的困锁,将你也扯进那欢乐的氛围之中。
当你回过神时,你站在窗前。
天还未蒙亮,现在还太早,你深吸一口冷却的空气。
然後被胸腔中的冷意浸得一阵呛咳。
群众的欢笑和热闹的音乐在远处响著。
很远很远。
这宫里,很静很静。
也很冷很冷。
现在还太早了吧?人们都起床了吗?或者那只是你脑海中编造的剧情呢?
也许这三十多年来的生命,都不过是你发呆时做的白日梦而已,等你真正回过神,你会发现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想当皇帝想疯了,才会发白日梦梦到自己当上了皇帝。
如果真能那样就好了。
「差不多该上朝了吧……」闭起眼,你在脑海中描绘著他的样子。
然後你将眼睛睁开,走出了寝宫。
多个月不见的他,似乎憔悴了一些。
多个月不见他的你,否也跟著憔悴了呢?
早朝将结束之前,你要求他到御书房报告。
他看著你的眼神带著一点不易察觉的企盼。
偏偏你看见了。
为此,你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你闭上眼,「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吧。」
才是清晨而已,你已疲惫得像是好几天没睡觉。
你确实是好几天没睡好了。
「爱卿也差不多……该立正妃了吧?」御书房里,疲倦的你用最糟糕的一句话当作开场白。
他愣住了,漆黑的眸中有一丝悲哀一丝愤怒,於是你转过头,不忍再看。
「朝臣耳语,流言纷乱,卿知道最糟糕的是什麽吗?」你低垂著头,「是他们把卿和朕做联想,弄出子虚乌有的事情。」
那明明不是,不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你这麽说,是自欺欺人,还是做贼心虚?
也许你只是想划出一个清楚的分界。
或许你只是想抛弃不可见光的从前。
「子虚乌有的事……」他苦笑,「是啊,臣跟皇上能有什麽私下的关系?臣跟皇上就是最一般的君臣了。」
他听懂了。
你瑟缩起肩膀。
你很想哭,忽然很想哭。
你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放弃他。
你也不知道为何要逼迫他放弃你。
这根本没有道理!
你们两个的选择,已经不是默契,而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你哭丧著脸抬起头,对上他悲伤的眼神。
「朕也打算要立后了……」你颤抖著说。
他沉重地看你,缓缓伸出手,将你抱住,力道紧得像要将你压碎,彷佛是要让你在这世界上消失,好兑现跟他共覆黄泉的诺言,「臣曾说过,会一直陪在皇兄身边……」
他的音调是如此温柔,温柔得几乎让你哭出来。
「臣从未食言。」他说。
「……朕知道。」你说。
他又抱得更紧了一些,「皇上……你不能强迫我食言……」他的语调已带了一丝哽咽。
你深闭起眼,幻想在这一刻忽然死去,或许你死去之後会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只是一介平民?
人生如梦,你执著什麽?
你为何要放弃真心爱你的他,执著於守护这个国家?
先是责任,後是爱情,这样的顺序真的对吗?
如果跟著他走,你会不会过得比较好?你们会不会都得到幸福?
你不只一次想著要跟他走。
走了以後,这片江山、这个朝廷,都与你无关。
从此你就自由了。
你能吗?
能自由吗?
你睁眼,像发呆一样死盯著窗外。
窗外的天是蓝的,蓝得透彻,天空一如柔顺的鸟羽,滑净明亮。
窗棂之外。
窗棂之外,不只是……天空。
「从这面窗望出去,卿看到什麽呢?」你梦呓一般地发问。
他转头,看著那朱红色的窗棂,想也不想地道:「自由。」
你沉默了,你盯著血红之外的天蓝。
「皇上呢?皇上看到什麽?」他沉重地问。
你闭上眼,「江山。」
江山。
为何是,如此抑郁的答案?
为何是,如此无奈的两字?
你为何就是放不下?
你不知道自己干什麽执著,但是你心底清楚,你抛不下这个国家。
江山。
你能抛弃朝廷跟他走吗?跟他走之後,你难道不会惦念著国事吗?若在乡野之中听到平民百姓提起消失的君王,你难道不会愧疚吗?不会烦忧吗?
你在乎之事的顺序,早已排定。
你重视江山,你重视国家,你重视朝廷,你重视社稷,你重视黎民百姓。
然後才轮到他。
他是最後一位,你在乎他,可是比起其他事物,你就宁可放弃他。
尽管那对你而言,也是最严苛的惩罚。
「江山……」他微微松了手,又抱紧,像是垂死挣扎,像是在对你最出最後的呼唤,要你选择他。
而你早已做出选择。
「自由与江山,一面窗,两个答案。」你睁开眼,冷静地凝视窗外,「这就是,朕与卿最大的不同。」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手,那种黯然的速度,像是在试著习惯绝望。
「朕是,皇帝,朕和卿是,君臣。」你说出了最後的原则。
他沉默地看你,半晌,他深深鞠躬,「臣明白了。」
你看见了,那一刻,你看见他收拾起那颗残破的心,将之沉在冰冷的海底。
你低低地吸气,你慢慢地吐息,你在猜想,也许眼泪下一秒就会从眼眶里滚出来,但始终没有,於是你猜想你的心或许也死了。
跟他的一起死了。
当一个人没有心,就没有泪水。
既然你没有泪水,那一定是没有心了。
你们的心,都死了吧。
窗棂之外,慢慢地要暗下来了。
这个宫里,过午之後,不存一点暖意。
墙垣遮住温和的阳光,那几重宫阙,将你锁死。
你招下人来,点起烛火。
「臣只有最後一个要求……」离开之前,他开口,「只要皇上答应,臣立刻决定正妃的人选。」
你紧闭上眼,「说吧。」
他从背後抱住你,「让我在你的寝宫里过夜,一夜就好。」
默契 终章.窗棂(下)
你长叹,却舍不得离开那令你颤抖的温暖怀抱,「这样又有什麽意义?」
他把脸颊贴著你冰冷的颈项,轻声道:「最後一次了,就当是一个分界点吧,这一夜之後,我们就回到十四年前,回到那一夜之前,假设我从未在你的床上过夜,然後,我们就是最普通的君臣,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瓜葛。」
你笑了,笑得如此乾涩、如此不自然,你以为自己的声音很轻快,其实很沉,「好,我答应你,明天早朝我会宣布立后,早朝完之後,我会找你讨论外患的问题,你就来吧,反正我已经要立后了,朝臣们应该也无话可说了吧?」
他淡淡地笑了,他放开你,「谢皇上。」他低下身子,「那麽,臣告退了。」
「……卿打算,立谁当正妃?」你还是,忍不住问。
他笑出声,他脸上的那抹邪气,是一如以往的自信,「对皇上而言,都没有差别,不是吗?」一如以往的四王爷。
你闭眼,你点头,他告退。
失去温暖的身体,在门板阖上的瞬间,发寒似地颤抖了起来。
「来人!」你唤,「再多点两支烛火!」
他离开的瞬间,似乎也抽走你周身的空气。
窒息的烛火也会燃烧吗?
那夜,你像著魔一样坐在窗边,死盯著窗外。
过了午夜,下雪了。
明明是如此冰冷的雪,跟你失了魂的眼瞳相比,却像带著一股暖意。
你呆呆地想,若雪落在你身上,把你整个人掩埋,会是什麽感觉呢?
想必很暖和吧?
会比被他拥抱更暖和吗?
你的脸上一阵凉意,你徐徐伸手去摸,是水。
不,是泪。
为什麽是泪呢?
怎麽会是泪呢?
你的心都死了,怎麽还会有泪水呢?
啊,或许,你的心并没有死,只是被你藏起来了?
那麽你把心藏到哪儿去了呢?怎麽会藏得连你自己都忘了呢?
想必你的心是在一个极寒冷的地方吧,不然胸腔中不会充满冰冷。
想必你的心是在一个不快乐的地方吧,不然左胸口不会尽是苦涩。
然而你已不能把你的心找回来了。
尽管眼泪抹了又掉、抹了又掉。
那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又怎麽能够後悔?
你亲手埋葬的心,难道还能救回吗?
当宫女的请安声从门後传进来,你才猛然发现早朝的时间已经到了。
你竟,一夜无眠。
窗棂之外,大雪还在不停地落、不停地落。
而你的泪水已经乾了。
早朝商议了什麽,你已经不记得了。
你立了谁当皇后,你根本不在乎吧。
印象中,就是一个,有身家背景,对这个王朝有所帮助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开国元老,谢恩的时候,这位长者的眼中充满感激的泪水。
感激什麽呢?嫁给皇帝、当上皇后,就会幸福吗?
一个不幸福的皇帝,能给皇后幸福吗?
你的心口已经空了。
你只有一份爱情,将之埋葬之後,胸腔中就不剩任何东西。
婚姻只是一种手段,让你巩固你的江山。
你想你已学会,用残忍的眼神和冰冷的城府去算计别人。
你是个皇帝,这样做没有什麽不对。
因为你是个皇帝。
然後,你记得的,只有坐在寝宫里、桌畔的他。
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眉,他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是你所眷恋的。
他探过身来,他深遂的眸子定在你身上,他长著粗茧的手覆上你细致的肌肤,你细细地呻吟,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窗外在下大雪。
你燃烧著,像是抛去所有顾忌。
他掠夺的手段温柔而粗暴,你哭泣著回应。
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夜,然後是永远的结束。
就让窗外的雪,埋葬你激烈的心跳。
从此之後,你就是无所畏惧的君王。
他抚摸你的脸庞,像爱怜著盛开的牡丹花,「谁也看不见这一面……世上有多少美人,却没有一个如此妖艳却华贵……」
「我是属於你的,这一面是属於你的……」你梦呓一般地说。
他搂紧你,「是,这一刻是完全属於我的……」
在他怀里昏过去的你,唇畔带著美丽的微笑。
只绽放一个夜晚的牡丹花。
会在明朝凋零吧。
窗外是这麽大的雪。
你的泪水,再一次,从眼角滑落、滴下。
如暮时,花瓣上的露水。
跟雪一起飘零。
最後一次。
凌晨时,他在寝宫外接见他的探子。
「来自深族的两个妃子跑了,」坐回床沿,他将半睡半醒的你搂入怀中,亲腻的吻落在你额上,「我本来要立雪妃当正妃的,看来只好算了。」
你揉揉眼,「追回来不就得了吗?两个人会跑去哪?」
「不必了。」他抱紧你,「我很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弟弟,对他的兄长不是一般的感情,就成全他们吧,这世上,多一对有情人也是好的。」
你深深地看著他,凝视,「嗯。」成全的动作,也许是对他自己的补偿作用。
「你也不必担心我不立正妃,」他叹了口气,「方才探子说了,我朝连灭三族之後,西方的宇族吓怕了,他们明白我的个性,竟派使者来说,要把族长的么子送来和亲。」
「那?你答应吗?」你问。
「深族的两个皇子和宇族的小皇子有『塞外三美人』之称,跑了两个又来一个,我是艳福不浅,干嘛不答应?」他轻佻地笑著,又敛下眼,「连年征战,士兵多所抱怨,既然宇族同意和亲,我们先将计就计吧。」
你点头。
「立那个皇子当正妃,一举两得。」他耸耸肩。
你又点头。
他对上你看他的眼,「我在想啊,你何不把乾脆把我调往边疆……不在眼界之内,也落得轻松……」
「爱卿统理我朝千万大军,正妃又出於外族,调职之事,太危险。」你板起脸。
他笑了笑,「我真想问,你就不能用国家社稷之外的理由留下我吗?不过我可以猜到你的答案。」
你呆了呆,小声道:「朕所在乎,只有国家社稷。」
「是啊,你就是会这麽回答。」他抱紧你,将脸埋入你的发丝之中,半晌,低低道:「皇兄,小四一定会一直陪在皇兄身边。」
你抱紧他,感觉有什麽梗在喉中,感觉有什麽盘旋在眼眶中。
「不管以什麽名义、什麽身分,我既然发了誓,就决不食言……」他轻轻续道。
你再把他抱紧一些,点头。
他执起你的手,小指交缠,「哪,我们约好了,不管怎样,生死都要一直在一起。」
「好,一直在一起。」你用力点头,拇指按上他的。
「背约的人罚什麽呢?」他偏偏头。
你想了想,「罚下辈子要做另一个人的老婆。」
他笑了,「那你赶紧背约吧。」
你也笑了。
然後你们约好下一世也要在一起,然後你们约好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
「我走了。」他的吻,落在你唇上。
「等等!」你拉住他,「你记得,若有地狱,朕愿与卿同下;若有来生,我愿与你共度。」
他温柔地笑了,「臣告退。」
你将自己裹入棉被之中,呼吸著他的味道,「该上朝了……」你对自己呢喃,然後闭上眼。
早朝,往往是一天最忙乱的时候。
事事都要决议,事事都要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这满朝之臣当中,只有一个人,会用最温和的眼神看你,洗去你一身的疲惫。
那个眼神,就像一种默契,鼓励著你,不管发生何事,都有他在。
纵使你们只是君臣而已。
也许你当初的抉择错了,也许你对。
但是既然已经排定了生命中的顺序,你就不能有怨言。
那是你与你自己的默契。
窗棂之外,还在下雪。
窗外冷,窗内也冷。
过午之後,这个宫殿里,又是一片幽暗吧。
只有你一个人。
伴终宵冰冷。
你看著窗外的雪,看著窗棂之外的世界。
大好江山。
你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窗外是雪,窗内是,冰冷的铜镜,辉映寂寞的烛火。
你睁开眼。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默默将心埋葬,那是你们的默契。
把爱放在最後一位,牺牲的是对方还是自己?
不管如何选择,都是委屈。
默默将心埋葬,那是你们的默契。
(完)
幸福 上章.绿袖(上)
本文是 卑微 系列的第三部
请至少看过”默契”会比较容易连贯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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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这两个字从来就与你绝缘。
如果有月老,你想求他剪掉你指间红线。
无论另一头系的是谁,情况都不会变。
幸福,这两个字从来就与你绝缘。
父亲的叮咛还言犹在耳,你却已离故乡很远了。
睁开疲惫的双眼,你掀开轿帘,机灵的侍女立刻凑过来,低声道:「不远了,您再歇会儿吧。」
京城人都是这样的吗?
跟他们相处,压力很大。
你微点了点头,没开口,放下帘子。
垂首,见到自己血红色的袖子,反射性地拂了拂。
但就算是再怎麽拨拂,也消不去那刺目的红。
你缓缓叹了口气,靠在舒适的软垫上。
窝囊感已经磨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淡淡哀伤。
或许还有一点乡愁吧?
『爹也是不得已的……你要记住……凡是多忍让点……』
『爹,孩儿知道,这就是孩儿的使命不是吗。』
怨不得人。
都是命。
生於皇室,你早就悄悄有心底准备,知道自己也许会与幸福绝缘。
你只是不知道打击来得这麽快。
十七岁的春天。
你的心在东风中缓缓凋零,对未来的憧憬也随之消失。
剩下的是七十岁才该有的沧桑感。
连失望都无力了。
无奈,至极。
轿子停下,你伸手,掀开轿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