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意兴阑珊地回忆着过往行医生涯,不经意间,目光被远方一株大榕树所吸引。树脚下,一个人正软绵绵地倚卧在树脚旁,分不清死活。快步上前,微弱的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无边无际的死寂中,生的气息显得格外难能可贵。我可以不为死亡而悲伤,但却无法不为生存而欣喜。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我连忙伸出手试探地上那人的脉搏、心跳。
随着一声声低缓的心跳,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尽管呼吸有点微弱,可是从其有节奏的心跳来看,经已没有生命危险,大抵只要调养上一两个月就没有大碍了。此地离刚刚的茶寮隔了好一段距离,他能逃亡到此极为不易。幸好,只是内伤虚脱乏力与些无关痛痒的骨折而已,没有多少外伤,比那边死者的伤势轻上许多。
从此人的衣饰中可以看出其非武当弟子,兴许是方才那茶寮里的伙计被不幸牵连吧。看来,下手者是有心要对付武当派,放过了这漏网之鱼。
眼前这人莫若二十五六,比我还要少上两三岁。随意披散于身后的及肩长发略显零乱,紧闭的双眼隐隐透出一股刚强之色,剑眉斜斜直插入鬓发间,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嘴唇格外相衬。粗糙的淡棕布衣被内力震开一道道裂缝,露出了少年黝黑光洁的肌肤,久经日晒的健康肤色别有一番风情,坚实的胸膛欲隐欲现。
少年身上的寻常农家服饰渗透着汗津的味道,很是阳光,隔着紧贴在身上湿透了的汗衫,少年完美的身形展露无遗。他的身上有一种农家特有的纯朴敦厚感,而又正是在这种农村风情中,出奇地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英气,说不出的迷人。
像是着了魔般,我就这样直直的盯着少年看,良久未能移开视线。半晌,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脸上猛然烫得起火,羞愧难当。怎么会这样,我自问既无龙阳之癖亦无断袖之好,但我现在竟然盯着一个年龄比我小,但身材比我高大魁梧得多的男子出神许久。还有,那种难言的感觉......错觉,错觉,绝对是错觉,不能再想。
上几次有媒人来说亲都被我一口回绝掉了,看来下次应该好好考虑下才对,还是找户大家闺秀又或小家碧玉平平淡淡、恩恩爱爱,就此终其一生了罢,实在不能再有今天这般怪异的行为了,非分之想。
慌忙移开视线,我自药箱中拿出药帮他草草包扎了一下皮外伤,试图将他叫醒:"兄台,兄台,你怎样了?好点了没?醒醒!"轻轻摇晃着他的肩,少年的睫羽动了动,闷哼一声,缓缓张开了眼。
如果说刚刚我是被他的五官和身材所吸引,那么现在再次令我情难自控的则是他的眼睛,世间上最美丽的流光溢彩。洞穿般的目光,犀利的眼神,冷冷扫射过人的全身,像是要看透人的灵魂般,直直刺进心扉里。
四目相投,呼吸变得无比艰难,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时间不再前进。生怕仅仅是一眨眼也会破坏掉这美妙的氛围,不敢动,只想一直就这样,被他看着,看着他。一时间,连思考能力也似是丧失了,我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他缓缓闭上眼,我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将方才那种不该有的感觉抛诸于脑后,明明答应过自己不能再想的,怎可以这么快就犯规。肯定是这段时间东奔西跑太操劳导致出现幻觉了吧,回去之后得捡两剂安神定气的药调节下才行。
我不是一个自制力差的人,已是两次失态,就再亦不会有第三次。当他再次缓缓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竭尽全力将那奇怪的感觉搁在一旁,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方才那种过度犀利的眼神仿佛只是一闪而过,那种感觉也只是错觉。当他再睁开眼时,我恢复了冷静,他也收起了那深不可测的眩目,取之而代的是一种平凡的纯朴,跟他现在的打扮极是相衬。尽管眼眸里仍隐隐有适才一般的冷意与沉默,可是已经不再刺眼。
是的,刚刚那一霎定是错觉了,如此普通的一个农家少年怎会有那么耀目的眼神,如此冷静的我又怎会有那么的神志不清,情难自控。深吸一口气,为刚刚的自己感到可笑。这一刻,一切回归正轨。
十三
"兄台,你伤势如何?"
"......"
"你可否能动?"
"......"
第一句问话,没有反应;第二句问话,仍没有反应;紧接着我又问了些关于他伤势的话,同样没有反应。到最后我都要怀疑此人是不是哑巴了,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只是沉默,低着头,什么也不答。
不管怎样问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无计可施,只好先自我介绍一下:"兄台,恕我直言。请问一声,为何兄台对在下如此防备,莫非是在下什么时候得罪过兄台而不自知?这样,不如我先来介绍一下自己,籍此亦希望兄台可以放下戒心。在下姓风,名轻扬。年方二十七,家住江南。在下自幼习医,在江湖上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郎中。刚刚路过此地,见兄台重伤昏迷不醒,就冒昧将兄台救下。兄台的伤势没有大碍,无需担忧,但需要好好调理一段日子,不然难保日后留下后遗症。"
"......"难以置信,一向寡言的我竟然说了如此一大堆废话。不过很可惜,回答我的还是不变的沉默,我无语问苍天。
"萍水相逢亦算有缘,未知兄台姓甚名谁,可否告知在下一二?"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诚恳地问道。我发誓,如果他再没有反应的话,我掉头就走,决不多问。
"敝人韩楚。"呼,原来此人不是哑巴啊!韩楚,挺好听的名字嘛。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劝一个人发音是这么艰难的事。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绽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韩公子,你好!"
或许是诧异于我过度灿烂的笑容,韩楚抬了抬头,颇为怪异的看了我一眼,嘴角抽了抽,终究忍住没对我的怪异行为作出评价,正色道:"我没事,有劳阁下了,今日相救之恩他日定当报答,有缘再会。"言毕,他强撑着意图站起身往外走,结果却未曾走出两步就又倒下,半死不活地闷哼。
"喂,你怎样了?"从他站起身的一刻我就知道他走不远,不过有些人就是喜欢逞强,非得吃点苦头才肯听话,我亦只好放任其行事。算准位置,在他往后倒的一霎,我伸出手将他轻轻揽入臂弯,环住颈,恰好抱在了怀间。
看着他躺在我的胸前,俊秀的容颜展现无遗,心池彷佛被什么击中,涟漪连连,久久不能停息。最初对他那犀利耀目的眼神情不自禁,可现在仅仅是他那平凡质朴的目光都令我感到悄然心动。对着他,就好像是天生缺乏自制力般,平日的睿智沉着不知都飞去了哪。
不慎轻轻擦过胸前两点红晕,韩楚面红耳赤紧闭上眼不敢睁开,动了动,努力想站起来,可终究出于伤势所限,不能动弹,只能别过身去,躺在我怀里背对着我。当然,那时我以为他是因害羞而面红耳赤,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他面红耳赤只是因为身体欲望情动了而已。如果那时早知他想的是此,我绝对狠狠一脚把他踹死去!
兴许是姿势有点不对,我和他的呼吸都有点急促,静谧的空气间,尽是喘气的声音。为了防止自己乱想,我转移视线,开始对其进行教育:"你伤势不轻,这段日子都不能一个人活动,至起码得调养上一两个月才行。"
他还想争辩些什么,结果被我一口打断:"现在我是医师,你是病人,为了自己着想,你就应该听从我的指令。韩公子,我希望你配合。"
唉,不知有多少病人纵使来求我我亦未必肯医治,他倒还在这里嫌三嫌四,诸多推托。真是,如果换作是旁人我才懒得理他呢。算了,难得我今天心情不错,忙活几天终于将城东王员外那怪疾治愈好,捞了一大笔,又可以逍遥上一阵子。好心情,好脾气,当是行善积德吧,反正这个人无论如何我救定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难得的决心,韩楚终于不再挣扎,叹了口气,说:"风少侠无需如此客气,直呼敝人名字就好。"
"好!那我就不客套了。今日有幸相识,我们便以兄弟相称吧。韩兄弟,若不嫌弃,唤我风轻扬便可。"当年觉得有幸认识他,真是莫大的缘分,等到日后再回想起来时,只觉是天大的猿粪......
"韩兄弟,既然大家已经相熟,那我就不妨直问了。你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何人,可否告知?我们现在这样终究不太好,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他比我高,比我壮,身材看着我就觉得自卑,更要命的是现在还是我抱着他,身材悬殊那个明显。而且,若再以这样奇怪的姿势维持下去的话,我真不知道又会有些什么古怪的念头,还是得尽早打破这种僵局才行。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韩楚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情感起伏。
"啊!抱歉,勾起韩兄悲惨的回忆,真是惭愧。不过生死有命,还请韩兄不要太悲伤。"听着他的话,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过往,我也是一个没有亲人的人,自幼就是孤儿,如果不是当年师父收留,或许早已饿死街头。师父和师兄是我唯一的亲人,前几年,连师父也走了。不过幸好,我还有师兄,和师兄在一起的感觉就如家般。如此一比,我还是比他幸运得多。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禁对眼前这个少年又多了几分怜悯之心。
十四
"那你以前住在何方,是那边的茶寮吗?"我好奇地问出自己的猜想。
"......"老毛病又来了,回答我的又是他那一贯的沉默。或许是刚才的那场屠杀给他刺激太大,再加上将他那唯一的容身之所也毁了,所以他不愿提起?看来大抵是这样了吧。没有办法,他不肯说,那我只好当他默认。
"那种地方也能住人?"
"......"
"你一直都住在那么荒凉的地方?"
"......"
"你在那里做伙计?"
"......"
"刚才那场屠杀你怎逃出来的?"
"......"
"你知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
"你是哑巴么?"
"......"
"喂,土包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平心而论,其实他除了肤色比较黑,衣服比较土之外,其余的都跟"土"这个字不太搭得上边,特别是那惊鸿一现的眼神,格外的流彩夺目。之所以强行给他取个这样的绰号,只不过是因为我被他的沉默搞郁结了,极为不满,便兴起戏弄戏弄他而已。
于是某人就这样被我一时兴起强行冠上了个他一生中最耻辱的绰号,堂堂一教之主被人叫做土包子。平日里说他狠,说他毒,说他无情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可是土这种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评价,他可是打死也想不到会有人如此评价他。到后来,等我知道他身份时,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汗颜。
"风轻扬,我叫韩楚......"听到我的话,韩楚先是一呆,然后抬头,逐渐石化。迅速由沉默转为满脸的黑线,眼神燃起熊熊烈火,想杀人般的表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狠狠地说。
"哦,我知道,土包子韩楚。"装作漫不经心地眨巴着眼睛,侧侧头,我摆出一副无辜样。心里早已忍不住笑翻,死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剧速升温的怒火。
"......"青筋爆裂,恼羞成怒,韩楚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捏紧拳头,关节响动的声音清晰地在身边响起,蓄势待发。
看到他一副气血攻心,随时揍人的可怖样,我连忙收起了戏弄他的兴趣。废话,他那么体魄精壮,就算重伤亦一样横得很,被他扁一顿真不是盖的。韩楚难以抑制的怒火急速旷张,眼看着就要爆发,无计可施间,一个奇异的念头闪过脑海,来不及细想,我伸出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腿弯,飞速将其打横抱起。就此,我人生的第一个初抱便如此献出去了,本打算待新婚时抱新娘用的抱法,现在竟用在了这么一个男子身上,哎。
艰难地将其抱起,我不禁龇牙咧嘴,那么重的一个彪形大汉,你叫我一介文弱书生怎么能抱得动?抱的时候也还不觉什么,一个用力就成了,但最要命的是走路时,那可真是举步皆辛,步步颤巍巍,走一步,晃三晃。很有一种冲动想将将他扔了,但一想到如果这个时候放手,我肯定会死得更惨,便只好咬紧牙关死撑下去。更何况如果现在放手,我的脸往哪里搁?我不是个逞强的人,但却极是倔强,下定决心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但目的好象达到了!被突然袭击的韩楚满脸愕然,躺在我怀中手足无措,不可思议的盯着我看,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方才他那想杀人般的架势现在已经完完全全被惊讶愕然所替代,再也无暇去考虑揍我的事。他现在被我所抱着,别说打人,就算是动一动都有往下掉的危险。既然没有被揍的危险,辛苦一点也是值得。
"你、你干什么?"韩楚不可置信地死盯着我抱他的手。
"带你回家。"我心安理得地答。救人救到底,既然我决定了救他,而他又没有地方住,那我就只好自我牺牲一下,贡献自己的家给他暂住,等到他伤好再算吧。
"什么家?"韩楚疑惑地问。
"当然是我家啊!你现在又没有家,又没有亲人,不上我家,你到哪里养伤去?"我反瞪他一眼,他还真是迟钝得可以。
韩楚闻言一怔,轻声叹息,别过头,低垂的眸子里不易察觉的寂寥一闪而过:"救了我,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后悔救了你之后你没钱交诊金害我亏本么?你放心吧,今次我救你纯粹当是做善事,就算你一文不出我也不会拿你去卖掉填债。"唔,我家还缺个家丁打杂,大不了给我做一辈子免费劳工就好了嘛,我斜眼窥视他高大威猛的身材,狡猾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
他浅笑着摇头,不再推托,说道:"也罢,那便先行谢过阁下好意了,但愿不会对阁下带来太多的困扰。只不过风轻扬,恕我直言,依你看,我们现在的姿势是否有点不太妥?"
"你现在自己能走吗?还是让我来吧,不然一会摔个半身不遂就麻烦了。"其实我也并不想继续维持这种姿势,只是按他现在的情况来看,实是别无他法。
"......可是我感觉这样这样被你抱着,不要说摔残,连摔死的机会都有了。"韩楚毫不留情地道破事实真相。
"你好重。"我不忿地争辩。
"我身高七尺,体重一百二十五,身材好得很。"韩楚白了我一眼,显然对自己的身材十分自信。
"你超磅。"我愤愤不平地指责。
"是你自己身无三两肉,骨瘦如柴,身材羸弱而已。"韩楚蔑视地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尽是不屑。
我只不过是比他矮一点,瘦一点而已,他说话还真是拽!丢脸之极,我无视他蔑视的目光,尴尬的仰起头,决意为了面子牺牲小我:"算了,你把手环上来吧。"伸伸脖子,我让他把手环上来扶稳。
他抬头望向满脸大义凛然的我,愕然无措,沉默良久后意味深长地一笑,不再争辩些什么,默默把手环上来。隔了一会更索性把头也靠在我肩上,闭上眼静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骄阳似火,烈日当空,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浪扑面而来,格外的温馨,格外的和和煦。永州城郊,一道长长的人影映射在地上,依稀可辨得出是一名白衣少年怀中抱着另一名更为高大的男子,摇摇欲坠,缓缓前行。
十五
江南,风临阁。
从永州到江南颠簸了好几日马车,期间韩楚的伤有不少改善,骨折的地方也已接上,经已可以自己独立行走了。跳下马,撩开马车上的帘子,我一把将韩楚拽下来扯进屋里。在赶路的这几天里,跟他相熟不少,我便再亦懒得跟其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