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碧落待清明
作者:浪雪
霸王一觞饮千岁
大雪山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
混沌无光的天幕,无端散落一片片琼粉脂屑,在山巅堆砌出瑶台一座。四野无人,无尽的静寂在漫天飞舞的碎玉中缓缓延展开来。
从山脚下,沿着开辟的山路,两边竟然插了一列奇异的冰柱,一直延伸到直插云霄的山颠,宛如无数根失血的手指,孤零零地指向天空。
幽暗的雪光,将山顶的古堡映出一副不同往日的清谲景象。七彩琉璃的窗棂在雪地上班驳陆离的光圈,如同一个个斑斓的游魂。
两扇厚重的门在背后缓缓阖上,繁复的雕刻纹饰完美地吻合到一起。一袭暗红的厚毯夹在高大的墙壁之间,铺展开一条深邃的甬道,在摇曳的壁灯光下向里无限地延伸。
——大雪山的岭峰之间,荒无人烟的雪域,不知从何时开始,傲然耸立起一座直入云霄的古堡,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雪岭深处。本来无人注意到这里,但十年前,古堡的主人带着区区几名手下,长驱直入扬州佟家。
那是一场没有血的血战。佟家上上下下将山庄围得密不透风,有请了十几个当世高手援助。不想,午夜时分,山庄南首的绣阁却突然燃了起来。佟家两个公子急忙带人过去,直到凌晨也没有信儿。等大家意识到不妙,赶到绣楼,就看到随从们没有一个活着,喉咙上全都有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像是用手指戳的;两个公子倒在地上,老二的右手拇指被连根斩去。
那一晚,中原武林虽然没什么损失,却着实威严扫地。此后,也曾有出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或是自诩前辈高人的老将单枪匹马攻上大雪山,最后都是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了。
推开最后一扇沉重的门,绚烂的华彩顿时从门口涌了出来。
高高的穹顶坠满了华丽的琉璃灯饰,鲜艳而诡异的光芒照耀着席前的莺歌燕舞,照耀着墙壁上悬挂的举世无双的奇珍异宝,照耀着大厅中央的觥筹交错。
两只镶嵌了鸽血红的高脚酒杯在满桌珍馐上方重重一碰,碧绿的葡萄美酒溅落在锦缎桌布上。
“好!西域美酒,果然名不虚传!”中原打扮的中年人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由衷赞叹道,“真是琼桨玉露啊!萧霸王不知从何处觅得如此佳酿?”
酒席对面,一身华丽衣饰的男子淡淡一笑,宛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不屑地扫了一眼面前的酒樽:“区区一杯浊酒,不值得莫先生如此夸赞。何况中原地大物博,何愁找不到一杯美酒呢?”
姓莫的中年人仿佛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连忙拱手道:“萧霸王的居所,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让我们难以望其项背啊!”他一挥手,站在背后的属下连忙捧上蒙着红绸的礼物。
“都是乡野之物,还请萧霸王笑纳。”姓莫的中年人谦逊地一一揭掉红绸。红木托盘上的珍宝,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另四壁的琉璃灯饰黯然失色。
“这件紫玉凤凰,是在下请了六位名工巧匠,历时半年才完成的,萧霸王需走近看,才可以领略其中的奥妙;还有这件陇头梅,是……”
“多谢莫先生了。”他淡然打断了莫先生的炫耀,示意下人端下去,“莫先生太客气了。”
姓莫的人脸色一沉,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继续坐下来,讪讪地喝酒。
萧霸王唇角一挑,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
“听说——萧霸王府上有一个歌伎,歌喉如黄莺出谷,早中原早已名满江湖。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姓莫的话锋一转,谄媚地道。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再次露出一个冷冽的笑:“莫先生真是见多识广啊!对我们这荒山野岭里的一个小小伶人都了如指掌!”
莫先生连忙摆手,解释道:“哪里哪里!是萧霸王的歌伎艳冠群芳而已!”
艳冠群芳?他颔首,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孤傲,对旁边的侍从随意挑了挑手指:“那你们把向溪叫来吧。”
城堡的一隅,是一座清僻的院落。
刚刚下过雪,几盏幽暗的灯在惨白的雪地上划出几个模糊的光圈。几颗高大的玉兰树在风中颤抖不止,树枝上竟然还有硕大的花朵,有几朵被吹落到雪地里——原来是雪色的绢花。
一排白衣的婢女跪在院中,瑟瑟发抖。
大雪山的古堡,自从来了这个人,大王特意请人建了这座江南样式的院落,并吩咐她们前来侍奉。
而那个人,固然倾国倾城,才貌双绝,不枉大王的宠爱有加,性格却怪僻暴戾,不时有下人被驱逐。甚至没有人敢走进卧室伺候,除了……
“杜衡姐。”
一个同样白衣的女子正匆匆朝她们走来,婢女们见到她,仿佛蓦地卸掉了一幅重担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个性情乖张的主人,向来只有她可以近身伺候。
“少主在做什么?大王急宣他过去!”
“少主……”她们垂着头,压低声音,生怕打扰了屋里的人,“在沐浴。”
杜衡无奈地叹了一声:“真是,又……唉,算了,你们先起来吧,我去服侍他更衣。”
众人恭敬地退下了,她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氤氲的水雾,弥漫了屋子里到处精致古朴的雕刻花纹,伴着一股清甜的玉兰花香,填满肌肤的每一寸缝隙。
听到脚步声,最深处的屋子里,拨水的声音急促起来。
杜衡走到门前,谦卑地跪下:“少主,大王宣您马上过去。”
水声突然停了,屋子里传出一个淡定的声音:“为什么?”
“中原的莫先生到访,请您……”
“不去。”平静的声音决绝地把她打断了。莫先生?真是好笑,当初他那么义愤填膺地控诉雪堡的罪行,如今看到这里炙手可热,就腆着脸来求和了?“就说我正在倒呛,唱不了了。”
杜衡忽然全身伏在地上,惊惶不已:“少主,请不要让奴婢们为难!”
屋子里传出了微弱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咳出血来。良久,里面的人停住了咳嗽:“那……进来吧。”
杜衡连忙起身,推开镂花的门。
芬芳的水雾拥簇着绘有玉兰砌雪画面的红木屏风,绕到屏风后面,一副雪白的肩正无力地靠在浴池边沿上。
她默然走过去,跪下,拿起绣工精美的丝巾擦那肩膀上的水珠。
羸弱的肩,肌肤渗出一种透骨的雪白,细密地承不住一粒水珠。晶亮的水滴一吻而过,留下纵横的水痕。
杜衡无言地给那纤细的躯体套上雪色的云裳,然后俯首退到一边。
冰凉的长发湿湿地散在背后,修长的手指细细地系好了每一粒纽扣,然后他回头,黑亮的眸子平淡如水:“你去拿我的琴。”
大厅里的酒席上,莫先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转头去看那个名动武林的雪域枭雄,他却只是摩挲着手里的高脚酒杯,脸上仍挂着一贯的冷淡笑容。
“佟公子到——”
人们犹如霍然从梦中惊醒,目光顿时集中到门口灯火阑珊的地方。
两个抱琴的婢女款款走过,向萧霸王和莫先生道了万福。又过了半晌,一个人才婷婷袅袅地走来。
仍在滴着水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雪纺的领口慵慵懒懒地斜着,露出一段滑腻的颈项,叶脉一样的暗青色血管在微微翕动。苍白的衣服衬得一双漆黑的瞳子宛如精灵。
莫先生一怔——想不到如雷贯耳的歌伎竟然是个男子,但果然是天姿国色,倾国倾城!
“大王。”他盈盈走到萧霸王面前,矜持地下拜,“恕向溪来晚了。”
萧霸王挥手示意无它,指了指莫先生:“莫先生远道而来,你就弹一曲吧。”
他再次下拜,方才走到一边,跪在雪白的锦衾上。婢女们已经抱了一张古朴的琴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
他不曾看莫先生一眼,却与萧霸王相视一笑,一只手抚到了弦上。
清雅而悠长的一声,仿佛那只纤丽的手拨动的,并不是琴上的弦,而是人们心中那根无声的弦。
清瘦的手腕微微一抬,停了片刻,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琴上。几根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动着透明的弦,弹的正是《高山流水》。
莫先生虽然不通音律,却也可以听出他琴技精妙,在这四野无人的雪域,宛如身临流泉飞瀑。在场的人也仿佛都沉浸到琴声中了,痴痴地望着大厅中央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直至一曲终罢,仍不知觉。
他纤腕欲抬未抬,别有深意地拨下了最后一个音。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下颚微微一扬,他与萧霸王有意无意地再次相视一笑,既而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白得透明的丝襦衣衫,襟袂飘逸。
人们全然不知弹琴的人已经离开,仍旧呆呆地望着中央的那张琴。只有萧霸王淡淡微笑,持着金杯呷了一口。
许久,莫先生才突然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用力鼓起掌来。接着,掌声如潮。
待到众人都安静了,萧霸王方悠然道:“雕虫小技,让莫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莫先生连忙站起,“果然名不虚传啊!”
“哦?还请莫先生指点。”
莫先生的目光飘渺起来,犹如回忆着什么:“才艺双绝……但在下总觉得,他的相貌有点似曾相识……很像、很像十几年前佟家娶的魔女欺颜……”
“哈哈哈哈!”他得意地大笑起来,眼中迸射出孤傲的光芒,激得莫先生几乎往后退了一步,“莫先生真是好眼力!不错,他正是欺颜的儿子——佟向溪!”
山无重数周遭碧
残阳下的雪野,于满目的苍白之中绽放出一种妖艳的风姿。座座相连的雪山直指苍穹,颠峰壮美的雪堡在目光尽头若隐若现。
她仰着头,迷惘地遥望着山颠的城堡——就、就在那里么……这么多年没见,向溪,他应该已经快十八岁了,那他应该也有这么高了……当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自己方才十八岁,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这些年,不知道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彦南,怎么在外面站着啊?”她回头,看到大哥站在背后。一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在雪域的夕阳下平添了几分暖意。
“哦,没、没什么……”
大哥帮她把领口拉紧了些:“没事就先进屋吧,这里不比扬州,若是病了可麻烦。”
她埋下头,沉默了一阵,突然直直地看定了大哥的眼睛,声音竟因为激动略微地颤了起来:“大哥,我一路上都想问你——这次你费这么大周折到这里来,真的、真的是想救他吗?”
大哥一时间愣住了,困惑地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咱们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了雪山之颠的魔窑,喃喃仿佛自语:“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有谁想起过他!当初他就那么轻易地被带走,你们明明有办法救他的是不是!这次,要不是爹的遗嘱……你们就不会来了是不是!你们听了莫先生的一句话就来到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继承家业!”
大哥于错愕之中显现出一点不耐烦,急急地打断了她:“不要瞎想!怎么会呢?再怎么说他也是佟家的人,早晚得把他带回去了。这些年……你也不是不知道,佟家当初受了重创,总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的……”
“是么?”她冷笑了,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让大哥不寒而栗,“那样最好!”
天边的云,被夕阳染上了妖冶的晕红,宛如一袭撕裂的嫁衣,在她的视线边缘模糊了。而另一幅画面,却缓缓展开——苍白的帏帐在夜风中飘荡,犹如蚕丝,缭绕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她一颤,恍然明白了,那是向溪,七年前的向溪。
七年前,佟家庶室萧欺颜病逝。
那时,佟家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一个侍妾的死,仿佛让这个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感受到了异样的危险与不安。欺颜过去居住的绣楼,爹、叔伯和哥哥们每天都要进出好几回,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倒是萧欺颜的灵堂,终日冷冷清清,法事也一直耽搁了下来。
一天夜里,风起了,吹得窗棂颤动不止。她辗转反侧,最终披上衣服,走出房间。
很多个院落还灯火通明。不由自主的,她竟然走到了萧欺颜的灵堂。
夜风吹得更加焦躁了,拂起绵长的帏帐。灵堂里一灯如豆,惶恐地跳动,在四壁上划出几个巨大的光圈,映出一个残破的“奠”字。
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灵堂的正中央,她绕过棺材走向内堂,却突然怔住了。一个雪白的小小的身影,犹如精美的傀儡娃娃,居然抱着双膝,倚着棺材坐着。看到她来了,傀儡娃娃也不惊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五官清丽的脸却透出一种惨淡得透明的白,只有一双眼睛,是亮晶晶的黑,嵌在苍白的脸上,分明是带笑的,却散射出阵阵清冷的寒意。
她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怕这个娇小的傀儡娃娃身体里莫名的巫力。
小布偶露齿一笑,自顾自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才想起来,他就是欺颜的儿子——佟向溪。因为母亲卑微的身份,平时在佟家的大场合里,很少能看到他,以至一些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但每次看到他,却都会没来由地一慌,似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傀儡娃娃,而是一个刺满了银针的巫蛊娃娃,在妖娆的面容下有歹毒的力量。
她想了想,转身跟出去,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僻静的院落里,只有阴冷的风穿梭过。月光昏暗,瘦削的玉兰树叶子已经掉了大半,张开突兀的丫枝,惶惑的树影披散了一地。
“嘻嘻……”
她吓了一跳,仰头看玉兰树。他就坐在树枝上,双腿荡啊荡的。他真轻,几乎不能撼动树枝。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勾勒出一张半透明的模糊的剪影,宛如一只挂在树上的雪白的风筝,随时可以随风飘走。
“你是……佟彦南?”他侧过头问。不等她回答,又确定地点了点头,不再看她了。
“向溪,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佟彦南疑惑地问。那个轻飘飘的剪影靠在树枝上,错觉之间,她看到那双犹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近在咫尺。
数枝又懒懒地晃了晃,他在树上缩成一团,带笑的眼睛注视着同父异母的姐姐:“那——我还能在哪里呢?我要在这里陪我娘啊!”
她背上一凉:“会有下人在这里守灵的,你还是回去吧。”
“嘘……”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好轻,“别吵到我娘。”
佟彦南一惊——难道、难道他疯了?不像……他那么清醒,连眼神都会说话。
他的眼睛闪了闪,片刻间揣度出了她的心思:“你们都太小看我娘了,她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的……”白影一晃,他已经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佟彦南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
——太像了!她差一点惊呼出来。他简直和他那死去的娘一模一样!除了一对瞳子是佟家人特有的漆黑,一颦一笑都是萧欺颜的!连皮肤中渗出的冰冷的雪白都如出一辙。
还有,他瘦小得骇人。即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也像是一个会说会动的雪纺娃娃。
雪纺娃娃咧嘴一笑,不等她说什么就跑掉了,身影轻灵地有如林间的妖精。
“喂……”没能说什么,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月影移动,惟有风吹过庭院。
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两个月以后,他就那么轻易地被域外魔窑掳走。
一只纤细的手,缓缓从雪白的锦缎幔帐中伸了出来。毫无血色的手背上,五根指骨清晰可见。瘦弱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砗磲手钏,和皮肤一样的透白,滑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根粗糙的手指搭上了这段白皙的手腕,淡青的血管在微弱地搏动。许久,粗糙的手指才迟疑地撤去。
“如何?”名震江湖的雪域霸王冷然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里嵌玉镶翠的金樽。
“请大王出来说。”青衫的大夫抚须沉吟片刻,站起身,意欲离□间。
幔帐中突然传出了急促的咳嗽声:“就、就在这说……”
“向溪,别任性。”萧霸王低声呵斥道,语气中却分明透着一股怜爱。随即,他向门口伸出手臂,恭然对大夫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