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病入膏肓!?”
萧霸王一惊,但马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能否细说?”
“佟公子这病的来由,大王想必是清楚的。”大夫微微颔首,“先天不足,倒在其次;后天由江南湿热之地移入雪域高寒之地,受了重寒,加上所服药剂皆性辛凉,于其病更是雪上加霜;还有……”他戛然而止,与萧大王对视,“佟公子现在已是朝不虑夕,理应忌三房,望大王……”
“孤王知道。”萧霸王蹙了蹙眉,“那——他还有救吗?”
“什么病都是有救的,只要克制七情六欲,并且从此不再练那些伤肝损脾的功夫,有一天若能痊愈也不无希望。但佟公子的病,一年之内,只怕……”萧大王示意他停下,大夫却冷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大王,佟公子已经来了七年了。当初你若不带他回来,他说不定可以无病无灾活到知天命之年;可是你带他回来,却落了个如此下场。”
萧霸王下颌一扬,双目出迸射出的冷光宛如两把利剑:“这叫什么话!佟家会让他‘无病无灾’活下去吗?你先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推开虚掩的门,床上的幔帐已经拉开了,婢女们正在给他喂药。
他无力地靠着床头,单薄的皮肤与雪白的衣衫浑然一色。浓密卷翘的睫毛覆盖着泛青的眼睑,惨白的嘴唇紧紧闭在一起。
一群白衣的婢女跪在床前,杜衡正在给他喂药。深褐色的药汁刚送到唇边,他就一把推开药碗,猛烈地咳嗽起来。药汁泼了一席,洁白的锦衾上满是赭石色的印子。他浑身一缩,害怕那浓厚的汁液会一点一点侵蚀掉他的生命。
芬芳的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婢女们忙不迭地换被褥。萧霸王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床边。
向溪看到他来了,唇边竟然绽出一丝微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大王……”
他连忙扶住他,婢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大王,向溪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萧霸王抱着他的手臂忽然一紧,一贯威严的口气:“别瞎想,孤王答应过你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天要亡我,没有人能阻止的……”他的目光里搀杂了近乎残酷的笑意,“当初大王要是没把向溪带回来……”
“你也怪我?”萧霸王霍然冷下来,粗壮的手捏住他纤细的牙臂,“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我救你回来,这会儿你能活着么?”
向溪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排细碎如玉的牙齿却把嘴唇咬出了血痕:“生死有命,向溪怨不得谁……更不敢、不敢埋怨大王!”
萧霸王冷冷地打量着他——那么苍白,那么单薄,却是……那么倔强!七年了,他呆在这里都已经七年了!可他的态度,永远是那么不羁。即便自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即便自己是雪域的霸王……他不在乎!
最终,还是他妥协了。萧霸王叹了口气,手松了松,顺着他的肩抚了下来:“算了,孤王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了。——佟家的人来大雪山了,听说要把你带回去,知道了吗?”
向溪的眼睛里又回复了落寞冷淡的目光:“知道。听杜衡说的——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听说,是你那个不争气的爹临死前留下的话,能把你带回来才能继承家业,所以佟桢和佟晔就冒险跑来了。”
——继承家业?要是当初知道有这么一天,他们还会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被带走吗?向溪抱膝缩了缩瘦弱的肩膀,唇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反正我不会走的——就是我死在这里,他们也休想把我的尸体带走!”
“傻孩子。”萧霸王的手指抚摩着他的长发,“可别学你娘,当初劝她她不听,最后怎么样?连命都搭上了!”说起早逝的妹妹,他恨铁不成钢,“起先我就看那个姓佟的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就是她,死心塌地还要跟着他!”向溪静静地听着,任由他抚弄美玉一般的摩挲。
“好在把你带回来了。”萧霸王托起他尖尖的下颚,欣赏着他清艳的面容,一字一顿地道,“好好在这里呆着,孤王不会亏待你!”
第一缕阳光已经穿过云层,绣在了雪岭上。天边变幻着艳丽的颜色,宛如一卷色彩瑰丽的水墨画。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茅草屋,走到荒弃已久的院子里——昨晚,大哥二哥请来的援军都到了,夫家的人也赶来帮忙。他们并不想和萧霸王为敌,又有了这么多中原高手,区区带回一个佟向溪,应该不成问题吧?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心中会那么不安?向溪,他会跟着我们走吗?
“嘻嘻……”一双冰凉的小手擎上了她的脖颈,十个柔软的指尖宛如十条小蛇湿润的吻部。
恍惚之间,她不由自主地抱着怀里的布偶娃娃。真轻,虚无得像幻化出来的。
傀儡娃娃却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转瞬站到了远远的地方,好奇地打量着她。黑亮的眼珠一闪一闪的。
“向溪,是你吗?”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了,连他的面容都虚幻成一张苍白的剪影,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愈发清晰幽邃。
雪域忽然暗了下来,那一点熹微的辰光也熄灭了。影随风动,眼前亮起了清朗的光,地上树影纵横,是月华如水,从天穹里倾泻下来,淌了一地。树影被月光洗涤过,犹如水藻一样,将她层层缠绕起来,纠缠不息。
他依旧坐在高耸的玉兰树上,满树硕大的花朵摇摇欲坠。他隐在花瓣中,若隐若现。
“向溪,你下来好不好!”
他的脸从花丛中清晰出来——已经不是七年前那张脸了。七年前没有眉宇间那样阴抑而深邃的神情,没有唇角边残酷的笑意。但容颜未变,还是欺颜的脸,清丽如雪,倾倒众生。
“姐姐,你赶快回家吧!雪山很冷的!”
甜美的童声,在语音落下的一刹那,他娇小的身影消失了。花影憧憧,在月光下散发出诡异的艳丽。
佟彦南惶惑地环视着四周。还是七年前那个阴冷的灵堂,和院子里盛开的玉兰树。但周围却是那样安静,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向溪?向溪!向溪……”
香篝渐觉水沉销
夜幕已然降下,雪山的古堡里却酝酿着异常紧张的气氛。那座江南样式的院落里,亮起一盏盏昏暗的灯。白衣的奴婢们穿梭一样进进出出。
“大王!”
“大王!”
“……”
雪域霸王面色凝重地走进院子,不在意地绘了挥手,叫住了托着托盘匆忙走出的杜衡:“怎么回事?”
杜衡连忙跪下,尽管答话清晰,双手却颤个不停:“回大王,今天早晨少主突然咯血,吃过了药也不管用,一直拖到傍晚,少主昏迷不醒,奴婢们才……”
“为什么不早点叫燕大夫?”萧霸王不动声色,言辞中却有一股慑人的力量,强悍得可以把这个卑微的侍女击垮。
“是、是少主不让……”
不让?他以为自己命很大吗!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不再理眼前的婢女,径直走向他的卧室。
甜腥的血腥味迎面扑来,竟然让一个久经沙场的武林霸王背脊一凉。然后,他就看见他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床边的小几上有一只玉盆,里面是半盆紫黑的液体。
他雪白的右肩露在外面,锁骨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泛出紫色的粘稠血液,汩汩地往外冒,浸湿了一大片衣裳。
燕大夫眉间皱起几道深深的沟壑,不停地将葡萄缠枝白瓷瓶里的药粉洒在伤口周围。向溪脸上的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和血水混在一起,浸染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大王。”燕大夫看到他,把床前的位置让出来。向溪明明醒着,却装出没有听见他的样子,顺势把头偏了过去。
“哼!”萧霸王一把抓起了他的皓腕,“你如今就剩下半条命了知不知道?还逞能!”
他一口血呛到喉咙里,用力挣扎,小臂上瞬间出现了五个淤紫的指痕。伴着那挣扎,锁骨上的血汹涌而出。
“久病成医……向溪知道、知道自己还有几天的命!”他捂着肩膀,鲜血湮没了白皙的手指,“死不死……是我的事,与大王何干!”
燕大夫不待萧霸王说话,按住了向溪的肩膀:“请佟公子暂时忍一下。”接着,指如疾风,飞快地封住了他胸口的几个穴位。佟向溪肩头一震,一大口淤黑的血喷在地上。
萧霸王叹了口气,这个倔强的孩子……即便是雪域的霸王,又能拿他如何呢?他坐到床边,把他抱在怀里:“你是不是以为孤王离不了你了?”
他把脸深深埋进萧霸王的臂弯里,泪水恣肆。乌黑的长发散在单薄的肩上,小臂无力地揽着他的后颈,羸弱的肩膀伴着抽噎颤动。
“唉,算了算了。”萧霸王捧起他的脸,托着他尖尖的下颚。那张苍白的脸,眉目依旧宛如精雕细琢,却是即将凋零的玉兰花,“这次具体是怎么回事,孤王也不问了。但你自己想清楚,真把事做绝了,燕大夫也救不了你!”
他唇上淤紫的鲜血,在萧霸王的衣袖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唇印,分明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双翼妖冶的鳞粉在昏暗的烛火下尽展丰姿。
佟彦南艰难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二哥佟晔坐在床边看护自己。
“我……”她猛然坐起来,太阳穴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要喷涌出来,冲淡她拼命寻找的记忆。
“你可能中了雪域的妖术,一连睡了三天。那天早晨大家都起来以后,就发现你倒在院子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佟晔若有所思,“听说——雪堡的人是会这么一种妖术,即便相隔千里,也可以控制受术的人。”
她几乎大叫出来:“不会的!那、那怎么可能是妖术?!我看见向溪了,我真的看见他了!”
二哥很疲倦了,听得心不在焉。她却不顾,目光迷离起来,回忆——“我真的看见他的。就在咱们家南首的绣楼前。那天晚上,我去了萧欺颜的灵堂,他就坐在灵堂外的玉兰树上,穿着一身白衣裳,一对眼珠却黑亮黑亮的……”
听她又提起佟家最不愿提及的旧事,佟晔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残缺的右手,愤懑之心袭了上来,将她打断了:“那只是妖术,别再提了!”
“哦……”她怅惘地低下头,马上又想起来了,“大哥呢?”
佟晔迟疑了:“他……他说要出去一趟,天亮以后再回来。这几天不知道去干什么了,也不让人跟着。”
雪原的狂风呼啸不止,吹得茅草窗棂惊恐地战栗。
幽暗的房间,只有梳妆台上的一只蜡烛,烛火摇曳,却把屋里的摆设都拉出恍惚的影子。小篆香清雅的香气缓缓升腾。
侍女们恭然站在他身后,诚惶诚恐。
平日里,只有杜衡能伺候这个暴虐冷漠的佟公子,但今晚她却不在。若是他稍有不满,无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却没有感觉到下人们的惶恐,独自坐在镜前,两根细长白皙的手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了下来。
镜里,依旧是一笑百媚,倾倒众生,但朱颜已瘦,失血后的嘴唇只余下病态的苍白。然,眉底眼间清冷的艳丽是散不去的。
他轻轻对着文饰精美的镜台呵了口气,顿时模糊了镜中的影象。
讽刺啊!当初佟家嗤之以鼻的妖女的儿子,今天成了武林闻风丧胆的雪域霸王身边的歌伎,要他们千里迢迢跑来请回去。
爹,你说我怎么形容你呢?你是一个那么懦弱的人,连大哥二哥有时候都看不起你。可你居然能抗得住整个家族的压力,把娘娶进来。娶进来就罢了,你又不能保护她,让我们在佟家受尽了折磨,最后还逼得娘不得不自尽。到你临死前,竟然又想起我们来,给两个哥哥出了这么个难题。哈哈!
镜里模糊的面容露出一点清艳的笑意,昏暗的屋子竟因为着一抹浅笑明亮起来。侍女们瞠目结舌——难怪大王对他如此宠爱,清丽无双,也就是这样了!
“怎么,大王还没来吗?”红烛已经燃了一半,他感觉到了异样。
一个侍女怯怯走上前道:“大王吩咐下来,佟公子重病未愈,应当好生修养。所以他这两天就先不来了,并要奴婢们尽心伺候。”
不来了?他滞了一下,笑凝住了:“杜衡也不在?”
“大王说,这两天有中原的客人来,要她先去……”
“我知道了。”他挥了挥手,目光在盘绕上升的烟雾中闪烁不定。竟然把杜衡也叫走了?
向溪整了整斜在肩头的领口,一言不发,慵慵懒懒地走向门口。
“少主!”侍女们惊恐地跪了一地。
他厌恶地看了她们一眼,冷笑:“我只出去一下,不用紧张。”
阴暗的走廊里,雪白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宛如一张单薄的剪影,飘飘荡荡。
大王,你怪向溪是吗?你难道不知道向溪时日不多了吗?
终年阴翳的笑容,如同一朵惨淡的白花绽开。那张轻飘飘的剪影,就倚在墙上。墙壁上绘有华丽的壁画,松石和珊瑚的颜色,历久弥新。
佟公子难道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吗?孤王可不是光把向溪带了回来。不然,佟二公子如今怎能对你如此顺从?
萧霸王这是什么话!当初咱们的约定明明是废了佟晔,可如今他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况且向溪本来就是我弟弟!
哈哈哈哈!七年前我要带走他的时候,你们可没把他当弟弟!
……
佟公子这是干什么?想动手吗?孤王这些年疏于练习,武功倒真是有些荒废了。
萧霸王……萧霸王宝刀未老,晚辈自然不敢放肆……
杜衡,给佟公子斟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怎么着,咱们也得按规矩办,是不是?当初孤王既然能把他带回来,今天就能把他留下!佟公子即便不能继承家业,名声在外,也不妨另起炉灶;可是要是成心和孤王过不去,只怕会闹得身败名裂!
萧霸王未免太绝情了!
孤王是顾念着跟佟家的情分,才出此下策的。自从舍妹下嫁佟家,敢问佟公子有没有对她绝情呢?……那时侯不知道她是孤王的妹妹,所以逼得她自尽?哈哈哈哈!孤王就这么一个妹妹,哪里容得佟公子“不知道”?
……
屏风后面传出急促的拨水声,婢女们忙不迭地为少主准备浴巾、亵衣——直到半夜,少主才回来。还是那般淡漠的神色,却要沐浴更衣。
“杜衡姐……”白衣女子匆匆赶回来,侍女们纷纷行礼,低声道,“少主在沐浴……”
“知道了。”她拿起下人准备的衣物,走进水雾氤氲的浴室。
仍像往常一样,他漠然往身上撩水,一身莹白的肌肤挂满了水珠。一握乌黑的长发垂在背后,发梢被浸湿了,缠绵地贴在裸背上。
“少主。”她走过去,一只手刚刚浸入散着玉兰香气的水,向溪就浑身一颤怵惕的地抱住了双肩。
“少主?”杜衡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他颔首,冷冷地打量着侍奉自己多年的婢女,缓缓扯过那袭单薄的白衣,披在肩上,顾盼之间,已经出手!
——影如疾风,势如闪电!
一挂闪亮的水珠,宛如九天游龙,在空中翻转一周,飞快地袭向侍女纤细的喉咙。再次喷涌出的水珠,就沾着桃花瓣的颜色,纷纷落在雪色的云裳上。
“□。”他看着杜衡倒下去的身体,将肩上染血的白衣轻轻覆在她脸上。
听到声音冲进来的侍女们,看到少主依旧面无表情地浸在浴池中,往身上撩水;向来倍受信任的杜衡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已经将那袭白衣染透了。
她们惊恐地跪了一地,以首触地:“少主恕罪!”
他拨水的手停了下来,唇边竟然有了一纹浅笑:“你们有什么罪?起来吧,给我准备衣服。——还有,把她弄出去。”
在侍女们手忙脚乱收拾尸体的时候,萧霸王闻讯过来了。
浴池里的水已经有几分凉意了,他却不管,任温凉的水滴在肩背上滑来滑去,映得一身肌肤欺霜赛雪,但骨子里还是病态的苍白。
一个侍女重新把衣服拿过来,他示意她把衣服放在浴池边,挥了挥手,侍女连忙退下去。
向溪不理会脸色阴沉的萧霸王,自顾自地套上了衣裳。身上的水没有擦干,衣服凉凉地贴在肌肤上。
萧霸王忽然震怒,狠狠掰着他的双肩,目光几乎燃着火:“你这算什么?威胁孤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