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微微一惊。
多日来,众人因怕无情过于操心忧虑加重病情,所以京城里的形势动静在他面前一向是避而不谈。
温晚入京的消息却不知他是从何而知。
他沉默了片刻,正想着如何回答。
只听无情悠悠道:"我不过是问问而已......你去歇着吧。"
......
铁手走了。
无情闭目入神,疲累早已袭遍他的全身。
他当然明白。
以自己身体之现状,若要硬撑下去,只怕当真是会如风中之烛,瞬间寂灭。
可是,按当下局势,若不如此,自己又情何以堪?
--世叔世叔......您已于十丈软红中得大自在......可这大宋之江山却是朝不保夕、风雨飘摇......
--弟子残破之躯......实不知能支撑到几时......
他取过枕边玉箫。
摩挲半晌。
终是放下。
--师弟们为自己担心日久,此时箫声一起,怕是又添人忧。
--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不恋单衾再三起,一管箫寄情无依"的年纪。
夏夜里。
只有初蝉微鸣。
小楼上的无情,却像是生命灰烬的一点余光。
黯淡于既无箫音,也无琴声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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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座城中。
同一个深夜。
他却手捻佛珠,似是心神皆静。
唇边却不知何时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神通侯府内。
仍是素幔白帏,香烟缭绕。
第三十二章 梦江南
瓦子巷红蓝二线一带,本就是京城中青楼的聚集之地,街边灯笼招牌一排排联绵不断。
在这里,日间虽然生意冷素,自是看不出多少端倪。
但一过黄昏时分,此间却是彩衣环绕、倩影如云、花枝招展、歌舞升平,完全是另一派奢华光景。
这一日。
小甜水巷的金玉满堂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笑话!
--明明就是青楼楚馆,明明就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又谈得上什么速与不速?
说他是不速之客,倒也没有旁的意思。
也许只是因为这位客人太也特别。
......
嫖客这种东西,金妈妈见的多了。
她活了四十多年,在京城中待了将近二十年。
--金明艳这块活招牌也打了近二十年。
--什么样的达官显贵、纨绔子弟她没见过?
--还就是没见过这样的!
所以。
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少年人的时候,就知道他绝不是个嫖客。
--至少今天不是。
她冷眼旁观。
看着那少年从进门到离去。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如此俊俏的男子,几乎可说是生平仅见......不对,好像有几分眼熟......
可这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轻狂高傲不出奇。
--从容淡然的她也见过。
只是这少年却是在傲岸之中带了几分忧愁......
于淡然之外又凭添了几分寂寞......
进门之后不叫姑娘不点曲,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
白衣少年在堂子里待了大半天。
金妈妈的眼光也就随着盯了他大半天。
当然。
这些都是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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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寄江南?你说的是那种香的名字?"
"不错。"
追命点了点头。
"这种香本产自杭州,宣和元年曾作为贡品进御。皇宫中这几年虽也曾用过,但用量极少,储备也不多......"
无情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宫中虽然不多用,但是据我调查所知,京城中有一个地方却使用得很频繁、很大量。"
无情秀眉微蹙。
"金玉满堂?"
追命哑然。
--大师兄久已足不出户,如何消息这般灵通?
无情捧着药盏,觉得那钧窑瓷盏已经慢慢凉透
--他不喜欢喝药。
--可是,最近他喝药的次数已越来越多、越来越频。
--真是麻烦。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
他的三师弟追命就在他对面观察着、思量着、忧虑着。
无情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所以。
他微微感到有点难过。
--英雄败于情义手。
--再坚强的汉子,也终有脆弱的一面。
追命的鼻子有点微微发酸。
他刻意掩饰着说了一句:"要派人到金玉满堂去一趟么?"
无情垂下眼睫,缓缓道:"不必......倒要劳烦三师弟派人到风雨楼请戚楼主过来一趟。"
追命又是微讶:"戚少商?这事难道真和他有关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无情在心里笑了一笑。
果然。
无情笑着道:"有关无关,你将他请来便知。"
说着说着。
他的笑意渐渐凝结在唇边,结成了一朵孤独而冰冷的花。
"我倒希望真的与他无关。"
第三十三章 犹难辨
金玉满堂。
雅阁内。
金明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你当日是故意留下香气在庙里?故意泄了我们的底?"
她对面的人沉默着。
他的沉默其实是一种冷淡。
一种有意拉开二人之间距离的冷淡。
--这虽然勉强也能算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但他回到这个地方,却绝非出自本意。
沉默良久。
他最终还是开口了,并没有等到金明艳追问他这其中缘由。
因为他知道,她亦很清楚
--他和她,或者说他和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与其相互顾及对方身份,不如直截了当,把话说明。
况且。
如今的他。
绝不是一个会顾及对方身份的人。
"我只是蒙人之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我不是你们的人,更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
"不想扯上关系?"
金明艳笑了一下,忽然间又冷了脸。
"这是你不想扯就不扯的么?天底下的事,那有如此简单?你别忘了......什么人?!"
话音未落。
她的人却已自椅中弹起。
但目标却并非坐在她对面之人。
而是窗外。
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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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黑暗中那一道无形的剑气。
他确信自己绝不会被发现。
就在方才。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悚。
--那是一种预兆。
随即。
那道长江一般的剑气就向他袭来。
--没有剑。
--只是剑气。
来势汹汹而且突然。
他避无可避。
只好拔剑。
剑是深碧色的。
剑光自然也是。
深碧色的剑光,仿佛一缕销魂、一抹相思,迎着剑气而上,并迅速转为杀气。
--既然有人不发一言就想杀他,自己也只好出手了。
但那人似乎并不想杀他。
而是一击不中便即收手。
--剑气被截断。
--剑光兀自没有消失。
而那人却借着他那一剑之势,飘然遁去。
他借着月色看去。
只见那人的背影轻灵窈窕。
空气中,仿佛还带着一种流动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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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艳追着那人一直到了一片密林外。
她已动了杀机。
--今夜房中所说言语,万万不可让旁人听见。
但那人显然已经听见了。
--那就绝不能留活口。
她一面追逐,一面暗中蓄势。
久未用过的"飞花共舞神功"刚要出手。
却见那人突然站定、转身、开口。
"颜姨,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金明艳整个人一怔。
却见那人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不由得顿足叱道:"原来是你。"
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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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侯府。
雷媚趁着夜色悄悄潜进了内院佛堂。
烛光下。
方应看正襟危坐。
玉雕一般的手指捻着一串玲珑剔透的羊脂玉佛珠。
--雷媚一时间竟辨不清他手和珠子的颜色。
"如何?"
"果真是他......他为何会突然进京?"
十二根巨大的香烛照得佛堂内光亮无比。
然而映在方应看的脸上,却是影影绰绰,昏暗难辨。
"无论如何......我总要见他一面。"
声音无悲无喜。
仿佛是由一尊神像口中发出。
第三十四章 再相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谁会想到这平日里迎来送往的青楼老鸨,竟会是身负绝顶武功的武林高手?
......
伸手捋了捋鬓边因施展轻功而略见散乱的头发,金明艳慢声道:"你不是学人家退隐江湖了么?怎么又有兴致到京城来?"
那人轻袍缓带,一见便知是个富家公子,却偏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小侄并非有什么闲情逸致,却是家师命我前来京城,只为向颜姨您传句话。"
金明艳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她已近五十年纪。
虽然年华已老,但仍风姿楚楚。
令人很容易便能联想起她年轻时的样貌
--那该是何等无可比拟的艳姿?
--又会是何种惊心动魄的风韵?
"你师父?......亏他还有脸让你来见我。"
她冷哼了一声,却又讥讽道:"自己淫贱无耻......教出来的一对好徒弟也是有样学样......你放着好好的梦不做,偏要来京城搅什么浑水!"
方觉晓脸上一寒:"颜姨,当年你和师父有什么恩怨情仇那都已是旧事,何必念念不忘!"
金明艳冷笑:"做师父的对不起我,做徒弟的又有什么资格来论大人们的短长?......说吧,姓顾的有什么话说?"
方觉晓面色稍缓,道:"师父知道颜姨一直以来的行事所为都是为了光复圣教......他当年离教退隐江湖,未曾报答教主知遇之恩,很是惭愧。他让我奉劝颜姨一句‘如今之天下,已非当日之天下,万勿为宵小之辈所利用。与其在京城这是非之地周旋,不若及早抽身......'"
"别人都是宵小?只有他才是好人?他们当年乐得逍遥快活,哪里还会理我的死活!"
她话方出口,便觉在小辈面前有些失言,却仍徐声吟道:"秋水盈盈照眼明,水天一色最怡情。惯见江湖风浪险,偏向风波起处行。"
吟罢,她斩钉截铁般道:"小子,你回去告诉顾夕朝,我颜笑花当年遇人不淑,纵然为人所弃,倒也不用‘他'来时不时地揭我的伤疤!"
方觉晓凝视她半晌,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既然颜姨执意如此,小侄也无话可说。京城风高浪急,还望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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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跃出窗口的时候,他却仍静静地坐在灯下,仿佛一切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发上和身上,镀上了一层明黄的光晕。
烛影却不住跳跃,恍若江湖形势瞬息万变。
......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以手支颐,他冲着门外淡淡道。
谁在那里?
......
戚少商呆立着,良久无言。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顾惜朝?
当年俊美的容貌已略为岁月的风霜所侵蚀。
唯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不是他又能是谁?
而昔日那双黑如点漆又带了几分邪魅的眸子,此刻正半含嘲弄地看着自己。
......
他看着那个伫立在门口、久未谋面的人,扬眉,似笑非笑。
"好久不见。"
表情一派轻松自然,完全没有丝毫做作。
戚少商不由自主地向房内踏进了一步,低声道:"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
第三十五章 剑破局
时过三更,但金玉满堂却依然灯火通明。
本来嘛。
青楼生涯便是如此。
通宵歌舞、饮乐达旦、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望着那一片灯火。
金明艳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已快要走到门口,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平日里此时此分的喧哗热闹,已全部被寂静所取代。
金明艳的心不由得一紧,犹豫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白衣下的他,苍白荏弱,面上更是全无血色。
只因。
他已身罹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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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自己会觉得那天的白衣少年眼熟......
原来他和无情竟然如此相像!
只不过那少年双腿完好,自己才一时间走了眼、失了神......
......
金明艳脸上堆了浓浓的笑意。
"大捕头今夜光临,真是令我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却不知别的客人都......"
"他们都走了。"
"走......了?"
"这许多人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无情便请他们走了。"
"多有不便?大捕头说哪里话?......莫非我这金玉满堂出了什么命案?"
无情双眸如电,自她脸上扫过。
眸清如水,竟是寒意逼人!
只听他缓缓道:"金妈妈,可否将右臂给在下一验。"
金明艳闭上眼。
--当年姬摇花死于无情之手,这白衣公子又怎会不知道摩尼教三圣女右臂上的秘密?
--自己果然还是太大意了!
她咬了咬牙,却又低低地笑了。
"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迟......"
"我颜笑花在京中藏身近二十年,居然今天才有人找上门来......"
一时间,竟令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怒还是怨?
敛起笑容,颜笑花侧脸打量着无情:"我倒是很好奇,大捕头只身前来,对擒住本人......究竟有多大把握?"
言未毕,她双袖齐出,已攻向无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