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
方应看脸上的笑意更深、更恬了。
一点也看不出义父亡故的悲痛。
一片云影浮过,遮住了天上的圆月。
难道就连这遍布光辉的明月,也羞于与这人间公子的倾国容颜并列?
或者说,这皎洁无暇的月亮,亦不忍心见到人世间即将发生的血腥厮杀?
......
月移云影。
已过三更。
仍全无消息。
方应看有点坐不住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动。
因为消息虽然没来。
人却已来了。
来的是无情。
他手里还拿着一束烟花。
一束有桥集团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烟花。
方应看的心徒然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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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旁人只能通过线条细致的下颌,来猜度那秀美绝伦到令人惊艳乃至嫉妒的面容。
白首顾盼谁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此刻。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正羞涩而安静的坐在椅子上。
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纱帘下。
立着娉婷婉约的一代绝色。
如果将狄飞惊比作是江南的一场早雪。
那么雷纯则一定是那遇雪而放的梅花。
此时。
她的唇亦像花瓣一般绽放。
"方应看以为我们已没有了退路。"
"他万万不会想到,我们竟会和无情联手。"
狄飞惊抬起了头。
眼色中不无忧虑。
雷纯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你在担心?"
狄飞惊的声音很好听。
说话的时候,他又低下了头,垂下了眼。
他的睫毛那么长,以致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竟然还带了几分轻颤。
"我只是在想,无情这一次为何要主动上门,与我们联手?"
第二十八章 人将寐
明月上中天。
穿上峰上明月楼。
十八奶娘庙。
戚少商从来都不知道开门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其实庙门本就是半开半掩的。
只要轻轻一推自然开启。
但就是这一推,却难煞了"九现神龙"戚大侠。
庙里究竟有什么?
戚少商不知道。
但是眼下这场景,却不禁令他回想起当年逃亡时曾经栖身过的山神庙。
终于。
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入庙。
庙内一片漆黑。
出奇的安静。
隐约中,戚少商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非兰非麝,更不似龙涎。
却自有一种江南水乡一般的清雅幽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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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戒斋内院。
风中隐隐传来了金铁交鸣之声,似是有人在拼斗厮杀。
任怨进来时的眼色竟然有些略急。
"小侯爷,不戒斋周围有......"
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已看到了无情。
方应看挥了挥手。
任怨就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一边。
戏,似乎已将落幕。
方应看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取过两只玉杯,倒满,将其一奉与无情。
"中秋无酒不成节。公子可有兴致与本侯对饮一杯?"
此夜。
他穿了一袭锦绣白衣,被中秋的月色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看上去如真似幻。
......
明月楼上。
雷纯曾邀戚少商共饮。
杯中是美酒,亦是夺人魂魄的毒药。
而今。
方小侯爷这杯酒,却是何意?
无情和他对视。
一双透彻的眼,比月之芒还要摄人心魄。
酒杯已递到面前,杯中果然是应景的桂花露。
淡淡的酒香散发在院里,与花香共醉,荡人心神。
......
刚刚赶到的追命还未来得及阻止,无情已接过方应看手中玉杯,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四周一片寂静。
无情弃杯,正色道:"酒已饮毕,小侯爷也该将府内外的人手撤下,免得误伤。"
方应看用秀气的手指抚着酒杯边缘,茫然道:"公子所言何意?"
无情把玩着手中烟花,冷冷一笑:"成某来的时分,顺道欣赏了一下侯爷这不戒斋中的景色......无意之间,竟误触机关,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
方应看眉尖一剔。
他知道无情指的是什么。
昨日灵堂之上,姬妾成群,却独独少了"雪中嫦娥"游雪梦。
--她早已被毒得又哑又瞎,连同十指亦被切掉。
至于原因......自然不可对人言。
方应看冷笑道:"好!好!好一个名捕无情......难道你连我这家事也要管上一管不成?"
--我让你管你不管,不让你管你偏要管!
他眼神轻蔑地瞟着无情:"本侯倒不知四大名捕是何时与六分半堂联手的......怎么样?雷家大小姐的滋味不错吧?"
一旁的追命却谑笑道:"难为方小侯爷这时分还惦记着雷大小姐,她怎么样我不知道,崔某只知道眼前这天色怕是快要变了......"
方应看不去看他,却仍是盯着无情。
无情却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小侯爷从掌灯等到此时,又费心说了这么多话......也该歇歇了。"
语气平和而悠然,如同真的在说着一件不相干的事。
第二十九章 离尘世
宣和五年中秋,神通侯方应看因事获罪于朝廷。
天子下诏,着大理寺治罪,念其父新丧,理应依制守孝,令归于本府禁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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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中真的空无一人?"
无情半倚着卧榻,对着离他不过三尺之遥的戚少商发问。
他生就体质虚弱,多年沉疴缠绵积累,又于月前受创于黑光上人,再加上唐门一战,实已耗尽心力。
但他仍然勉力支撑,为神侯府、更为天下。
戚少商略点了点头,神色间闪过一丝忧虑,却终是没有逃过无情那双清睿的眼。
"我已着人详细调查此事......不过......"
无情欲言又止,戚少商却已半数了然。
所以,他有些难受。
天下皆知,戚少商曾经逃亡过。
那时候,他和他的朋友、兄弟们,几乎流干了血,也受尽了苦。
所有人都至少能想到,那种日子很难受。
但绝少有人能够了解戚少商现在的心情。
--比流血受苦、餐风露宿更难受。
--就如同,蓄力一拳打在半空,却毫无着落......
那其实,是一种空虚。
戚少商很清楚。
如果说天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了解他这种心情。
那个人必定是无情。
所以。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匆匆告辞了。
......
遗憾的是。
无情的调查还没有开始,或者说是还没有真正开始,就中断了。
中断这事的原因是另外一件事。
一件几乎关系到大宋之国运,乃至天下生灵涂炭的大事。
说是大事。
其实,也很简单。
--不过是某个人去世了。
说来简单。
--去世的这人,偏能系天下安危。
一人之殁,却能影响到天下之存亡?这人难道是皇帝不成?
错!
倘若此时死的是徽宗赵佶,恐怕北宋王朝的覆灭倒能延迟几年或更长。
可惜。
归天的偏不是他。
而是自在门的领袖、四大名捕的师父、神侯府的主人
--诸葛正我。
......
诸葛神侯之归天,其实早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
七七四十九日前,他便已算出大限将至。
所有人都必须承认。
--诸葛神侯是能臣中的能臣,更是奇人中的奇人。
这一点,连蔡京也不得不认同。
--纵然是官场宿敌、政治对手,也不由得不对之产生尊敬之心。
--对于蔡京来说,旗鼓相当的对手并不好找。
--甚至可以说,只有这么一个。
......
大行之夜。
神侯焚香沐浴,不进饮食,召集弟子门人于府中院内。
玉冠鹤氅,垂眉闭目,端坐于太极图中。
众人心中悲痛,却皆强自屏息无声。
然戚切之情,终究难掩。
诸葛神侯微微启目,见众人神情悲戚,笑道:"色身终须变灭,自在门中弟子,安能不知自在?"
他环视周遭,眼光尤其逐一在四大弟子面上扫过。
终于落在无情身上。
--纵然他此时万相俱消、破碎虚空。
--仍难弃天下苍生之福祉,犹难舍眼前弟子之运命。
无情近前。
诸葛神侯抚摸着他的头,喃喃道:"本非无情,大爱无情。崖生千尺,雪散无形。"
他在一瞬间突然流了泪。
亦是在这一瞬之间,众人只觉自诸葛正我躯体之中发出无数道光华,刹时分散于夜色、湮没在太虚之中。
......
几乎没有哭泣的声音。
--大悲无声。
第三十章 人将暮
宣和五年。
九月初九。
诸葛神侯仙逝。
朝野为之震动。
当朝天子赵佶下诏停朝七日,亲率文武百官前往神侯府吊唁,并赐谥号为"武"。
举哀之时,百官痛哭流涕,悲声振地。
......
前来吊唁的所有人当中,有两个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不是滋味的,恐怕就要数当今天子、徽宗赵佶了。
想当初他登皇位之时,也曾树过雄心壮志,发愿整肃朝纲。
由于当时还算得上任人唯贤,所以那几年里,大宋倒还真有一股万民安居乐业的气象。
可惜的是。
其人一方面好大喜功,另一方面又图安逸享乐,使得一些心怀叵测之人趁虚而入,逐渐为权臣宵小所蛊惑,以至于朝政荒废、国事萧条。
他一向觉得当朝所谓"忠贤之士",每有谏言,都烦冗不堪,颇不中听,只诸葛老儿每有奇见,还算有趣,是以每遇惑事,倒也会想起请问诸葛神侯。
只是,赵佶生来反复无常的性格,再加上蔡京一众党羽不断煽风点火、挑拨是非,使得他对于诸葛关于国事朝政上的良谏箴言亦颇感不耐。
但是即便如此,赵佶还是很尊重诸葛先生。
--他尊重诸葛,是因为诸葛神侯一直以来都能为他安定民心。
--正如他信任蔡京的原因是由于蔡京会为他的欢娱冶游创造条件、提供借口。
如今没了诸葛,他唯恐朝政混乱,祸患将至。
--赵佶虽然荒淫,但在这一点上,他并不傻。
......
另一个心里不是滋味的人,居然是蔡京。
灵堂之上。
蔡京一脸悲容,于人前捶胸顿足、哭之甚哀。
一哭一泪,拿捏到位,确实令人不得不心服口服。
但是。
一个人真实的想法,毕竟只有自己才知道。
蔡京的大半生都与诸葛正我为敌(在他自己看来,当然是诸葛和他作对)。
--只要能打击诸葛(或是神侯府派系),他完全不遗余力。
--只要除掉诸葛,朝中就再无人能挡他之路、碍他之事。
他曾设下过千百种阴谋、陷阱,百次千番派人行刺暗杀,只为了能置诸葛小花于死地。
现如今。
诸葛神侯真的死了。
蔡京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反而油然而生出一种挫败感。
他觉得自己老了。
这种感觉其实已经在他心里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
甚至在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会无疾而终、突然死去。
更出乎意料的是:诸葛小花居然死在了自己前头?
--简直岂有此理!
这念头听起来也许会令人有点哭笑不得。
但它确确实实是蔡京内心世界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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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讶的是。
无情并没有出现在灵堂上。
--身为诸葛神侯的大弟子、六扇门的首席名捕,在皇帝亲自登门吊唁的时刻,居然会不露面?
--于情于理,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但他就是没露面。
原因是他根本无法起身。
--神侯离世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
从那一刻起,无情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
加上旧病新伤,早已饮食难进,卧床不起。
只是心头还有一点暖意。
那是他唯一记得的情形。
--世叔的手还在抚摸着自己的头。
--手还是温暖的,一如常日。
第三十一章 黯无声
忍见人间英雄老,不许红颜变白头。
......
俗语有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无情自幼体质虚弱,加上多年办案,行走江湖、餐风露宿,已受其害。
又遇神侯之逝,更是心力交瘁,这一病就躺了大半年。
每到略觉好转之时,必要挣扎起身,却均为众人所阻。
其间。
神侯府所有事务全仗铁手主持大局,追命和冷血二人则分担了四捕手上全部案子。
无情病中。
戚少商、孙青霞等诸人曾不断往来探视,连江南霹雳堂雷卷亦千里迢迢赴京探望。
眼见他身体虚弱已极,人也消瘦憔悴了不少,皆不免暗中喟叹。
待到其病况渐有起色之时,已是次年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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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样的月光从空中洒下。
濛濛的雾气却似乎执意要从月光中挣脱出来。
整栋小楼都被雾气拥抱在怀里。
而他。
却静静地坐在回廊边。
满目萧索。
一身疲倦。
一进院子,铁手就看见了那个单薄孤寂的白影。
于是。
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靠近他。
"大师兄,夜里凉,不在房里歇息,怎么反倒出来了。"
他手里捧了一袭披风,此时便为无情披在了身上。
心里分明感动于师兄弟间多年来相濡以沫的情谊和默契。
无情却仍只淡淡道了一句:"睡不着罢了。"
十几年风风雨雨。
铁手比谁都更了解无情外冷内热的性情。
--世叔归天后,大师兄更是沉默寡言。
见无情不愿多言,便也不再多说旁的。
"风起了,还是我送大师兄回房安歇吧。"
......
将无情在榻上安顿好。
铁手顺势为他放下纱帐,正欲下楼。
忽听帐内无情道:"二师弟......听说洛阳温大人已于近日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