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要走。
爱,更要走。
高肃郁闷地想:“不知他何时才能了悟,之后给自己个痛快,要么杀,要么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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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八年三月初,毫无预兆的,宇文邕忽然不来醴泉宫了。
冬雪消融,他比雪融得更快更彻底。雪水滴答,还懂得与大地告别,他却一声不吭,就不来了。
高肃初时以为战事紧急,他也去了战场,但想想也无可能。况且若要告别多日,他一定会先来向自己辞行。
他又担心他是不是忽染疾病,且一病不起,但看每日来此的宫人,犹其是青翎表情,也不像。
那就是他终于腻了。
这一想法让高肃心中一痛,随后他对自己道:“就是这样。高肃,再等等吧,自由的日子马上就到了。”
他现在恢复了规则作息与饮食,一心要养好身体,好迎接自由。
春天来的快,几天功夫,积了一冬的雪已了无踪影,高肃回过神时,已经春意盎然。燕子飞到他的屋顶筑巢。鸭子也顺水游到他的花园,母鸭带了一长溜小鸭雄赳赳气昂昂走在以前宇文邕常常走的甬道上。
高肃坐在回廊上,背倚廊柱,看着那群趾高气昂的鸭子,想像宇文邕也如它们般,摇摇晃晃走向他。他被自己逗乐了,差点乐出眼泪。
鸭子们走了,甬道上空无一人,冷清清承接着春光一片。春光委实过于耀眼,他不喜欢了。
高肃呆呆怅望门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是希望宇文邕如往常般进来,和他继续耗呢,还是希望他派人来告诉自己:你可以走了?
他不知不觉想得入神,没注意到真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那人远远看到他就一愣,叫了他两声他没听到,便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大声道:“兰陵王,我来了!”
高肃一惊,终于看到来人。他对着他看了几眼,一下子跳起,又惊又喜,叫道:“阿史那?”
那人满脸笑容:“你还记得我名字。”他接着又叹了口气,道,“我对不住你,说要救你出去,隔了三年才来履行承诺。”
高肃一年不说话,舌头都不灵活了。他冲着阿史那恬淡一笑,过了半天,才有些僵硬地道:“迟到胜过不到,大王是守信之人。”
阿史那得他夸奖,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大力握住他双手,道:“时机终于到了。明晚宇文邕大婚,娶我妹子,我晚上就来带你走。”
16.樛木
阿史那说宇文邕明晚就要娶他妹子,说时感到高肃双手一僵,神色缭乱,脸上似有一群鸟雀扑腾翅膀飞过,但转瞬如常。
阿史那以为他心情激奋,自己也愈发兴奋,续道:“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宇文邕明晚不会来。有人预备了同喜酒宴,拖住这里的侍卫宫人。我带几个部下,划船过来,接你离开。斛律将军也派了人来,守候在外,你一离开这里,就立即跟他们回齐。第二天宇文邕醒来,还有种种麻烦事。他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过来。三天,他便插翅,也追不上你了。”
高肃冷静听他说完,问道:“你说有人拖住侍卫宫人,是谁?是放你进来之人吗?”
阿史那未及答话,门口一个声音道:“不错,是我。”
高肃看着门口新转进来的人,小小吃惊。那人不是别人,竟是青翎。
青翎此时也跟他主子般面无表情,他直勾勾盯着高肃,目中却升腾着冰冷火焰,仿佛要将高肃化为灰烬。
高肃道:“我还以为你对宇文邕忠心耿耿。”
青翎怒道:“住口,不准直呼皇上名讳。”接着他又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你好?我全是为了皇上。你这人心如铁石,根本配不上皇上,他为你冒了多大风险,受了多少重压,花了多少心思,你……你……我不能再让你祸害他了。你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从此再不相见。”
阿史那站在一旁,看看神色复杂的高肃,又看看怒气冲冲的青翎,道:“总之,因不同果同,我们三个都想在明晚将高公子弄出醴泉宫,此事不假吧?”
高肃与青翎齐声道:“不假。”
阿史那一笑,伸出毛茸茸一掌:“合掌为誓,明晚合作愉快。”
高肃先将掌放在他掌上。青翎一咬牙,也将自己手掌放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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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己终于要出去了。青翎也对他说了,他只要离开周皇宫,不吃这里食物,不穿这里衣服,过几日,他失去多日的内功就会复原。
没什么可担心的,一切就等明晚。
高肃以为自己会忧心如焚,难以成眠,但恰恰相反,他住进醴泉宫后,从未睡得这般好过。晚上他只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从宇文邕面前骑鹰而过。宇文邕惊恐万状,腾跃要抓他。他轻抚鹰颈,腾驾冲天,甩开了他。
早上醒来,他满面泪湿,心情绝好。
白天,他和往常一样,梳洗好了,就坐在屋中,或弹琴,或看书,或博戏。宇文邕今日自不会来,他忙着娶他的皇后,他落得清静,可以好好享受他在这里最后一日。
天气阴沉,午后起便不见阳光。高肃心道:“下大雨,下大雨,把他们都淋成落汤鸡才好。”
仿佛响应他心声,傍晚时分,乌云密布。不久,飘风先驱,一扫氛埃,暴雨旋至,如倾如注。高肃赤脚站在回廊上看被雨打得东倒西歪的满园花草,看被风刮得波涛叠涌的青白池水,心里有种疯狂的快意在骋鹜,让他在廊上大笑大叫,一个劲跺脚,还旋转出几个舞姿。
雨小不下来,他却累了。他离开回廊,进屋点灯盘坐,让自己平静下来,等待着阿史那他们的到来。
一灯飘摇,满室昏暗。而室外,风声雨声泼泼拉拉,地动山摇,让他觉得无比孤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他小时候寄居高洋家,便时常感到这种孤寂。直到后来跟着斛律光习武,这种孤寂才淡下来。奇怪的是:他被宇文邕掳来,关了三年,大部分时间独处,竟从未感到孤寂。偏在临走,孤寂如毒网,铺天盖地罩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叹气,对他道:“今别易,后会难,只怕从今往后,再不能相见。”
高肃闭眼微笑,对心中此声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委身人君,纵情声色,以男子之身,行妇人之事,是极不当为。”
他一伸手,掐灭了残烛光,也掐灭了心中那小小的、委屈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竖起的耳朵分辨出混杂在波波雨打风吹声中的脚步声。
他心中奇怪:“怎么才一人?是阿史那上岸找我,其他人在船上待命吗?”
正想着,脚步声已顺甬道到门前,敲响他门。
高肃听到犹犹疑疑的敲门声心中更疑惑,又想除了阿史那他们这时再不会有人来。
他等不及,一个箭步到了门口,拔闩开门。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恰好让他看清了门外的人。他一手撑伞,脸上、身上几乎全湿,站在回廊上,却仿佛正沐浴晨光,拈花看他,笑得一脸温润,一身云淡风轻。
这正是个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
高肃觉得刚才那个落天雷炸到了自己心上,他震惊得无以复加,如在梦中。
宇文邕扔掉伞,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肩,笑道:“发什么呆?让我进去。”
他摇摇晃晃进来,高肃不由自主侧身让开。
宇文邕喝了不少酒,有点醉了。高肃回过神后,立刻注意到了。他不及多想,赶忙将灯重新点上。
闪烁黄光中,宇文邕脸蛋红扑扑地笑看着他,半是放纵半是苦恼。
高肃咽了几口口水,想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禁言”,嘴张开又合上。这时候,也许不说话最好。他默默动手为他脱去湿衣。
脱到一半,他觉得不妥,便走到一边,拿了块干布给他,让他自己擦干。
宇文邕默默动手擦着自己,边擦边道:“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娶妻,孩子都几个了,但我总想,跟我并肩而立,一起指天发誓,相约白头偕老的,该是我真正所爱。我是不是太傻了?”
高肃靠在墙上,不言亦不语。
宇文邕忽然扔掉了手中布,忿忿对他道:“你这人当真铁石心肠,我怎样对你,你也无动于衷,对吧?”
高肃低头,紧咬嘴唇,不看他,不说话。
宇文邕朝他走来,他半裸的身体泛着潮意,贴上来时却如火如荼,连带灼烧了他衣下肌肤。宇文邕仿佛隐忍已久的野兽,再也忍不住嗜血的欲望,亲吻他、咬啮他、吸吮他,将他的衣裤一件件撕开退下。
他口齿不清地在他耳边道:“你知道吗?我为你,已经一年不近女色。你禁言,我禁色。今晚,我也不要和我不爱的人同床,我只要抱你。肃儿,给我。”
高肃被他抱得浑身乏力,头昏脑胀,想算了吧,他辛苦,他自己又何尝好受?反正两厢情愿,就成全他吧。
宇文邕见他竟不反抗,婉转相就,心情激荡,更不容情,将两人狠狠揉往一处。
高肃躺到床上时,头在床头碰了下,陈年往事,忽然如山洞蝙蝠到了傍晚,成群结队黑压压飞出。
他记得他皇叔高洋怎样在灵堂前奸污自己刚过世臣子的遗孀,记得他兴致来时,不分场合,抓了女人就捣腾,不但自己来,还逼着底下人也来。后来,他更是连男人也不放过。
有一次他把年幼的自己拉到园中,也要行那无耻之事,他拼命反抗,咬下他一根手指,才逃了出来。高洋本要杀他,但他弟弟高延宗代替了他,他才逃过一命。
高洋让他在旁观看他如何与高延宗交欢。他们像两头畜生,丑陋、疯狂、毫无节制。高洋边操他弟弟边用绳子勒他脖子;高延宗也不示弱,完事后将一泡尿撒在他肚脐上。两人相对大笑。
高洋对年幼的他道:“看清楚了没?这就是高家的血脉,你我都一样。你早日觉醒,加入我们吧。”
他一边说,一边抖动他满身横肉,高延宗的尿水从他肚脐中洒出来,也溅到了高肃手背上。
“不要!”高肃在心中大叫。他才没有那样的血,他才不和他们一样!
宇文邕抬高他双腿,要进入他,他却忽然猛烈反抗,将他掀翻在地,贴地滑出去一段。
高肃在床上撑起身体,“呼呼”直喘。
他再没力气反抗了,他全部力气都在那一推之中耗尽。如果宇文邕再来,他大概只能放任自流,与他合体,沉沦在黑暗却甜美的欲望之潮中。
他几乎要放弃。
但宇文邕没有再来。
那一推,把他推醒了。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才抬起头,对高肃勉强一笑,笑得比哭难看。他嘶哑地道:“真对不住,以后不会了。”
高肃看着他站起来,安静地捡回地上湿衣裤,一件件重新穿上。他心被四面八方飓风撕扯,却没有一点办法。
宇文邕没再看他,对着他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微弱一笑,走出门。
高肃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还穿着拜天地时的喜服。
宇文邕走了,但高肃的心提在半空,总是放不下来。他担心宇文邕情绪不稳,一人驾舟翻掉,落到池里。又担心他若是骑马回去,会从马上摔下。
他摇摇头,将脑子里尚存绮念全部摇走,快手快脚穿上大半已撕破的衣衫,拿了把伞出门观望。
走过甬道,推开大门,他几乎马上就看到了宇文邕。
他没走,而是坐在池边停泊的一条小舟上,呆呆望着池面水珠乱迸。他的伞不知扔到哪里,整个人淋在雨中。
高肃伫立看了他一会儿,走回园中,靠着半掩的门,也扔掉了伞,一任风吹雨淋。
他心道:“你的心意我无法回应。但你心痛,我也心痛。你遭雨淋,我也遭雨淋。以后你若身亡,我也绝不独活。虽无法还报你这番深情,却定不辜负。”
风雨中忽然传来宇文邕断断续续的歌声,唱的竟是一首祝贺男子新婚的歌:“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他只唱了两句,就没了声息。
高肃眯眼,对着眼前水蒙蒙一片,轻言细语,为他补完:“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17.灵丹
“岂有此理,太岂有此理了,”阿史那在屋中来回走动,挥舞手臂,“他怎么能在新婚之夜,抛下我妹妹,去找个男人?”
他举起一只香炉,重重砸下,也不知气的是宇文邕对他妹妹无情,还是他们计划失败。
香炉未落地,旁边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是青翎的,接住炉盖,另一只手苍黑的,属于一个二十四、五岁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抓住炉脚。二人将香炉重新放好。
青翎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另一个接香炉的年轻人罗阿道:“不错,我们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
阿史那愁眉不展:“还能怎么样?本来宇文邕大婚,醴泉宫人心松散,是劫人绝佳良机。现在不仅错过,高公子还淋了雨,发了烧,被宇文邕接回锄新宫,时时陪伴在侧。唉,除非宇文邕想开了,自己放人,从外面劫,是行不通了。”
罗阿眼珠转转,因兴奋,嘴角一抽一抽,他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叫周主主动放了高公子。”
他此言一出,阿史那与青翎都又惊又喜又不信任地望着他。
罗阿像掏至贵至重的宝物似的从衣囊中掏出一只方盒,打开,里面躺着两粒椭圆形药丸。
“在下根据青翎公子所述,冒然推断得出:周主所要,无非是高公子爱上他、心甘情愿臣服他,只是高公子气傲,不愿如他意。若有人将这两粒药丸呈上,说可让人回心转意,听施药人摆布,周主必然高兴。但是……”
阿史那、青翎二人四眼一眨不眨地迫切盯着他。
罗阿嘴角抽得更厉害,神情中含了一丝险恶,他续道:“但是,这两粒药丸真正作用,却是致人死命。”
“什么!”阿史那一听便跳起来,连连摇手道,“我们虽然一时想不出营救之法,也不要自暴自弃。杀了高公子,那是万万不可。”
罗阿道:“大王莫急,我话还没完。这两粒药丸,又称‘诈死还阳丹’,人吃下去后闭气一天一夜,与死人无异;但若无意外,一天后就会醒来。我想:我们骗周主让高公子服下药丸,一旦他出现假死症状,周主必然抬他出宫……”
青翎突然插口:“那可未必。”
罗阿不动摇,道:“人都死了,留着做什么?就算他舍不得,皇太后也不准他如此胡闹。到时我们扮作抬尸人,将人抬出皇宫,再李代桃僵,找个死人埋了,真人由我带走。”
阿史那呆呆听他说完,半日,才又跳起,一张脸上满是钦佩之情。他赞不绝口:“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阁下不愧是斛律将军麾下人物,妙计,妙计!”
几个人头凑在一起,又将此计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研究了个透彻。
直到日薄西山,青翎才身揣那二粒贵重的“诈死还阳丹”,步履沉重地走回皇宫。
醴泉宫夜劫高肃计划失败,他所受打击极重。他早知宇文邕对高肃违背伦常,用情极深,但他还是错估了他,想不到他竟在大婚之夜,冒千夫所指之大不韪,披风戴雨赶到高肃身边,守了一夜。
一次背叛,无论缘何,已叫他忐忑不安,深深厌恶自我。一叛再叛,叫他怎么在宇文邕面前抬头?
罗阿的计策确实不错,但一旦计成,宇文邕以为自己亲手毒杀了高肃,他会多么伤心绝望,青翎简直难以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