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气极反笑,道:“你说,你要怎么撒气?”
“我要你撅了屁股被你儿子高纬养的那几条狗官操,操到我过瘾。”
高纬素喜养狗,他养的狗都受封官爵,吃朝廷俸禄,出门高头大马,锦衣玉帽,还有专门奴仆负责如厕、饮食和安全。此事全邺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向被人当作笑话奇谈。
高湛听高延宗说竟要那几条狗和自己交欢,怒火攻心,想:“今天不教训教训这小子,以后还不知他要闹到怎样。”
他让人紧紧抓住高延宗,自己抽出墙上一把短刀,来到他面前。
高延宗见他动了刀,心中微有惧意,但口头仍不肯示弱,抬头挺胸道:“你有种一刀杀了我,让我和孝瑜哥哥去阴间做伴。”
他屡次提到高孝瑜,高湛忍无可忍:“住口!”随即他又阴恻恻一笑,道,“安德王,这些日子你在宫中,越养越滋润了。我记得你本来挺单薄的,怎么突然变丰润了?”
高延宗近来长得很快,原本单薄的肩背正迅速变得健硕,从少年身体里正走出一个匀称健美的成年男子。高延宗本人十分欣慰自己身体的变化。
听到高湛这么说,他以为自己屡试不爽的“孝瑜”灵药再次生效,高湛又要开始讨好自己了。他“哼”了一声,不自觉挺了挺胸膛。
高湛一只左手在他胸脯上轻轻抚摸,流连在字和肌肤之间,然后猛地揪住了他的右乳,夹在食、中二指之间。
高延宗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瞪了高湛一眼,媚眼如丝,是惯了他这种手法。但这次,以往轻薄调笑的目中一片冰冷戾气,紧接着,高湛右手刀落下,在高延宗右乳上轻巧一旋,将他右乳旋了下来。
一刹那,高氏叔侄同时盯着高延宗右胸突然出现的那个窟窿,不明所以。
但血跟着涌了出来,高延宗接着反应过来,他抢天呼地,哭得痛断肝肠。高湛的酒终于醒了,也吓得不知所措,手一松,刀掉到地上。
侍卫们看着这场闹剧,不知该继续抓住高延宗好呢,还是放了他好呢。
他们一犹豫间,高湛已怒喝道:“你们还抓着他干么?一群蠢货,快止血!”
侍卫们忙放开高延宗,无头苍蝇般到处钻营,找止血药,找止痛药,找包扎布,还有人趴在地上急着找随一刀飞掉的高延宗乳头。
高湛满脸歉意,讪讪抱住发抖的高延宗,想安慰他几句。
高延宗知道曾经完美无缺的身体再也回不来了,他也跟高家人一样,对美执着心极强,如此一想,顿时昏天黑地,失去了理智。
他挥动双手,拼命挣开高湛拥抱。挣扎中手碰到一物,指尖刺痛。他恨恨低头,看是什么在落井下石,一看看到了高湛掉落在地的小刀。
他想都不想,迅雷般扑过去,捡起刀,一回身,将刀全部没入高湛体内。
高湛看看刀,又看看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他张开口,说了个“你”字,人就向后倒下,睁着双眼,一动不动。脸上歉意尚未来得及褪干净。
这天事情接二连三,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落下,侍卫们已经如朽木泥雕,不会动弹。
还是高延宗,他一刀刺入高湛身体,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他自己失乳之痛立即退居其次,冷静思维全部回笼。
他离开高湛身体,迅速站起,忽然回手几刀,又将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侍卫刺死。
其他侍卫们察觉危险,待要齐齐动武,高延宗手一甩,先将手中刀远远抛开,他接着道:“好了,听我一言。”
侍卫们心惊肉跳,苦于随身带刀已在不久前的宽衣卸甲中不知所踪,若与此时的高延宗战,实无必胜把握。
高延宗深吸几口气,先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也不管胸前血流如注,郑重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今天的事无论谁走漏一点风声,在这里的人全部没命。”
他所说属实,高湛虽是高延宗所杀,但他们护驾不力,也难逃其咎。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都预感到大祸临头。
高延宗却道:“好在,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刚才杀了一个侍卫,你们知道为什么?”
有人怯生生问:“为什么?”
高延宗冷冷一笑,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从无措到坦然,从阴狠到阳光,从鬼鬼祟祟到义愤填膺。他语气也变了,怒指被他刺死的侍卫道:“你们竟然还问为什么。为什么?因为这个畜生大逆不道。今天太上皇杀了他一个兄弟,他就怀恨在心,太上皇差遣他时,他竟起不臣之心,出言顶撞。太上皇恼怒动手,他竟然大胆还手。二人争斗间,同归于尽。我等本来听太上皇差遣,去酒窖找几坛陈年佳酿,赶回来时,已然不及。时也命也,无可奈何。”
高延宗说完,殿内继续一片死寂。
高延宗等了会儿,又恢复冰冷口吻。他问道:“今天这儿发生的事,还有谁没记清楚的么?”
侍卫们一个接一个,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高延宗道:“很好。现在,去把皇上叫来,通知发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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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突然驾崩,齐国百姓听闻,不过惊了一惊,就恢复平静,照旧过他们的日子。乱世多纷扰,自己日子艰难,也无余暇去兼忧天下。何况,高家人当皇帝都当不长,似乎已成惯例。
朝中倒是乱了一阵。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位虽然早已传给高纬,主政还是高湛人马。如今高湛驾崩,和士开为首,一帮佞臣才真正觉得刀斧架颈,恐怕死到临头了。
和士开丢了高纬交给他办的种种闲事,整日出入宫闱,与胡太后厮混一处,要胡太后无论如何保他不死。其他人也各自钻营,想活命之路。
胡太后本与和士开有染,不舍得他死。
二人串通,反置第一个要流放和士开的赵郡王高睿于死地,又放逐了高睿一干党羽。和士开这才好歹重新坐稳了位子。他不动,其余佞臣们自然也不会大动。
一场内斗,以和士开等的全面胜利告终。
高纬是唯一一个为高湛之死痛彻心扉的人。他母亲胡太后忙着救护和士开时,他在高延宗帮助下,筹划了他父亲的送葬仪式。和士开他们闹完,正好赶上送殡。
这日,高纬将和士开叫到眼前,交给他一本册子,对他道:“朕已选定吉日良辰,明天一早,亲自送先皇遗体出宫。这上面是送殡流程,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么?”
和士开一阵脸红,忙低头细看,提了几处意见。
高纬倒并不怪他这几日人影不见,他点点头,叹道:“那就明日送殡吧。唉,先皇陵寝才造好几年?这么快,他老人家就去了。刚才朕还和安德王说,我们高家果然受到了诅咒,就没一个皇上寿终正寝的。朕的日子,想来也快到头了。”
和士开听他说得哀伤,念及高湛对自己的好处,不觉泪下,嘴上却还要安慰高纬:“陛下年未弱冠,好日子还长着呢。”
一君一臣泪眼涟涟,晤对无言。
次日,风和日丽。一大早先在皇宫天坛举行了祭典。一个巫师在灵前焚香烧纸,鬼话连篇,然后带着一群巫女合着鼓声,浑身抽动,跳起极怪异的舞步。
天坛很快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这时,寺院僧侣成排上来,落座两边,开始念经超度。
趁他们念得嗡嗡有声,胡太后领着嫔妃宫人,绕高湛灵柩走了一圈,边走边哭。他们走完,高纬领着一群在朝的文武百官走,也是边走边哭。
百官中高延宗称伤心过度,坏了身子,不能送殡。高睿等死的死,走的走,无法送殡。余下众人一大部分人心惶惶,因此哭得极为真诚;一小部分是高湛真正知己,因此哭得也很伤心。两种因由,一股洪流,滔滔腾腾,更胜于胡太后等一干女流。
他们正好全走完,和尚们的经正好全念完。
于是高纬告别胡太后,坐到马上,亲自扶灵出宫。文武百官边哭边跟出。
陵寝在邺城之郊,漳水之北。送殡队伍浩浩汤汤,如雪崩般来到街上。乐师一出宫便开始奏乐,丝竹之声,如风蝉,如唳雁,说不尽的凄凉。散骑侍卫们在前开道,时不时传来一声锣响,死亡中的秩序,更添凄楚。
老百姓对高湛之死虽甚冷漠,但热闹总要凑的。
送殡队伍一路过去,夹道涌动着身披白麻的百姓,蝗虫一样。
他们边看边交头接耳。百姓们最感兴趣的,不是灵柩里的高湛,不是马上的高纬,也不是形形色色的文武官员,而是紧跟在高纬马后的两匹马。那两匹马皮毛艳泽,神态轩昂,毫不在高纬坐骑之下。马上坐着两个太监,每个太监毕恭毕敬抱了条猎犬。猎犬虽然也披麻戴孝,却一刻不肯安静,扭身、舔爪、吠叫,毫无顾忌地破坏着送殡的庄严与感人。
路边有些妇人心软,见了这阵仗本来已在抹泪,再见了这两头畜牲却又忍俊不禁。
“那是狗吧?”
“是狗。”
“干么这么作弄狗?”
“你懂什么?天子爱狗,待狗如待人,每条都领受封号。这两头是天子挚爱,一头‘逍遥郡君’,一头‘陵霄郡君’。既领封号,便为齐臣。太上皇没了,它们作为臣子,焉能不参加送殡的?”
“原来如此。”
……
高纬人在马上,哭得双眼红肿,听不到百姓的话,泪眼模糊间,只见人人踮脚往中间看。他不由大受感动,对隔开两匹马的和士开道:“你看,百姓们都在哭。”
和士开道:“先皇勤于朝政,爱民如子,先皇晏驾,他们自然痛心疾首。”
高纬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两旁观看人群中忽然钻进一个个头矮小的女人。女人也是一身孝服,满脸泪痕。
侍卫们见她闯进,正要阻拦,高纬先道:“她哭先皇,你们别拦着她。”
那女人没了阻拦,扑到高湛灵柩上好一阵哭。
高纬鼻子酸酸的,心下却十分得意。他问道:“这位大姐,先皇于你何恩,你这般伤心?”
和士开匆忙到队伍后面拉了史官过来,要他就近听好,便于记录。夹道百姓也一个个竖起耳朵听着。
那女人抹了把脸,冲高纬抬起头来,只听她声音清亮地道:“我哭太上皇,自己荒淫无道,更生了个比他还无道荒淫的儿子。高纬,你杀我丈夫、剥他脸皮,我今日就要为他报仇!”
说着她从怀中拔出两柄匕首,一头扑向高纬。
19.两地
送殡时,一个突然钻出的女人扑到高湛灵柩上大哭,又痛骂他父子,骂完就拔出匕首行刺高纬。
高纬事出意外,吓得呆了。他身边一群短刀护卫却不呆,一个迅速打掉女人手上兵刃,一个将她踢倒,第三个踩住她腰,然后众人一窝蜂拥上,将她压到高纬马前。
高纬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看着那女人说不出话来。
和士开受惊吓不下于他,反应却比他快。他怒指那女人道:“大胆刁民,竟敢造谣诽谤,行刺皇上,说,你是受何人指使?”
那女人见大势已去,也不惊慌,反而从容一笑,道:“我说了是为丈夫报仇,没人指使我,我自己指使自己。”
和士开道:“你丈夫是谁?”
“邢复开。”
和士开不记得此人,看看高纬,他也一头雾水。
那女人冷笑一声,道:“是谁单衣匹马,从邺城赶到青州,只为见我丈夫一面?是谁侍立床头,彻夜索蝎,只为治我丈夫风邪?三年,才不过三年,你们就都忘了他了。”
她这么一说,不但高纬,连和士开的脸色都变了。
高纬吞吞吐吐道:“你……你是……长恭哥哥……那骗子的……”
和士开见周围百姓群情涌动,急于挤到中间,一闻究竟。不少官员们也偏了脑袋偷偷听着。他冲周围短刀营侍卫使了个眼色,道:“原来是你。冲撞皇上,罪当立斩,念在你一介女流之辈,无知无识,恐受人操纵,我皇又有好生之德,在先皇入葬之日,亚不愿见血,就先押下,问明再行判决。”
短兵侍卫们得他指示,立即将那女人拖下。
那女人边流泪边喃喃自语:“师哥,我力尽于此,也算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自己了,从此,师妹再不能管你了。”
侍卫们不知她说的什么,怕她语出不敬,忙将她嘴堵上。
周围百姓没见到杀人流血,略微失望,但对于如此处置,很觉仁慈宽厚,所以纷纷鼓掌。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的人见别人鼓掌,也跟着鼓掌。
和士开命令停下的队伍重新行进,他们走远后,百姓们才开始七嘴八舌猜测,到底刚才那女人是谁?为何行刺?后果如何?
而高纬骑在马上,面色阴沉,觉得为父送葬的心情全被破坏了。
他杀邢复开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当时他一心一意寻找真兰陵王、他的长恭哥哥。他心急如火,要什么当即便要,但当即要不到,过不多久也就淡忘了,兴趣又转移至别处。现下郑妃突然当途行刺他,昔日种种才又一一回到他脑中,历历在目。
他急于询问当初承办此事的和士开,送殡时又找不到时机问。
直忍到高湛入了陵寝,重新回到宫中,他才迫不及待抓了和士开问道:“今天那女人是郑妃?她为什么行刺朕?朕的长恭哥哥找到了没?”
和士开知道不免于此,一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答之词。他道:“启禀皇上,臣三年前得皇上嘱托,当即派人混入斛律光营中,多方探查兰陵王消息,已经有了眉目。”
高纬眼睛一亮:“人在哪儿?”
“听说是被宇文邕软禁在他的后宫。”
高纬跳了起来:“什么!”
“皇上莫急。兰陵王乃当世俊杰,周主曾败于他手,想来是要他改投周朝,但兰陵王忠心耿耿,誓不易主,才被他扣在宫中,僵持不下。”
“为何……为何扣押在后宫?”
“此等不仁不义的小人行径,周主定不欲传开,所以才……才扣在后宫。”
高纬明显不信,却也没法子,他叹道:“那么说,朕没法见到他了?”
“臣听说,斛律光正千方百计营救兰陵王,臣派去的人也参与其中。倘若成功,臣的人定会向兰陵王传达圣上思念之情,着他快快回宫。”
高纬垂头丧气地道:“也只好如此了。”
和士开等着他盘问郑妃行刺之事,但等了半天,高纬也没问,反提出要去胡太后处请安,他也就趁机告退。
一离开高纬,便有心腹跑上来。
和士开沉着脸,道:“那个‘兰陵王’呢?叫他过来。”
“回大人,那个人一见出事,卷了铺盖,逃之夭夭了。现正派人去追。”
“没出息的东西。”
“大人,郑妃如何处置?”
和士开捻着三根胡须,心道:“三年前,我从垃圾堆里捡回那姓邢的脸皮,拿去吓唬那女人,要她老实配合,将我送去的人易容改扮成兰陵王。她怕得要死,一口答应。今天却不知她吃错了什么药,竟来犯驾?想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人与真兰陵王有些瓜葛,杀是不能杀的,但教训一顿,却是必要。”
想到这,他吩咐下去:“送进大牢,打一顿,再关几天,然后送回邺城兰陵王府。着人好好看着,不准她出门一步。”
“那兰陵王呢?”
和士开皱皱眉,手指捏捏鼻梁,道:“就说染疾,暂时无法离开邺城吧。改日我让皇上另派他个职位,将他留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