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官们所在的地方是个不偏僻但也绝不算热闹的地方,位在皇宫的偏东南处,离举办宴会、祭祀的华泰殿和来仪宫、东宫等地都个了段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从这里到厨房之间的近路正好是在一处闲置的僻静院落里,而如今看到一个小孩出现在这,我自然是好奇他的身份的,也便走了过去。
走近些才发现,这是个三四岁的名副其实的孩子,正端着一盘上好的糕点,一点一点的捏碎了喂鱼。穿的衣服是上好的绸缎做的,长相也极好,只是看起来实在算不上是气色好的。在我的认知里,他这么大的孩子,就该是胖乎乎、脸蛋儿红扑扑的,哪像他这样,瘦小不说,那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快变成白色的了,应该是大病了一场。
他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小,却比弟弟还要瘦小一大圈,看得我心疼,再看他把糕点喂鱼,又生气得很:一来气他浪费了粮食,二来气他不好好吃东西。
我当时一激动,也没多想,直接窜到他面前去,想来是想念弟弟了,也没顾他身份,指着他怒气冲冲的道:“这么好的点心,干嘛喂鱼?看你瘦成这样还挑食,也不怕饿死!”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能在宫中的孩子有几个是可招惹的?宫里伺候人的都知道,在这宫里,宁可得罪老的,也别得罪小的。老的尚且有可能讲理讲得通,小的则都是些混世魔王,略一冒犯就往死里折腾人的。我倒好,一时没留个心眼儿,就得罪了个不能得罪的。
但那孩子似乎没那么横行跋扈,他只是在我突然出现时有些诧异的愣了愣,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一边戒备地盯着我,一边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整个抛到了池塘里。
我看着那群原本聚集在岸边的鱼散开,向着那点心落水的方向游去,有些气恼的咬了咬牙,低头正要骂这孩子,看到他的眼睛,却突然没了声音。
这孩子的眼睛很黑,与一般人褐色的眼珠不同,他的眼睛颜色浓重得像墨。此时这双眼睛正直直地瞪着我,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与他苍白的脸色相互衬着,竟泛着些死气。
我不由得一抖,那孩子似乎注意到了,慢慢的移开了视线看向水面,半晌问:“你是父皇派来监视我的,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派来接近我的?”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还没等问他,却见他笑了笑,又转过头来看我:“若是派来接近我的,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你瞧,这边有水,你把我推进去,我现在没什么体力,绝对会溺死的。这里又没有别人会来,也没人发现是你干的,要杀我的话这正是最好的时机不是么?”
这说的什么和什么,我完全没听懂,我只知道我很生气。
我们这些乡下人家的孩子,一家人都是靠天养活的,家里没什么闲钱,很多孩子生了病没钱治,死了。若是天公不眷顾,家里没了粮,孩子多半就会被卖掉。他是生在富贵之家的孩子,从小有吃有穿,有钱看病,却在劝人杀了他。幸亏我是不想杀他的人,若真是想对他不利的,那他此时恐怕真要没了命了。
我火气一上来,什么身份地位权贵,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到了天边去,一手按上他的肩,强按他坐下来,他似乎不喜欢别人碰他,一把甩开我的手怒瞪着我吼:“你干什么?!”
我倒不在意——村里王二狗脾气比他大多了我都不怕,这么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我还会怕了不成?我把怀里的那包点心掏出来,打开外面的那层油纸,指着里面的那四块绿豆糕说:“把这个吃了。”
他愣了愣,小声说:“……想毒死我再扔水里?不用那么费劲的,直接扔水里我肯定死……”
我伸手捏住他一边脸颊扯了扯,手感很好,嫩嫩的,比弟弟的脸蛋手感还好。
“瞎想什么呢?!毒死你干嘛用?又不能吃。”
被我扯了脸,小孩不大高兴,撅着嘴揉脸蛋,依旧不吃。
我叹了口气,拿起一块绿豆糕掰开,自己吃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他:“你看,我吃了,没事,这回你可以吃了?”
哪想这孩子别开脸,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有解药才敢吃的……”
内心有把火“轰”地从脚烧到头,我忍无可忍,一把把那半块绿豆糕塞进他嘴里,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吃,你半块我半块,有解药我也不吃,要死咱俩一起死,这样总行了?!”
他愣了神,呆呆的瞅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竟乖乖的把那半块绿豆糕咽下去了。我高兴起来,帮他擦了擦嘴边的渣子,又掰了块绿豆糕,自己吃半块,另一半递给他。他这回倒是顺从的接了过去,慢慢的咬了两口,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哭吓了我一跳,连忙问他怎么了,他刚开始也不说,慢慢的吃完了手里那半块,才抬起脸来看我。那双墨似的眼珠染了水汽,看上去惹人怜得很,他就这么可怜兮兮的望着我,突然打了个嗝,道:“好干,噎着了……”
后来我突然被调到了华庆宫,那是皇帝的寝宫,一时身边的人羡慕我得紧,我却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受到了这般重视。等我到了华庆宫看到了据说最受宠的二皇子尹鹭翎我才明白过来。
当时面对我慌张的请罪,殿下只是笑着拉我起来,扯着我的手仰头望着我说:“喜儿,本殿准备了绿豆糕,上回是你喂我吃,这回我来喂你。”
再后来,我听别人说起,那时的殿下刚被身边最亲近的宫女下了毒,刚被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本来还好,却突然有一天开始变得非常不信任人,也不敢吃东西,快好的身体突然糟了下去,也不让人近身伺候,又不喜欢呆在华庆宫里。
那人又说,若不是我来,这孩子就算不病死,也要饿死了。
听了这话我更心疼,每天到御膳房去变着法儿的给殿下做好吃的,更尽心地照顾他,陛下看到殿下好转后很高兴,让我做华庆宫的总管事,又说若不是我年纪尚幼,便让我做侍女长。
一时间我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侍女长的位子空着,别人也都认为是为了我,一个个巴结得很,宫里资历尚浅的侍女太监,不论比我年长年幼,都要叫我一声“姐姐”。我倒不求这些,只希望家里人过得好,殿下过得好。
平时的殿下不若初见时般冰冷,虽仍是不喜与人接近,却很温和有礼,只在我面前会不自觉的露出些小孩子的样子来,有时又像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宠着哄着,这种特别对待每次都让我暗暗得意,有时和其他宫的宫人们说起,总会带着些炫耀的味道,羡慕得他们两眼放光。
殿下好伺候得很,他对衣食不是特别挑剔,许多事情也习惯自己做,也不像其他宫人给我讲的富贵人家的小孩子一样任性胡闹,懂事乖巧,却个性极强,从不在别人面前示弱。只一次,睡了不多会儿突然醒来,拉着我到高处去看星星。
殿下问我:“喜儿,你想家么?”
我说:“想啊。谁离了家,都会想的。”
他点点头,轻声说:“是啊,我也想家了。”看我疑惑的看着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又问,“喜儿给我讲讲家里的事。”
我就给他讲我的家和我的村子。给他讲我爹原本是个孤儿,流落在村里,被一村子人养大的;讲我娘如何勤快温柔,如何跟我爹好上了,还生下了我和弟弟;讲村里那些帮我打鸟的男孩子们;讲总是笑着逗我说以后让我嫁到他们家的大伯大婶们;讲村长家的王二狗如何脾气暴躁又是如何怕老婆;讲我离开时还没出世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讲我的弟弟如何聪明懂事,我离开时哭着追着车子,口齿不清的喊着“姐姐姐姐”……
说到后来时侧头看殿下,他一直静静的看着我,认真地听着,一双眼在满天星辉的照耀下闪烁着亮晶晶的水光,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似在想念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温柔地看着我。
我不禁愣住了,半晌别过头去装作看星星,微凉的夜风里,我的脸似乎在发热。
我家的殿下呀,从小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动的温玉般的少年。
一时间周围寂静下来,只剩宫殿飞檐下的金铃,在夜风中轻轻响着。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指着伸手指向前方,说:“殿下,我的家,大抵就在这个方向。”
殿下顺着我的指尖看了过去,又抬头看了看星空,道:“是天狼星的下面么?”
我愣了愣,北极星北斗七星我是知道的,天狼星是哪一颗,我便不知了。殿下应该是看出我不知道,笑着指着天上说:“你看,就是朱雀井宿里的那个,南天最亮的那一颗。”
朱雀井宿什么的我是不懂,但最亮的一颗我看到了。很大的一颗星,泛着青白色的光,我一看方向,我的家真的就像在那颗星下面一样。
发现了这件事我很高兴,似乎能透过那颗星看到家人一般,让我的心暖洋洋的,殿下在一边看着我,突然笑着开口说:“以后,喜儿就改名叫南星好了。眼眸清亮如南方星子,也好听些。”
我转头看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给我改名字。他看我疑惑,嘟哝着说:“每次叫你喜儿,我都觉得自己好像黄世仁一样……”
黄世仁是谁?我更加疑惑的眨了眨眼。殿下却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睛,说:“总之,你以后就叫南星了,就这么定了。”
我不禁笑,难得看殿下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便说:“好,我以后便叫南星了。”
他似乎很高兴我答应,凑过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希望南星的眼睛永远都像星子般清亮,不被尘世污染。”声音中带着小小的盼望,竟像是在向神佛祈愿一样。
我却不禁想,这宫中的险恶,在其中的人哪能避得开,更何况我现在身处着漩涡的中心,该见识到了的,我早已见识过,以后还将看到更多。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所有的脏污都让我担,只希望这双墨色的眼睛能永远闪烁着光芒,别再像初见时那样死气沉沉了。
但若殿下希望如此,那么我就在他面前回归纯净好了,毕竟殿下那般维护着我,尽他所能的将我隔离在黑暗脏污之外,我知道我是他想要守护的一份希望,若连我都背弃了他的愿望,那么这个孩子就再也无法恢复了。
而我,要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不止让他健康的成长起来,还要让他快乐幸福。
我的殿下啊,若能照亮你,就让我做这南方星子。
尽我一生,为你守护一份光明……
——壹之卷·雏莺清啭·完——
贰之卷:娇凤难鸣
21.浅云烟
时光流逝,已是九年过去。
这日早朝,官员们一进大殿,却发现鲜少参与政事的二皇子尹鹭翎竟然也在,一时间都忍不住多往他的方向看几眼。
只见那十六岁的少年穿一身螭龙纹雪锦袍服,外面又罩着层雪纱的罩衫,也未束发,只在及颈处用一根银镶翡翠的簪子挽了个松松的髻,发尾直披到腰处,端的顺滑黑亮如黑缎一般,女子看了都要嫉妒。
无论是衣饰还是发式都与朝上规矩不符,但皇帝允了,他们这帮当大臣的实在没什么可说。更何况这一身打扮更衬得少年清丽出尘,竟似天人般,惹人倾羡。
大臣也是人,是人就都喜欢美人。虽皇子不是谁能染指的,但远远的看着那道背影,心里面也舒服。
尹倾鸿坐在龙椅上皱了皱眉,他当然注意到下面的人有一大半心思都没在朝政上,虽都恭敬地低着头,但那眼神一道又一道,都向着一个方向飘。
再看那吸引了那么多人注意的人倒像是没注意到这些一样,在浮躁的人群中依旧安静地站立着,视线微垂,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淡泊宁静,天边浅云一般干净而美好。
看他这样,尹倾鸿有些气闷,他咳了一声,下面那些心不在焉的大臣立即一惊,一个个都收回了心神,之前弥漫在朝堂上的那份浮躁之感这才消失,终于有了些该有的肃穆。
再看鹭翎,他似乎不知道尹倾鸿为何突然咳了一声,迅速地抬头扫了他一眼,却不想眼神正好对上,当即一愣,也忘了低头。
站在他右侧的太子几不可察的向他的方向歪了歪头,站在他左侧的尹苍远伸脚碰了碰他的脚踝,当自己动作小心不会被发现,却不知尹倾鸿坐在高处,下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看他这举动,更是生气。
鹭翎被尹淳德瞪了一眼,又被尹苍远踹了一脚,这才重新低下头去,但半晌不见尹倾鸿有什么动静,抬头又去看他,视线再次对在了一起。
两条平顺的眉微微上扬,眼波闪烁间,已是万般风情。
尹倾鸿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了,早早的退了吵,走下龙椅时一步步落地有声,显然是带着气的,这一步步就像是踩在了大臣们的心上,每一下都让他们心里一慌。
只那招惹了皇帝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在意过这些,尹倾鸿一走他便抬起了头,带头向殿外走去。
出去殿外时鹭翎立刻被几个大臣包围住,一个个说这些客套逢迎的话,鹭翎也笑着一个个的回。尹倾鸿不喜欢他参与政事,一直用他身体不好的理由搪塞着,好不容易出现一次,大臣们自然不会放过巴结这个皇帝身边最受宠的皇子的机会。
鹭翎一边应付着一边在心中冷笑,不知道这群人发现自己站错了队伍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尹苍远耐着性子打发走了几个凑上来的大臣,然后就站在鹭翎身边那一圈人的外围等着他。等这一群人好不容易散了,尹苍远立刻凑过去,大庭广众的不敢拉鹭翎的手,迟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袖角,道:“皇兄今天在朝上实在是失礼,看父皇临走时那脸色,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鹭翎任他拉着,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也不过就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远儿放心就是。”
他刚这么说完,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冷哼,兄弟俩一起望过去,就见尹淳德站在宫腔拐角的阴影里,倒像是在等他们一样。
尹淳德从拐角处走出来,冷笑着对鹭翎说:“二皇弟真是受尽父皇宠爱啊,这话说的,倒像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一样。二皇弟小心,恃宠而骄,向来是没什么好的下场的。”
尹淳德身为太子本应是受尽关注的,偏偏尹倾鸿从未用心待过他,大臣们向来最会看皇上眼色,所以身为太子的他反倒遭了冷落。
从小便看着自己的二弟受尽万千宠爱,到了如今,心中早就怨恨到了骨子里,所以有事没事的总爱找鹭翎的茬,鹭翎原本也觉得他可怜,忍让着他,却也受不住他的脾气,对他也逐渐厌烦起来。
看他又来找茬,鹭翎也不恼,倒像是很高兴他这么说一样,点着头说:“是啊,父皇这般宠我,我也实在苦恼。把我宠成这般恃宠而骄的脾气,惹了怨恨,可怎么是好?不然皇兄去跟父皇说说看,让他别再独宠着我,也宠爱着皇兄些,你看如何?”
鹭翎平时看起来温和,骨子里却不是好欺负的。帝师杨博先教出来的又怎会是任人欺负的孩子?这尹淳德哪是他的对手,看他不退反进,当即被堵得滞了滞,半晌咬牙道:“一直以为你只是靠着这一副好皮囊引得朝上忠臣神魂颠倒,如今看来倒是个牙尖嘴利的,竟敢仗着有人给你撑腰就冒犯起本太子来了。罢罢罢,等本殿从父皇那得了天下,再收拾你也不迟,到时把你赏给那些被你迷得忘了东南西北的愚蠢大臣们,倒要看你还如何牙尖嘴利!”
这话说得污秽,哪是太子该说的,这边鹭翎还没说什么,倒是尹苍远听不下去了,怒道:“大皇兄说话也要讲个事理,黑的白的没分清便拿出来说,传到父皇那里你也讨不到好。况且身为我朝太子,有话不堂堂正正站出来说,偏躲到阴暗处偷听人是非也就算了,二皇兄明明没触犯你却被说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你是知不知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