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出巢鹰
第二天鹭翎起了个大早,趁着尹倾鸿上早朝还未回来的功夫便出了门,南星问起,只说是要去国子监找杨夫子问学,让南星不用跟来。
南星是放心他的,知道鹭翎不喜人跟从,再加上眼看着早朝就要结束,她还要忙着布置尹倾鸿的早膳,便也由着他去了。
鹭翎其实是有些心急的。本来想着一切都慢慢布置急不来,但谁曾想尹倾晗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又一副提防着他的作为的样子。眼下最基本的东西还缺了几样没布置,鹭翎怕这时被限制住,离宫便不知是何时的事了,只能加快了进程。
虽然觉得之前那样对尹倾晗说后他也不会多跟尹倾鸿说什么,尹倾晗比尹倾鸿心软得多,他一直知道,却也知道尹倾晗对他哥到底忠心到什么程度,最好还是别冒险,能安排好的,都尽量安排好,也省的他烦心。
之后怕是还要与尹倾鸿好一通周旋,他想尽量空出时间来面对那个不好对付的帝王。
这么早的时候国子监内没什么人,鹭翎熟门熟路的穿过学堂进到里间去,便见杨博先坐在对面的房间里,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鹭翎走到门口,行了一礼,说了声“学生尹鹭翎给老师请安。”便也不再动。
杨博先已是个老人,早晨醒得早,此时正一边煮茶一边养神,听到鹭翎的声音,似乎是心情很好,倒也不像平时一样冷着面孔,招呼着鹭翎进去时面上竟带着些笑。
“二殿下是有什么难题需要老夫解答么?”
鹭翎点点头,问道:“老师可知雏鹰如何学飞?”
杨博先有些搞不懂眼前的孩子是想问些什么,只顺着他的话答道:“我倒也听说过,雏鹰学飞,是被其母折断翅膀后从巢中撵出,许多雏鹰就这样摔死在鹰巢外的悬崖下,只有那些忍耐了痛苦努力振翅的,方能存活下来。”
鹭翎静静地听他说完,又问:“老师可曾觉得母鹰做法过于无情?”
杨博先捋须道:“自然是觉得的。但若连这一劫都无法渡过,那雏鹰也是无法存活的了。身为鹰连这点痛苦都忍受不了,怎可称为空中霸王?怕是连鸡都要强它几分的了。所以母鹰如此做,也是为雏鹰着想。”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鹭翎垂下眼睫,轻声道:“老师说的对,只可惜父皇不懂这个道理,是想要让雏鹰一辈子都只呆在皇宫这个巢中的了。”
杨博先眼中闪过一道锐光,他有些明白鹭翎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了。但毕竟是任官多年,早学会了官员的说话模式,即使懂了也要装傻,依旧问:“此话怎讲?”
“老师可知,大凡皇子,几岁习文,几岁学武?”
“三岁习文,五岁习武。”
鹭翎苦笑一声,说道:“可如今学生已七岁,却仍没得到进入武场的允许。”顿了顿,又说,“学生也知父皇是怜我体弱,三年前那一场大病,父皇下了多少心血救回这条命,学生清楚,也感激得很,但学生不想就这样被保护一辈子,连点用处也没有,这也有愧于父皇的怜宠。”
杨博先并不作声,只舀出沸水滤着茶叶,细细想了一会,道:“老夫倒想问二皇子,志在何方?”
鹭翎眨了眨眼,愣愣的看着杨博先,杨博先也望着他,眼中全是肃然。
鹭翎知道想全瞒过杨博先是不可能的,眼前这老人侍奉了三代皇室成员,又是眼看着尹倾鸿从太子走上皇座的,有些事情,这老人可能比他这个棋子要知道得更深,便也只能九真一假的掺在一起告诉他。
“老师应该明白,鹭翎之志不在朝野。”
杨博先微微垂下眼,算是默认。他看着鹭翎这么久,知这孩子对至高的权力没什么欲求,这二皇子从一开始在他面前便不自称为“本殿”,如平民子弟般叫他为“老师”,自称为“学生”,要不就是“鹭翎”或“我”,没有什么不自然,倒像是天生该如此般。他看着这孩子不断地充实着自己,却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又想些什么。
“鹭翎只想早些离开这些个权谋争斗,不再想这些个人心险恶,若能离开这皇宫,或许可以当个夫子,像老师一样,传道授业解惑,成就一方才俊,倒也自在逍遥。”
杨博先看鹭翎,鹭翎回看着他,眉眼间带着些愁苦和请求,在一个七岁孩童的面上现出此般情绪是如此不协调,却又更显出生在王家的悲哀。
杨博先不禁有些动容,他看中鹭翎也并不是因希望他登上帝位,只觉得这孩子是个好学生,单从一个夫子的角度来讲,是最希望这样一个孩子承了自己的衣钵的,鹭翎又早熟得惹人疼惜,在没有子嗣的杨博先眼里,鹭翎是孙儿一样的存在,如今听他这样的诉求,便觉得确实不是应呆在皇宫里的孩子。
他在朝中当了那么久的要臣,鹭翎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看得真楚。不就是想从他爹的控制下逃出去么,还扯出什么当个夫子的话来,专找他喜欢的说。杨博先在心里小小地嗤之以鼻一下,却还是决定帮他。
人中之龙分为两种,一种令四方称臣,俯仰天地,傲居于万人之上;另一种翔于天际,游于江海,飘忽变化,不露首尾,游离于俗世之外。而鹭翎在他眼里,便是后者。
杨博先倒不指望他有什么大作为,他教出来的学生,再能耐也比不过尹倾鸿了,在他看来却是教得最失败的一个,他只希望鹭翎能好好地成长起来,处江湖之远,每日赋情山水,纵情欢乐,也好过那朝堂上皮笑肉不笑的君王。
鹭翎看出杨博先已经倾向了他这一边,于是微微一笑,俯身叩拜,道:“如此,便烦托老师了。”
离开了国子监鹭翎觉得以后的事就要稳妥得多了,虽只是说了习武之事,但鹭翎知道杨博先从此便会站在他这一边,虽然只是个连官职都没有的皇家夫子,但身为帝师的他绝对有以一敌百的巨大影响力。鹭翎往回走着,想了想,又改了道,往来仪宫的方向走去。
此时尹倾鸿应该已下了早朝,若论请安,此时去见皇后确实有些晚,但鹭翎知道自己的母亲不会在意这些,便也安心前往。
见了鹭翎,王雪芙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随侍早已被遣退,鹭翎看着自己这世的母亲不语,殿内死寂一片。
如今细想,鹭翎觉得这母亲难怪跟自己疏远,他除了这个生了他的女人姓王名雪芙,有个是当朝丞相的父亲之外,又知道她的什么呢?想来是因为带着生前的记忆出生,便无法接受此世的父母,再加上从小便被尹倾鸿带在身边,跟这位母亲不怎么见面,自己又从没表现出想争夺地位的打算,所以才这般不亲近。
直到皇后站起身来,鹭翎才出声叫住了自己的母亲,王雪芙头一次被自己的儿子叫住,回过头来看着他,面上带着疑惑,倒有了些人气。
鹭翎站起来看着与自己的母亲对视,然后道:“母后可否让外祖父近几日内进宫一趟?”
王雪芙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问:“可以倒是可以,只是不知吾儿是为了什么?”
王雪芙与丞相并不亲近,每次丞相来看望她她也都是冷冰冰的。而在她看来自己这儿子在这一点上跟自己应是一样的,一时搞不懂他为何想起来要找外祖父了。
鹭翎面上带了浅浅的笑意,道:“儿臣已到了该为自己和母后筹划将来的时候了,自然希望借外祖父的力,行事也方便些。”
王雪芙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她看了鹭翎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冷冷的说了句:“如此甚好。”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留下鹭翎在原地,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鹭翎觉得母亲最后的反应与其说是疏远更不如说是在生气,倒像是不希望鹭翎争权一般,但鹭翎一直以为这个母亲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自己不争权才不跟自己亲近的,一时之间不免混乱起来。
他欲喊住皇后仔细问问,却发觉王雪芙的身影已经不见,他在原地愣了愣,最终叹了口气,还是离开了这里。
“还真是怎样都讨不得她的欢心啊……”
鹭翎幽幽地叹着,又自嘲地笑笑,回身望了眼来仪宫高翘的檐角,转身走了。却不见那高窗边一道掩在花木花木影中的倩影,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见了,防从窗边离开。
16.梦中人
杨博先做事向来快,第二天便去了御书房找尹倾鸿说鹭翎的事。
花甲之年的老人和当年没什么大变化,对着别人倒还好,一见了尹倾鸿便吹胡子瞪眼,从不想着说辞要委婉恭敬。尹倾鸿一直都不喜有人忤逆他,杨博先算是有这个特权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再怎么言辞激烈,尹倾鸿也只是笑呵呵的恭敬地听着,心里只觉得看着这位老人还如此有精神便比什么都好。
尹倾鸿是杨博先一手带出来的学生,自然是懂得他性情的,万不会把鹭翎想逃的事告诉他,以害了鹭翎吃更多苦头,只针对尹倾鸿对鹭翎分外不公这事说了一大通,从前朝一直说到后代子孙去,引经据典地骂尹倾鸿不会办事。
这一说便是说到了近晌午,杨博先说得口干,拿起茶碗润了润嗓子,说了句“草民告退”便跨着方步出去了,留下尹倾鸿在原地一个劲的苦笑。
杨博先之于尹倾鸿,是严父般的存在,尹倾鸿虽然生来便坐实了太子之位,也一直得先王器重,但若说父爱,却是从杨博先那里得来了的。杨博先看着他长大,不遗余力地教导他,扶持着他登上帝位,在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时怒骂着纠正他,虽然总是绷着脸,但偶尔不经意间露出那么点疼宠和重视,让尹倾鸿怎么也无法对他生起气来。
想起杨博先之前跟他提起的事情,尹倾鸿也无心批阅奏折了,索性扔下笔,坐在座位上思索起来。
杨博先看重鹭翎,他是早就知道的,但没想到会是到了这般地步,倒好像他的这帮儿子里,杨博先只承认了鹭翎一般。尹倾鸿当初也是杨博先最看重的徒弟,但不知为何长大后就似乎引起了他好大的不满似的,吹胡子瞪眼睛,也不知哪惹了他,当初也是决意要辞官回老家,若不是他求了多遍,此时怕是回本家去了。
而如今的鹭翎又是哪一点吸引了他的老太傅呢?尹倾鸿想不通,却不得不承认,在鹭翎身边的人,总是会受他的吸引的。
尹倾鸿想起刚才杨博先的话,自从辞官后便很少管朝上之事的老人黑着张脸,怒瞪着他,道:“这二皇子可是我的关门弟子,皇上你到底盘算着让他做什么我不知道,用完他后要怎么处置他我也不知道,但若是让我没了这弟子,我倒没本事拿什么来威胁皇上,只是从此便一刀两断,我也便当死了一双儿孙。”
其实让鹭翎习武,对于他的计划没什么大的影响,刚开始只是觉得尽量减少事态偏离他的预想的可能,之后便一直也没有想起这事,如今被杨博先提起他便又想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乱,不想让鹭翎去习武,却想不通为何不想。
正觉得混乱的时候就听外面侍卫说忠勇王来了,尹倾鸿便把这烦心事放在一边,让尹倾晗进来。
尹倾晗进来先请了安,随即转着脑袋四处张望,最后又望向坐在书桌后的兄长,问:“杨太傅已经走了么?”
尹倾鸿不禁笑,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让尹倾晗坐下,说:“你消息倒灵通……杨太傅刚走,你可没赶上这热闹。”
尹倾晗听出尹倾鸿话里的苦笑意味,忍不住笑了:“怎么?杨太傅还是以前那样子?”
“是啊,见了我就骂,倒不知谁是皇帝了。”尹倾鸿夸张地叹了口气,“看那意思,至少还能多骂我四五年。”
尹倾晗一双桃花眼笑得眯成了两弯新月,少了平时军人的强硬气势,看起来倒像是个淘气的学生一般。突然想起以前杨博先把他们哥俩当儿子似的骂的场景来,一时想念得很,起身告辞,想到国子监去看看老师。
尹倾鸿知道自家弟弟是想干什么去,笑着叫住了他,说:“别急着去挨骂,陪我聊一会儿。”
尹倾晗便又坐回来,看着自家兄长,不知他想聊些什么。
其实尹倾鸿自己也不知要聊些什么,只是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希望找个人跟自己说说话,让自己能暂时忘了那没个头绪的事情。他想了想,似不经意的问:“见过翎儿了?”
听尹倾鸿提到鹭翎,尹倾晗的表情一时有些微妙,但随即点了点头。
“对他,你可有何看法?”
“……倒应该是没有打乱皇兄所筹划之事的打算,皇兄便安心的由着他好了。”本想说让皇兄多宠着他一点,但一想到尹倾鸿的冷情,便觉得即便说了,那个让自己起了哀怜之心的孩子也绝不会因此得了多些的好处,于是也便作罢。
哪知尹倾鸿沉默了一下,闷闷地说:“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觉得翎儿这人如何?”
尹倾晗愣了愣,倒没想到尹倾鸿会问这个,想了想,说:“想得太远太多,没什么欲求的样子……虽是年幼,心却老了。是个惹人疼惜的孩子。”说着,还不忘打量尹倾鸿的反应。
总觉得尹倾鸿与原来比有了些不同,听了他这问题,宴会时心中的那丝诡异感觉便又浮了上来。
在他的印象里,尹倾鸿很少问别人对哪个人有什么看法,每个人的为人他都有自己的认识,且这认识多半不容别人辩驳。当他问别人对某个人的看法时多半是就事不就人的,所以尹倾晗才会下意识地回答与尹倾鸿所计划的事情有关的答案。
但现在,尹倾鸿却问他对鹭翎这个人的看法,这种小小的变化代表了什么尹倾晗不敢断言,因为他直觉那答案会很可怕,他一时半会不想面对。
尹倾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一时也让人揣摩不出什么来,只见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倒像是忘了尹倾晗的存在一样,直到一边的常公公来提醒他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也不像往常般回华庆宫去,让人端了到御书房来,与尹倾晗两人吃了。
吃完后兄弟二人又一起在花园中走了走,尹倾晗推说急着去见杨太傅离开了,尹倾鸿笑着看他走远,回御书房,说今天要在这午睡。
往常尹倾鸿只要不是太忙,不论是用膳还是休息都是回华庆宫去的。今天突然说要在御书房午睡,身边的宫人们一时都愣了神儿,然后急忙准备了起来。
在御书房偏屋的榻上铺了新晒好的锦褥和缎被,点了尹倾鸿喜欢的名为“紫君”的香丸,龙涎香的基调上,用迷迭香造成使人意识朦胧的甜美气氛,如同一位高雅的美人侍奉着人入眠一般。
本是安神的香气,可似乎是因为睡得不很习惯,尹倾鸿做了梦,醒来的时候反倒显得更累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时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从没见过他这样,伺候的人一时也不敢打扰他,立在一边不敢出声,半晌听尹倾鸿长叹一声,说:“叫个人进来给朕擦身,去华庆宫找南星给朕取套干净的衣裤来……别让二皇子知道。”
宫人们赶紧准备,去取了衣裤的太监回来,尹倾鸿又问他二皇子在做什么,小太监回道:“南星姐姐说二皇子午膳吃得比平时晚,所以午睡也晚了些,奴才去时还睡着。”
尹倾鸿“嗯”了一声,听不出个喜怒,让人伺候着换好了衣服,便回华庆宫去。南星刚把衣服给了小太监不久便见尹倾鸿回来,以为他是在哪宠幸了妃子便回来了,看他往鹭翎屋里走,一时想要阻拦,看尹倾鸿面上没什么表情,又不敢开口。
鹭翎在前一世虽也是个爱看美女的正常男孩,却纯情得很,还处在青春期特有的因羞耻而对情事有些抵触的时候便穿越过来,所以尹倾鸿每次宠幸了妃子回来他都会躲避一阵,尹倾鸿还曾经利用这事逗弄了他好久,后来有一次他亲了鹭翎一口后说是刚吻过哪位妃子,谁曾想这一次玩笑开大了,鹭翎身子骨不好,被他一吓便大病了一场,尹倾鸿这才停止了这无聊的玩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