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争得脸红耳热之际,清冽如泉的声音骤然传入耳际,语气带着些调侃:“不过遇到些意外,路上耽搁了,没想到却惹了那么大件事。”
百官抬头看向殿外,来人一身白色狐裘,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面系着象征皇室尊贵身份的玉佩。墨色长发仅用一根玉簪简单挽起,鬓角几缕乌丝垂在脸侧,衬出那人雪白的肤色,左手拿着玉箫,碧绿的箫身上沾了水珠,想是飘雪落在上面融化而成的。那人,百官再熟悉不过,是天凤四皇子,慕皓云,这十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的主角。
在百官或惊讶,或庆幸,或喜悦,或嫉恨的目光下,慕皓云面带微笑地走入殿中,微微躬身道:“原本想放松几日,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做尽风雅之事,不料因一己私心,惹了这么一宗祸事,便匆忙赶回。本殿向皇上、百官道歉。”
说罢,在众人的注视下,悠悠回到朝堂上属于他的位置站好。
慕擎天眼神微动,冷静地开口:“好了,既然四儿回来,这事就交由他处理。至于处罚一事,朕自有打算。卿等还有奏无?”
李右权收到慕皓云的示意,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臣有奏。日前臣翻案宗,发现李相一暗疑点诸多,恳请陛下明察,还李相一家清白。”
从慕皓驰的小宅院出来,这几日他都在李府养病,听李右权讲朝中情况,顺便处理《大公报》的相关事宜。李望月在李府有如行尸走肉,再怎么说也是木其轩的亲人,而李锦郎似乎把注意力从他身上转到了李望月身上,他便想着索性让李右权为李家翻案,撮合那两人,也好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
慕擎天脸色微沉,透过十二旒玉珠眼神闪烁地看向慕皓云,他说不准慕皓云翻旧案的目的。慕皓云对上慕擎天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似乎这段日子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准奏。”
“退朝!”见百官无人站出来,皇帝身边的太监尖声宣布退朝。听得慕皓云又一阵恍惚。又回到这个漩涡中来了。慕皓云垂下眼,步伐缓慢,最后在某一处静静站着。
“四殿下,皇上命您到御书房。”果然,没站多久,慕擎天身边的太监就过来传话了。
慕皓云轻轻地点头,没有说话,由太监领着进了御书房。慕擎天见人到了,挥手示意左右退下,而慕皓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还是慕擎天率先打破沉默:“云儿,坐吧,可还好?”
“一切都好,”慕皓云回答得有板有眼,随意寻了把椅子坐下。
慕擎天心下低叹,盯着座下的慕皓云,这是他五个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曾是他最不喜的一位。他依旧记得,六年前,年仅九岁的小孩在后宫中坚强地和他做交易,一出手就是297条人命,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法子,但是他犹豫了,而慕皓云没有,他的目的很简单,换蓉妃一命。这是这样的气魄,让他留下慕皓云,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孩。慕皓云也确实不简单,他仅用了六年的时间,就让他手上的权力越来越大,大到足以与太后抗衡。这样一个孩子,对他而言,是助力也是威胁。
“你为何要翻案?”
慕皓云低头,手掌按着自己的心脏:“只是图个心安罢了。”随后抬头,讥诮道:“陛下,斩草除根您做得并不彻底,生生为了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上座的帝皇眉头一跳,心里浮现四个字——李家余孽,还未等他说话,慕皓云又道:“儿臣说过十年定天凤,定当遵守承诺。这件事还请陛下莫要插手。”
“朕知道了。”慕擎天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悦。这个四儿子从未将他当作父皇,甚至是帝皇看待,就算是请求也是这样不卑不亢,眼里一点请求的意思也没有。
“如此,儿臣告退。”慕皓云躬身,打算离开。
“朕有让你走吗?”慕擎天皱着眉头叫住他,及至慕皓云站住,才说,“几日前楚飞带着你母妃来过。我让人安排他们在宅院住下,太后并不知道。”
慕皓云脸上的表情未变,放在身侧的手却微微颤抖:“陛下何意?”
“放肆!”慕擎天一直隐忍的愤怒在此刻爆发,檀木桌子被他拍得挪了位,“朕是你的父皇,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六年了,整整六年的相处,看着这个儿子的出色,他有忧虑,但更多的是想要从他身上获得一丝的亲情,因为,只有这个孩子是不想从他那里获得什么。只是六年的时间,没有换来一声“父皇”,倒是换来一句冷冷的质疑。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
慕皓云挺直背,勇敢得和他对视,吐字清晰:“为父而不能尽父之道,则家无孝友之子。”
“好!好!”慕擎天被他激得一怒,拂袖将桌上的物什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声响。慕皓云却是不惧,不为所动地稍稍侧身躲过差点落在脚上的物体。他对着慕擎天弯腰作揖便退了下去,这之后便是一阵摔东西的声音,听得在门外候着的老太监一阵心惊。
慕皓云的声音远远飘来:“劳烦公公转告陛下,为君者,当以民为重,所用器物皆是百姓辛苦所得,切莫肆意糟蹋。”
听得公公一个劲儿地冒冷汗,这四殿下的话,明显是在指责说陛下糟蹋物什啊。话音刚落,殿中砸东西的声音消失了,他看见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的五皇子。
“秦公公,刚刚离开的那人是谁,好厉害!一句好就能够让父皇平息怒火了。”单纯的五皇子眼中满是光芒。
秦公公冷汗涔涔,这哪是平息怒火,陛下分明是吃了鳖,心火更旺了。这话秦公公可不敢说出来,只能呐呐地说:“五殿下,那是四殿下。”
“咦?原来是四皇兄,本殿还是第一次见到呢,”说着,又眼巴巴地往慕皓云离开的方向望去。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四皇兄呢。慕皓云并不住在宫中,也极力避免与宫中的人接触,除却几次宫宴到场外,一般都是在宫外“流浪”,而五皇子年龄尚小,不被允许参加宫宴,自然没有见过自己的四皇兄。
“五儿来了?”殿中传来一个极度压抑的声音,秦公公知道那是陛下的怒火未消。想这五皇子向来得宠,定能让陛下息怒,也便赶紧推了五皇子进去。看着五皇子乖巧的背影,秦公公叹气,往日四皇子温温和和,今日怎么这般不知分寸呢?
第六十六章
慕皓云刚走出御书房没多久,就被太后请来的人带到凤慈宫了。慕皓云嘲讽地一笑,原是想要拒绝,想起绿衣还在太后手中,便也跟了过去。
凤慈宫的主人坐在座上,闭目养神,就连慕皓云进来了也没有睁开眼。慕皓云也不急,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等候。
等了一会儿,太后终于睁开眼,眼神锐利地看着他,对在一旁伺候的王公公道:“王公公,去把绿衣带来。对了,别忘了孩子。”
慕皓云心脏猛地一缩,脑海中浮现无数的画面,他没有忘记凤慈宫中的刑房,那里面的刑具花样百出,地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四年前,他从里面出来,受的是最简单的刑罚,但也是皮开肉绽地被人抬出宫外。
太后看到他的袖子微微颤抖,他的手就藏在里面,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抚摸这自己的手指道:“本宫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孩子,当真让本宫失望了。”
“我有自己的责任,”慕皓云淡淡地回话,太后现在不敢对他做什么,因为宫外的事情尚未解决。现在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他回来了,并且入宫了,所以他必须安然无恙地出宫,否则便会激起民愤。所以,他要策动百姓造反,就要让自己受到伤害。
太后阴狠地一笑:“你以为本宫不能把你怎样?”
慕皓云还未回话,就被一阵婴儿的哭喊声打断。进来的人是小路子,他手上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慕皓云见那婴儿哭得厉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错开视线不去看那哭得声嘶力竭的娃娃。
太后从小路子手中接过那小孩,长长的指甲在小孩脸上划过:“这孩子倒是长得别致。绿衣呢?”
“启禀太后,绿衣身体不便,王公公让奴才抱了孩子过来,”小路子低着头,拼命压制此刻的激动。四皇子回来了,真好……
慕皓云注意到太后的动作,面如寒冰:“太后娘娘,何必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出手?您应当知道,目前的形势,只要皓云一声令下,百姓便会冲入宫中。”
“放肆!”太后一声尖叫,吓得怀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婴儿嚎啕大哭。哭声吵得他太阳穴砰砰直跳。
太后的手伸到怀中小孩的脖颈,眼神阴冷地说:“你当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么?我不敢轻举妄动,你一样不敢轻举妄动。”
慕皓云脸色微变,确实,没有看到绿衣之前,没有看到那哭啼不休的孩子之前,他有足够的胆量动手,但是现在,他不敢。他看着太后的手一点点收紧,心也仿佛被一只手抓着,慢慢地收紧,他并不想有过多的牺牲。
“条件,”慕皓云听见自己略显冷硬的声音。
太后听他这么说,原本收紧的手放开了,冷笑一声:“让百姓冲进来,夺帝位。”
慕皓云心中百转千回,眼见太后又要拿那孩子的性命要挟,闭上眼睛,狠狠地深呼吸,随即睁眼道:“好,我答应你。”
太后得到承诺,满意地一笑,将手中的婴儿抛向他:“这个孩子想交给你作为报酬,事成以后,孩子的母亲自会平安回去。”
慕皓云本能地想要躲开,而后想到那是绿衣的孩子,又闪身接住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他害怕孩子……尤其是这种会哭、会流口水、会弄到满手鼻涕的孩子,比起换回这个孩子,他更乐意换到绿衣。
太后冷嗤一声:“四皇子真是深藏不露。”
慕皓云低着头,看着那在他怀中安静吸手指的小婴儿,调整了一下表情,抱着孩子的手稍微推离了自己一点,面无表情地说:“太后谬赞,既然无事,皓云告退。”
说完,也不等太后回话,兀自抱着孩子离开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人赶紧把他怀中的小孩抱走,就怕这小孩拿着脏兮兮的手碰到他的衣衫。
“殿下!”慕皓云原本纠结地看着手上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会儿听见熟悉的声音,立马抬头,见是孩子他爹,忙不迭地将手中的烫手山芋送出去。黎萧南赶紧抱好自己的孩子,慕皓云略显纠结的表情才有所平缓。也不等黎萧南和他说上半句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留下孩子他爹一脸担忧。
是夜,黎萧南安顿好孩子,潜行至慕皓云的住处。慕皓云的房间已经熄灯,他知道此刻慕皓云并没有睡,白天临走前就是四殿下的手势让他晚上过来一趟。
“殿下,”黎萧南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门外巡逻的人。
“告诉陛下,三日后百姓将逼宫,宫门打开,莫抵抗,”慕皓云的声音略显疲惫,他才刚刚歇下,黎萧南就来了。
“殿下,您!”黎萧南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他从来没有想过四皇子会走到这一步。
慕皓云在黑暗中摆摆手,也不管黎萧南有没有看到:“只待告诉他,你莫问、莫管……绿衣会没事,大家都会没事。今夜叫你来,只是想让你传话给陛下,切记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黎萧南纵使心中有疑问,也知道是不能过多询问,只得把问题吞到肚子离去。黎萧南什么也没说,只是顺从地退下。
黑暗中,慕皓云低声叹息,自己最不愿意便是玩弄人心,现在却不得不一次次强迫自己这么做。白天回府后,他已然命人给寻踪阁、无影派、《大公报》,还有旗下商铺传信,要求他们在三日之内一边停止天凤的国家运作,一边准备攻入皇宫。光是靠无影派的人当然不够,所以要靠寻踪阁和《大公报》合力鼓动人心,集结力量。另外,木其轩送来一个木箱子,是柳风离开寻踪阁前留下的,说若非危难不得给他,钥匙是他大院宅门的钥匙,今日打开,才发现里面隐藏着一个错综复杂的真相。柳风,他在心里默念那人的名字,百味杂陈。
“殿下,有一老叟求见。”
慕皓云还在睡觉,小路子轻手轻脚地进了他的房间,一直等着,知道他微微转醒,才递上毛巾开口说道。
慕皓云接过毛巾,瞥了一眼小路子,心中烦躁,不愿去理会他,只是仔细地洗漱一番后,径直走出房间。小路子眼中的神采黯淡下来,四皇子果然还是介怀。昨日四皇子回来,他便打算寻个借口回来服侍,没想到太后竟主动安排他过来,他兴奋得一晚彻夜难眠,天一亮就赶着出宫门,没想到还是受到这样的冷眼。
慕皓云远远就看见一老人毫不顾忌地赖在主座上,手上拿着酒葫芦,桃花香气四溢。紧绷的神经因为这肆意的桃花香而稍稍放松,一直僵硬的笑容带上了一丝轻松。他语调轻快地说:“老先生,许久不见。”
苏敬山醉醺醺地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末了醉眼半睁,咕哝道:“好小子,桃花酒也不为我备下。”
他莞尔一笑,打算让下人去买几坛桃花酒,转头看到身后的小路子,嘴边的笑容又淡去,对着老叟牵强笑道:“老先生,不若我们到外头去品酒?”
“不好不好,外头闹市哪有府中清静!”苏敬山不满地瞪他一眼,对于慕皓云这种类似赶客的行为十分不满。
“外头有什么不好?一叶扁舟,一曲箫曲,一壶清酒,几许闲情,岂不妙哉?”慕皓云几句话便勾勒出一副洒脱情境,座上醉醺醺的老人也睁开了一双醉眼,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那还不快走!”说着,蹦达下地,拉着他往外跑。
小路子正想跟出去,被慕皓云淡淡一句话打退:“小路子,不必伺候了。”
小路子闻言,整个人呆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双手握得死紧,眼中有了一丝坚决。
第六十七章
苏敬山斜躺在小舟上,看着船头迎风而立的身影,乱蓬蓬的头摇了摇,又喝了一口酒:“四殿下,箫曲何在?”
慕皓云收回思绪,取下腰间挂着的血玉箫:“老先生当年如何下得了决心离开这繁华的京都?如何放得下这天下苍生?”
“四皇子,你醉过吗?”苏敬山笑得豪迈,笑罢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桃花酒。慕皓云摇头,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未曾醉过。苏敬山哈哈大笑:“四皇子,如若不醉,你便看不透这红尘。醉了,你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剩下那酒香萦绕,这整个天下便都是酒香,便都是好的。越醉便越清醒,看着世人醉生梦死,便只剩下老夫一人醒着,醉是未醉,吾心知尔。”
慕皓云没有回话,只是将玉箫置于嘴边,手指微动,一曲《醉逍遥》从指尖倾泻而出。箫声低沉回转,弥漫整个湖面,苏敬山醉呵呵地闭眼聆听,眼角湿润。周围原是没有多少游船,一曲悠扬梦幻的箫曲却是引来不少游船聚拢过来。原本湖面还能听到喧嚣声,这箫曲一出,喧嚣渐渐湮灭,只余那如梦如幻的箫声随波荡漾。船头那站着吹箫的少年白衣随风飘荡,似是看破红尘,随时会在那仙乐的陪伴下随风飘逝……
苏敬山笑呵呵地听着那箫曲,一边喝酒一边摇桨。等到箫声渐逝,众人回过神来,眼前哪还有吹箫的少年,一叶扁舟缓缓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