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面向碧色天空,颀长的背影迎风渐渐远去。
「那个新生儿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维里斯。」
「维里斯?」嘀咕着说,「还行吧,可惜,不知道妈咪到底给它起了个什么名字。」
少年缺乏诚意地轻笑,瞥了这个尚未成长起来的男孩儿一眼,移过银眸穿向他身后洁白的岩壁。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有点讨厌这种过分单纯的颜色。
「谁知道呢。」
「所以,那天的事就是那样咯?」男孩有些焦急地抓了抓自己深红色的头发,见少年气定神闲地坐在琉璃壁台上,不禁抽了抽嘴角,「混账大哥,你真是……我实在是怀疑,你对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你怎么不去问问别的龙?」
「就是因为他们都这么说才……」顿了顿,苦恼地说道,「唉,我连随意出去的权力都没有,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放弃了?那也确实没办法了。」
少年冷淡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漠不关心地转身出去。身后立刻响起不甘心的大喊:「等一下啦!」约翰跳起来瞪着他,「谁叫你走了,混账,要是妈咪知道你这样对我,绝对会好好教训你一顿。」
少年眼中蓦然划过一丝怔愣。
他没有生气,呆在原地,只觉得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苦得发疼。
约翰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及了一个不大对劲的话题,皱了皱眉头,口气松了下来:「算了啦,别板着脸那么难看的表情。」
「你又不懂。」
「什么?」
「我们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呀?」洛伦倏地回过头来,「你只是个哭着找妈妈的小孩,我不是。而且你根本不晓得状况,一旦来到这里,便很难有机会出去了。龙族有龙族的规矩,我们现在受到长老意愿支配,只有成年以后才有自主行动的权力,但那要花多长时间?六十年!」
洛伦闭上灰银的眼,掩住了那抹深深的不甘心,自嘲地说道:「我要花六十年的时间,到时候……也许我连他的样子都忘掉了……」
「告诉我,你能明白吗?」他非常渴望地看向约翰。
「我……」
约翰一时找不出话来应对,只能望着少年状若轻蔑的哼着,回身走远。一瞬间,背影挡住了洞口照射进来的阳光。然后,世界重归于宁静祥和。他蜷缩起身子躺到地面上,拾起金币,好像百无聊赖地上下抛玩。
叮——当叮叮——
不小心失手,圆滚滚的金币落到远处。
约翰长长叹了口气,坐起来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间,如过去的几个月中的每一天那样,再次尝到了思念到发疯的滋味。那种感觉真真切切,可是,令他非常恐惧的是,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能保持多久的感情。
不得不承认,洛伦的话讲得很对,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龙族以强为尊,更以长为尊,只有成年龙才拥有自主的资格,在此之前,必须接受来自父母和长老的安排。
对了,差点忘了……约翰扯了扯嘴角,自己的父母早在赫鲁达赛特之战就死去了。
倒是知道了另一个新闻,差点把他的下巴都惊得脱臼,洛伦,对,就是洛伦,居然跟他的本姓一样,也就是说,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啊。
明明互相一点共同之处都没有嘛!
约翰烦心地倒回了地面上,感觉怎样都睡不着,没人给自己讲童话故事;没人会耐心听自己抱怨;没人可以让自己撒娇闹腾。最起码的,连床都没有,真是太不快活了。
夜空格外绮丽,许多璀璨如钻石般的亮色星星垂在紫红色的幕布上。星星可不总是那么亮的,有时候,也会突然地黯淡下去,连个招呼都不打。那抹暖色系的红韵亦会随之褪去,换作乌蓝的颜料几下涂在天际。
小红龙躺着躺着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随着岁月的推移,那些轻声低语的哄劝、充满了亲情的回忆、宠溺的吻,还会在经过午夜回廊时偶然闪现出来吗?还会记得过去的十年当中,有个人曾经耐心爱护地对待自己,像是真正的母亲那样吗?而那个人,如今不知流落到了何处,除却能够肯定是活着的之外,完全沓无音讯,如同从他的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chapter two 错乱
在维里斯出世以前,龙们都预言它会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因为它的力量源自于龙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士之一,卡杰斯特,尽管卡杰斯特在曾经的战争中献出生命,但这只能加倍给它的形象添上英勇的光辉。总之,大家都抱有很大的期待。
俗话说,期望愈大,失望愈大。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维里斯并非像龙族期待的那样,虽是个天资优秀的孩子,不过跟另外两头幼龙比起来,都要差上一点。其实,天资不是最重要的,关于力量的强弱,仅仅占一部分的比量而已。主要是理想跟现实的差距,一个太胖一个略瘦,难免令整个龙族感到有些失望。
长老是负责教导幼龙知识的,当幼龙成长到自认为足够强大的时候,便会放任其去到试炼空间,让幼龙能够在真正的战斗中获得体悟,经历血腥和残酷的生存法则。
因为维里斯的健康稍有些令人担忧,加上刚出生的幼龙本身比较脆弱易夭折——龙族愈是年轻的时候力量愈弱,就别提婴儿时代了,恐怕连只蚂蚁都捏不死;所以它是由薛提思长老亲自抚养的,同时,长老还要其它的幼龙们,可谓生活忙碌充实而多姿多彩。
在弹指流逝的许多年时间里,洛伦跟维里斯有意无意的接触当中,前者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喜欢不起这个孩子。
不,岂止是不喜欢,还有点潜意识里的反感。
维里斯跟约翰不一样,绝对不是那种招人讨厌的类型,相反,跟洛伦还有那么点儿肖似。安静、孤僻,不会无故沉默,却只跟熟悉的人亲近。然而洛伦每次和他说话的时候,维里斯永远都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像个找不到法庭申诉的鬼魂,很容易令洛伦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久而久之,洛伦干脆放弃了沟通的尝试。
反倒是约翰可以跟它说上几句话。
「就是这样啦……维里斯这家伙有点神神秘秘的,或者说不太正常,但我觉得还挺好相处的。」约翰绕过泉水往树林里走去,对身后的洛伦说道。
「第一次跟它搭话的时候,我抱怨了那些又臭又长的作业,为了找找话题嘛,然后呢,维里斯一个字也不回答,直到我用你厌恶的那种方式死缠烂打了半晌,终于听它开了金口。你猜猜,那小子说什么了?」
「什么?」
「嘿嘿嘿嘿。」约翰大笑起来,「它说,别老是喊维里斯,这个名字一点不好听。」
说完,转头看了一眼洛伦,发现他无力地抽了抽嘴角。
「好,就算如此,又说明了什么呢。」洛伦的语气淡淡的,「我告诉你,最好别跟维里斯说关于他的事。维里斯还那么小,即便知道自己出生前住在什么地方,也是个没有记事能力的孩子。况且,你知道长老们会很不高兴。」
本来用力掩饰的心思一下子被戳破,约翰撅着嘴巴扭过头,不再看他。
「有时候,真是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
「我只是告诉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约翰蹲下来撇下一枝花,长在低矮的灌木丛夹缝中间:「才不是的,你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应该这样想,即使过上八十年一百年又怎么样呢?当我们再次想起他的时候,那种感觉,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对任何一个长寿的种族来讲,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呀!
可是,想要留住时间的话……
就连神都做不到吧。
「你说的不难。」洛伦垂眼道,「只不过,要花很长时间忘掉,再将这一切回想起来。」
「啊?」约翰疑惑地歪了歪头,「你是什么意思?」
洛伦难得笑了笑,眼底传达的情绪不言自明。
如他所言,时间会摧毁掉自己所珍惜的一切,而自己只能让无力感日益增长,却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但若本来没有弱点,没有羁绊,不就不会感到难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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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得飞快。
因大陆联军比想象中要难对付,已方甚有伤亡,战争计划被延迟了。当然,龙族不是除了打仗就没有别的乐趣了。在漫长的生命中各式娱乐活动和节日庆典都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这一辈子未免过得太无聊了。大部分庆典内容不是武斗,就是唱歌跳舞,也有少部分活动比较荒诞,像是谁饮的酒最多、谁的头发最长,连一些难以启齿的私事都能够做成竞赛的形式。
可以说,龙族民众对享乐的追求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种族。从它们热爱收集金银财宝,甚至睡觉都要睡在珍珠宝石堆上便可看出,这个种族对于享乐究竟有多么狂热。
篝火堆旁,男女欢欣起舞。每到类似的时节,所有的母龙都会打扮得格外漂亮,她们的珠宝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场,颇有些互相竞争的意思。没有伴侣的公龙亦会借机寻找看得上眼的美人儿,并不一定会成为伴侣,但凡是有兴趣的,都可以从露水情缘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当然,这些习俗跟未成年龙完全不挂钩。
不知道薛提思去何处找乐子去了。维里斯独自站在苍老的棕榈树下,听到欢笑的声音,心底半分波动都没有。阴沉的夜晚,他用漆黑的眼凝视着仅有的星光,不远处金红色辉影倒映进眸中,犹如一簇热烈跳跃的火焰。
「嗨,维里斯,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踏步奔过来,约翰扬起常用的笑脸,挥着的手啪地一下按到维里斯的肩上。后者皱眉,不自觉地抖了抖,看向约翰背后的银发少年。
「晚上好。」洛伦轻轻朝他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维里斯头脑暂停了一秒钟,继续道,「找我有事吗?」
约翰不满地撇了撇嘴:「没事就不能找你?今天可是烟花女神节啊,大伙儿都很快活,只有你跟洛伦,从头到尾一点表情都没有,有时候怀疑到底谁跟谁才是亲兄弟……」
维里斯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权当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见状,旁边的洛伦挑了下眉,望向约翰的时候明显有些「不是说,你跟他关系挺好吗」的戏谑意味。比起你来,那不是已经很好了吗!约翰干干地笑了几声,先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然后移过视线,对着像是冰山一样的维里斯束手无策。
良久。
「烟花女神本来就是个虚构出来的玩笑话。」维里斯终于抬头看他们,「约翰,你竟然会相信,还打算参与这种跟我们毫无干系,并且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活动吗?」
「……」
约翰好像喉咙被鱼刺梗了下:「你平常都是这样吗?」
「哪样?」维里斯问,「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就是这样,难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看来我多此一问了。」
维里斯有一头黑发,发梢微翘散落而下搭在肩膀周围。因此,当他背过身去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是个纤细的小女孩。不过约翰可是十分清楚这家伙没外表那么好惹,虽说天赋没有特别优秀,但是,据闻他懂得很多上古流传下来的诅咒法术,有些连最渊博的老龙都没听说过。天知道,他才几岁而已,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知识的呢?这真是个令人纳闷的问题。
其实,无论是洛伦还是约翰,都对维里斯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既不是喜欢或羡慕,也不是单纯的憎恶,只是每每见到他的长相,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面似的。
听起来,似乎完全没有道理的念头,偏偏又没办法释怀。
约翰拉住大哥的胳膊回身欲走,忽然听到维里斯叫了一声:「稍等。」
「嗯?」
「我很抱歉。」维里斯微微蹙起秀眉,「如果有冒犯你们的地方,我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够得到原谅。」他看向略显愕然的两个人,顿了顿,说道,「还有,我能跟你们做朋友吗?」
约翰抢先「呓」了一声,非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洛伦忍不住发笑。
「算啦,算啦,既然咱们好不容易…」约翰泄了气似的说,「唉,按你的逻辑,好不容易刚刚变成朋友了,来一起聊聊天打发时间吧。」
三头未成年的幼龙聚在一起,在柔软的山坡草原上席地而坐,面向广阔的夜空,仿佛连心灵也被一同净化了。开始难免拘谨,但有约翰在中间闹腾,永远不会缺少话题和冷场。提及生活中发生的乌龙事,常会大笑出声,包括洛伦都是笑容不断。
相比之下,维里斯更多了几分忧虑,虽也能感到放松,却始终不能真正展颜。他看着这对外貌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兄弟俩,有些莫名的向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向往的是什么。
「你们过得很开心吗?」
「为什么不开心?」约翰拿指头戳了戳他,「开心的是过不开心的也是过,干嘛不要开心的过反而要不开心的过?」
另外两龙呆呆愣了半晌,才勉强将这个类似绕口令的句子理清了。
「我想,像你们一样,大概会轻松很多。」维里斯慢慢地说,「可我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对自己的质疑中。」见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盯着自己,显然没有明白的样子,叹了口气,「你们不会了解我的感觉。」
这话并不是试图显摆优越,亦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抒发情怀。不知怎的,洛伦隐隐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已经被自己提前预料到了。
「说说吧,你过得怎样不快活?」约翰态度随意地躺下,枕着手臂,嘴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我见你一直冷冷淡淡的,谁都不理会,应该是个自认很了不起的家伙,不过,你可真是令人意外。咱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苦恼呢。」
「是吗?」维里斯终于听到了最感兴趣的话题,「咱们的年纪相差不大呀。我听说以前你们还没有回到龙族的时候,被一个半亡灵收养了。你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即使那样也不会感到苦恼吗?」
「你在那里啊。」
维里斯看向突然发话的洛伦:「在哪里?喔,或许吧,那时候我应该还没有出生,可我总是能感觉到一些事,比方说,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听到你们打架时喊出来的。」
洛伦和约翰齐齐诧异道:「我们打过架吗?」
「不不,那就是,那就是在晚餐的时候……」维里斯的目光在洛伦身上打了几个转儿,落到红龙的身上,「或者,你死缠烂打地非要他给你讲故事……」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约翰翻过身撑着下巴,认真疑惑地打断他,「关于你讲的那些事,我怎么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老实说,就是因为那段日子太平淡寡味,所以,我甚至连苦恼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
「我不记得有发生过。」洛伦很干脆地说,看上去同样不明所以。
「啊?」
维里斯呆了呆,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那样的话……算我记错了吧,对不起……」他喃喃道。
「总之,能跟你们…噢,」维里斯连忙改口,「我是说,能跟洛伦成为朋友,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你老是用很冷的眼神看着我,搞得我常常想,是不是自己有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约翰瞥了洛伦一眼,打了个哈哈:「他看谁都是这样。」
洛伦仍旧处于满头雾水的状况:「很冷吗?我想,我没有理由去………我会注意这一点的。」
「这就对了!」约翰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拍了拍洛伦的肩背,顺便揽过维里斯左拥右抱,笑嘻嘻地说道,「反正族内的小孩不多,以后,咱们就罩着你了。不过你要想反罩回来也行,没事就惦记一下,让薛提思不要老是出那么诡异的文题啦。」
「吁,它可没那么好说话的。」
夜空下声音愈飘愈远。
远远望见孩子们其乐融融地相处在一起,盖伊不禁感到老怀宽慰。作为一头活了上千年的老龙,于它而言,没有什么比幼龙能健康成长更令人高兴的事了。尽管过去的岁月没有在龙族得到照料,所幸,那些空白如今总算得以填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