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望了望他,沉默了两秒钟,骤然压低声音急促地开口:「你听到了没有?」
约翰凝神倾听了片刻,只觉得那诡异的尖叫听起来像极了受到惊扰的乌鸦。
「乌鸦嘛,怎么了?」
「那叫尸鸦。」
「口误,口误。」约翰下意识吐了吐舌头,虽然是成年男子的外表,做起来却显得挺可爱,「我之前遇到过一两只,没什么大不了的,需要如此警惕吗?」
洛伦不语,皱起眉头心里想了个大概。往前走了几步,洞窟的最外面是用阵法封住的,他就站在里面看着外面的情形。那些尸鸦成群结队地来袭,看样子打算强硬地攻下这里。不少人认为蝙蝠是一种可怕的黑暗生物,但是,实际上蝙蝠什么危害也没有。而尸鸦呢,甚少被人提及,因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们的恐怖之处。
尸鸦群是杀不死的,倒不是完全不死,只是恢复力和抗击力都极强,凡有一口气在的,都可以在半分钟之内迅速复活过来。倘若是一两个还好,实在不行就溜之大吉,尸鸦追也追不上的。问题在于,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无处可逃的,除了正面迎战,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你在森林里杀了很多魔兽吧?」洛伦抱起手臂说道,「它们太喜爱这种气味了,很容易追踪过来,只是召集同伴需要点儿时间,你看,现在少说有几千只尸鸦盘旋在上空了。」
「那有什么办法?」约翰抓了抓头发,苦恼地问。
洛伦想了想,郑重地说道:「洗澡。」
在约翰愕然的目光中,扔了下半句话:「然后杀怪去。」
chapter five 试炼(下)
「其实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到这里还有闲情逸致看书?」
「打发时间。」光壁被激烈地撞击着,洛伦毫无所觉似的,手撑着屏障踏过尸鸦群的残躯往前走去,「你要吗?我这儿有弗拉里斯特的帝国开创之前、一个磨坊主的故事、神话全书,爱情鸟、春日消融的冰雪……就不一一赘述了,反正你得知道,基本上都是人类撰写的书。」
「你把整个书房都搬进来了吗?」
「不,只有一排书架而已。我的储物戒指里没那么大地方。」
约翰捏着鼻子抱怨道:「为什么结界不能把那种烤焦了的气味一起隔绝掉?」
洛伦抬眼看他:「不满意就出去好了。」
地上尸横遍野,空中的尸鸦群却前仆后继地涌上来,扑火的效率堪比飞蛾。只不过,随着战斗状况愈加僵滞且进展缓慢,大军开始朝山洞内进发。因为里面才是散发腐臭的根源。
「你平常在山洞里不会觉得难过吗?」
「为什么这样说?」
约翰看着那群尸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跟洛伦一起飞到了上空,望见底下的洞窟轰然地爆炸了。石块泥土和火药味都在空中到处乱溅。洛伦始终皱着眉头,脸色沉甸甸的,似乎这些小怪物的死并没有令他开怀。
「好不容易找到的住所,」叹了口气,「又要换地方了。」
约翰拍拍他的肩膀:「多谢你的招待。」
「你要去哪里?」洛伦怎么会不知道这家伙急着推卸责任,当即黑了一张脸,攥紧拳头阴沉沉地问道,「我的房子怎么办?」
「哈哈哈,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我真正想问的是后面那个。」
「好大哥,呜呜,我又不是故意的嘛……」
洛伦浑身恶寒了一下,过后,掩唇道:「够了。」作为一个大半天没吃过东西的,都忍不住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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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深渊之底遇见维里斯的时候,两头姓赫伽斯的龙谁都没有感到惊讶。也许有叫他们互相照应的意思吧。虽然大大小小的空间少说有几十个,每头龙都不一定能碰得到第二头龙,可是念在人多力量大,联手的话危险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深渊之底没有守门魔兽,里面更没有。这不是个可以在数量方面占优势的地方。进去之后,很容易便被幻境所迷惑。敌人不再是凶残的怪物,而是自己。
这个空间着实很大,先前维里斯在海上耽搁了许久,来到深渊后终于遇到了他们,自然是惊喜异常。近年来维里斯缺少了可以交流的伙伴,整天闷着不说话,反倒让自己变得十分抑郁了。他头疼的毛病也没好转多少。试炼的开始对他而言是一种挑战,却很有乐趣,比在龙族枯燥无味的生活要好得太多了。
维里斯进入了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前方传来惨白的光,脚下稍不注意会踩到玻璃的碎片。房间的基调介于黑白灰之间,玻璃上晃晃地映着破裂的脸。
不过往前走两步,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恶狠狠地拽住了,猛地拖着甩了很远的路。
维里斯被甩得头晕脑胀,勉强想爬起来,发现自己根本就爬不起来。他的手脚好像都切断了跟意识的联系,用来控制身体的那根神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处于消极怠工的状态。
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了。
可是连闭上眼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维里斯努力试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成功操纵眼皮的开合。他仿佛被局限住了——于一方狭窄的天地内,只能透过固定的角度观察事物。现在他正望着天花板,初步估计,自己躺在地上。由于五感中的大部分都被剥夺,真的是仅仅凭猜测来推敲了。
维里斯很安静地等待这阵幻觉过去,怀疑可能是深渊本身性质,外加他常常做噩梦的关系,把那些扯不上的单独片段给连在了一起。
杂乱的脚步声接近了。
「他的药用完了。」
一个难听喑哑的声音这么说着。
「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那个难听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可惜了,那玩意儿少见的很,每次都要大动干戈一番……」
维里斯思考了一会,没能从这些定义模糊的话中找出什么线索来。因为那家伙站得比较远,听觉以外的感官都罢工了;所以他看不到对方的影子,判断不出来那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或者,究竟是哪种生物。
地面突然往上升了几个坡度,世界马上天旋地转起来,晕乎乎地下滑了些,好像正处于悬空的境地,但又被某种物体羁绊住,迟迟没有掉下去。
维里斯心里突突地窜起了一股火焰。
又不是活菩萨,老是被牵扯到莫名其妙的事情上面,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谁能不生气?
有本事直接跳出来干一架不行吗!这样反复折腾简直毫无意义!
随着他愤怒的思绪爆发开来,犹如火山般的席卷了眼前构架起来的世界。旁人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渐渐放弃了禁锢,妥协,将他从不存在的牢笼中解放。
维里斯再次受到了那种被硬生生拽出的感觉,不同的是,上次是拽进去。不过也有共同点,就是都让人很恶心,很不爽。他低叫了一声,扶着头坐了下来,心底那种恼火的感觉仍未散去,周围的玻璃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扭曲的面容。
咔拉,镜子在被打碎的那一刻消失了。维里斯重新踏在了结结实实的土地上,这片土地阴冷略显潮湿,头上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整个人拉了上来。
「没事吧?」
拉他起来的是洛伦,正在用探究中包含担忧的目光瞧着自己。维里斯勉强摇了摇头:「没事。」
「这里的幻象很难缠,小心为上。」
「是吗?」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
维里斯抿起唇,跟着洛伦走了几步,突然一个大力挣脱了对方的牵扯。
确实,这里的幻象很难缠。可是他刚才经历的并不是深渊所导致的,只能说,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幻觉。从开始的梦魇片段,到现在身临其境般的感觉,几乎让他分不清真真假假。但这不是重点——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对深渊掉以轻心。
维里斯早在对方转身的刹那做好了来一场硬仗的准备。他没有用什么花哨的技巧,直接拿拳头狠狠揍了上去。砰的一声,『洛伦』的身形消失了。
维里斯感觉像是打到了空气里。
「可恶的东西。」他骂完呆了呆,又喷出一道火焰,「滚。」
「住手啦!」约翰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得罪了他,连忙跳了开去,躲过了火球的袭击,「是我,是我啊,干嘛一见面就要跟我动手?」
洛伦也从另一边走出来,微微蹙起眉看着这一幕,显然对他们的状况不能理解。左右看看,维里斯的黑色眼珠中闪过些许动摇之色,放下了戒备的姿态,拳头摇了摇便收了回去。
「不好意思,还以为又是……」
「我知道。」虽说如此,约翰难免委委屈屈地鼓起了腮帮子,「咱们刚才也碰到了。我见到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市,里面有好多难民,真可怜。」他挠了挠头,好像努力回忆的样子,「其实记不太清楚,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
「我见到的是蓝天。」洛伦说,「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
「对你来说一点都不奇怪,」约翰嘿嘿笑了几声,玩笑式的挤兑起洛伦来,「难道这跟每个人的追求有关系吗?」
「当然不会是的。」
维里斯沉吟了一会。尽管十分肯定地说出了否定的答案,但真正是基于什么理由来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论起追求,暂且还没有什么宏伟的展望,要说最想快点搞清楚的事,倒是能很快答出来,那莫过于时时困扰着他的梦魇。
从小到大为了应付那些没由来的事情,维里斯实在精疲力尽,有时候,他觉得这是一种神秘启示——事实证明不是——更多的时候,觉得这是提前透支的代价或惩罚。
「好吧,别管那些了。」约翰耸了耸肩,突然发现维里斯走神的程度不小,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英俊的脸蛋上笑得贼贼的,「我有个绝妙的好消息哦~想不想知道?嗯?你们俩想不想知道?」
语中大有『想知道就快来求我啊』的意思。
奈何那两位都是镇定非比寻常——或者说是一个是天生淡定,一个是天生迟钝的生物,对他的引诱没有任何反应不说,还纷纷送上了不可理喻的眼神。
「你们真不想知道吗?」
「……」
……管它呢!
权当他们内心明明好奇得要死,又没胆子承认吧!
约翰暗地里磨了磨牙,装作没看见两位似乎有点鄙视的表情,低头哼哼道:「那个消息就是——」他猛然抬起头来,咧一口亮光闪闪的白牙,「我找到『门』的位置了!就在这个地方!」
chapter six 成年
那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风神殿外洁白的大理石柱被阳光烫染成金,对比度极强的阴影成斜角打在门口和门外之间。慵懒的龙躲过了紫外线的照射,趴在里面打瞌睡,眼睛眯成了一条蝌蚪似的非直线。
刺目的光芒从上方传来,有一瞬间以为是屋顶破了。加莱西诺抬起头观望了一会,撇了撇嘴,将庞大笨重的身躯换成轻巧的人形,跳到地面走上前,准备迎接即将归来的三头龙。
加莱西诺在族内是个相当低调的青年,比洛伦他们要大上百余岁,金龙和黑龙的混血,两者各有所长,力量自然不会弱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很强大。只是,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除了睡觉,就是吃东西;除了吃东西,就是数金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需要人生目标,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眼前出现了意料之中的身影,加莱西诺抚掌,懒懒地笑着说:「欢迎回来。一下子就是五十年,你们花的时间够久的嘛。」
「嘿,你在这里守了五十年?」约翰挑了挑眉。
「怎么可能。」加莱西诺嘀咕道,「这不是你们要回来了,薛提思长老叫我来帮忙看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真是的,不然我哪来那种闲工夫。」
「谢谢你。」
加莱西诺似乎不太习惯被特别礼貌的对待,愣了愣,回道:「嗯,维里斯,不用谢,这是我的本分。待会你们找长老汇报一下好了。就这些,我先走了啊。」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约翰吁了一口气,转头说:「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吧?」
「好,待会见,祝你们好运。」维里斯抬起手,响亮地拍了一下约翰的手掌心,然后冲出了殿外跑远了,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不见。
「终于变得活泼了点……这才像个少年人的样子嘛!」约翰感叹道,「那么,我也回去了。」
他招招手,迈出几个大步,突然又不死心地拐了回来,拖长了音调疑惑地问:「你怎么啦?不一起走吗?」
一直被当做透明人似的洛伦木着脸看他。
「那个那个……笑一笑,小心长抬头纹哩大哥!」
洛伦很不给面子地继续木着脸:「你先走吧。」
约翰绕着洛伦左右转了几圈,确认他是打定主意了,只好放弃地说道:「好的,不过你可别有事都闷在心里,我回去了,待会再过去找你。」
弟弟走后,尽管殿内的陈设并无新奇之处,洛伦还是忍不住呆望着龛像出神。兴许他望的不是龛像,仅仅是头脑空白之时,视线恰好落到了那里。他掩唇这般驻足思考了一会,似乎心绪已经飘到极远处。
不知为什么,有种非常、非常不舒服的预感……
洛伦发觉自己最近都在惦记着一件事。可是,这个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了。他敢打赌,假如把这件事抛在一旁的话,没过几天,就会自动浮上来。因此他就更希望能快点想起来了。
他并不急着向长老们汇报,先回到了自己的居处,理所当然,没有外人存在。不过他很高兴地发现家具仍旧整洁,地板上没有多出乱七八糟的老鼠尸体,角落里没有多出积累成堆的灰尘。他对这里的印象不深,但还记得,毕竟住过一段日子。
刚刚从试炼空间里出来,他的精神似乎特别困乏,到床上坐了半个钟头左右,既没睡觉,也没合眼假寐。尽管他很想这样做,但是心头那块疙瘩始终无法挥去。
洛伦起身在水晶世界般的窟洞中走了走,仔细打量了一番家具,试图从中寻找出异常的蛛丝马迹。不得不说,他的直觉总是很灵验。目光从已经停止摆动的挂钟,转到指甲盖大小的五色的宝石串起的珠帘,再到凝视着玻璃置物架上盛放的小物件,有的是陶瓷娃娃,有的是以前不常看的书,随手放在了那里。十多年的回忆涌了上来,却在注意到第二格的东西时,瞬间裂成了单调的黑白碎片陪风逝去。
洛伦知道那是个透明的玻璃瓶,对于金银财宝手到擒来的龙族来说,简直是不堪入目的垃圾。可是这么普普通通的物品,却害得他一下子愣住了,突然想起,木塞口处应当有个便筏,而那个便筏才会是自己真正要找的东西。
他犹豫着,就像当初不知道该不该取下来那样。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有过分充足的理由打开了,因为他早已不止八十岁了。
他很好奇瓶子里面是什么,并且,这份好奇一度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
洛伦打开的那瞬间,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没有温度和风,如同身处另一个神奇空间。最先看到的是少年时的他,正站在相同的位置,做着相同的动作。这个动作,重复了许许多多遍,每次都让他自己痛苦已极。
看样子,少说打开过上百次了吧……
因为记忆狂涌而来的关系,好像街道上的行人变得愈来愈多,头脑变得愈来愈拥挤了。洛伦忽然有些心惊。此刻的他,完完全全体会了当时的感觉。
他只是重新体味了一遍又一遍找回记忆,然后一遍又一遍将自己剥夺的经历。
灰霾的天空,阴冷的寒风,底下的人们似乎都很渺小。洛伦渐渐降低了自己的姿态,来到那个半跪着的人面前。那人看起来实在可怜,明明有着一张漂亮俊美的脸蛋,却布满了泪痕,让他心里莫名地揪疼起来。
转过头,洛伦惊讶地发现盖伊长老就在旁边,神情犹似冷笑,更似轻蔑。他能明白这种表情的意思,以前每当谈起人类的事情,那些成年龙便会露出类似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