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莫名。
风儿的目光在雪地上飞快地掠过,而后很轻松地从一堆彩色和黑白的包装中,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件灰色大衣。
莫名似乎在和人讲价。原本在他身边的孩子,此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似乎是被爸爸叫去看摊了。
这家伙……倒悠闲。
“名……”刚出口,自己连忙咽了回来,然后清了清嗓子,改了口,“师傅。”
莫名回头。
“师傅,”风儿硬着头皮又叫了一遍,因为那个摆摊的苏联人似乎饶有兴趣地把自己打量了一通。
“风儿有事?”莫名温柔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有些零乱的衣领。风儿的脸红了红,下意识地伸手推开:“那个……那边拿杆的人,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样的杆。”莫名微微侧了侧头。
“一根很长的木头,横着拿的。”风儿的目光又伸到河边去,“那人好像在看冰底下的鱼。”
“那么,”莫名缓缓道,“那边的冰,冻得结实么。”
风儿觉得这简直是废话,连河中心都冻得严严实实,河边怎么还可能不结实?
啊,等等……
风儿又看了一眼。
河岸线,并不是很整齐。所谓河边,未必就比河心冻得结实。
“你的意思是?”风儿还是反应不过来。
“他可能,是怕掉进冰窟窿里。”莫名笑笑,“风儿认为呢。”
冰窟窿么……
的确,走在危险的冰面上时,如果拿一根横木,倒是可以保证自己掉不下冰窟窿去,因为可以卡住。
冰窟窿……
冰窟窿!
风儿忽然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岸上没有甜儿的气息了。
自己在人群中飞快地穿行着,跑了一会才觉得一点目的性都没有。该死,人为什么这么多……啊,不对,那冰窟窿绝不是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否则怎么会没人看见!
风儿停下脚步,然后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冰层的情况。
西北角。
似乎,只有河段的西北角,没有车辆和人群。
风儿飞跑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定以后,觉得自己好像错了。
这里的冰冻得很结实,一头骡子恶狠狠地踩下去,都不会塌陷,更别说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了。
风儿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要是再不快点,可能会出人命。
出人命……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甜儿是神。
神,似乎不大可能发生这种低级的意外。除非……
自杀。
风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会选择一处很隐秘的冰层,然后,把表面的冰雪凿开……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还有工具,遗留在岸上吧。
目光继续搜索,脚步很小心的向前,因为他自己暂时还不想下去。
到底在哪里呢。
走,继续走。
忽然,眼睛被什么亮的东西刺了一下。
风儿的心沉了下去,继而快步上前。
果然。一个不算大,却也不算小的铁凿子,正静静地躺在雪里。它锃亮的柄,暴露了它已经被锈蚀了的身体。
冰窟窿就在附近!
5分钟以后,河面的西北角传了一个少年的大喊,10分钟以后,几乎所有赶集的人,都围了过去。
当然也包括莫名。
不同种类的语言混乱地掺和在一起,像迁徙的过程中忽然相遇的不同鸟类,人们在岸上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地抓住身边的人嘟囔些什么,而话题无非是一个:怎么把冰窟窿底下的人救出来。
终于,一个中国老农发话了:“得下去人啊!”
下去人,意味着有人要脱了衣服,潜到冰窟窿里头去救人。
一时,人群沉寂了。只有几个半大小子,来回倒腾着手里的绳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绳子都准备好了,只差人了。
在场的,明明有很多是青壮年的汉子,而且不可能个个都不会水。
可是一直没有人动。
风儿实在受不了了,向前跨出了一步去,意思很明白:我去。
立刻有人发出了唏嘘声,意思也很明白,这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可是这样一来,很多人脸上都挂不住了,人群躁动着,似乎很快就有人要站出来了。
莫名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凝重,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从地上捡起麻绳来,似乎想要给风儿系上,似乎又有些下不了手。
这时,一连串听不懂的话从一个老妇人的嗓子里冒出来了,很急,也很大声。
人群再一次沉寂了。
风儿疑惑地看了莫名一眼,却看到莫名的脸色第一次有些难看。
“名……?”
“人命,是不能悬赏的。”莫名轻轻地说。
风儿迷惑地抬起头。
他发现,人们的表情,开始变化了。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变化,但是,如此之多的人,同时发生这样一种变化,还真是一种景观。
人们焦虑的眼神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盼顾,而盼顾中,似乎又有某种期待。
莫名的手,忽然放在了风儿的肩上。
风儿抬头。
莫名黯淡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
那是风儿之前不曾看到过的,残酷的光芒。
神的残酷。
当所有人不肯去牺牲时,牺牲自己,这是神的伟大。
当必须有一个人去牺牲,而这个人又不能是自己的时候,神,会选择最合适的人。
无论这个人,受到过神怎样的眷顾。
名的意思是,让我去。
现在,我是最合适的人。
风儿笑了,笑得有些凄然,凄然而骄傲。
名,我有用处了呢……
莫名纤长的手指,像变魔术一样,把绳子系在了风儿的腰上。
以莫名的能力,没有办法给与风儿任何的保护,只可能在他要死的时候,给与治疗。
但这以足够。
即使莫名不在这里,风儿也会这么做。
只不过,有着不同的理由。
那是魔的骄傲。
不允许,比自己弱小的东西,未经允许地死在自己面前。
当然,是在自己有力量的前提下。
莫名已经替风儿脱掉了外衣。
冷风立刻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也钻进了心里去。
名……好冷。
可是此时的莫名,不可能给他任何温暖。
身后的人群在骚动。
喧哗,又是这种躁动与喧哗……很远,远而模糊,模糊得不可思议。不像人的声音,而像很多交织在一起的,古怪的风声……
眼前,一片白惨惨的光。
风儿明白,大家在等着他跳下去。
他相信,所有人都在祝福他。
可是,这种感觉,很难过。
自己好像……被世界遗弃了。
付出全部,为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能给与自己的,只有孩子似的感激。
感激和需要,仅此而已。
没有温暖,没有温暖的感觉。
这是神的悲哀啊……奇怪,我为什么,也会有这种感觉……
一股力,从背后传了过来,眼前的景物先是一晃,继而消失了。
名,其实你不用推我的。
身体,瞬间被寒冷所包围。
第75章:冒险
黑暗,冰冷,压抑。
像一个触不到底的深渊,又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每一处骨头的缝隙,都传来冰冷的刺痛。因为皮肤,已经没有感觉了。
怎么办……眼睛还是睁不开。
只能靠摸索,一直摸索。强迫自己适应冰水下的温度,可效果却是,身体在渐渐麻木。
压抑,异乎寻常的压抑。这种感觉,和任何一次潜水都不同。
因为头上,是厚厚的冰层。
海水很咸,很深,但,海水是暖的。
只要潜下去,就会感觉得到,那一种安详而深沉的暖。
然而这里不同。
风儿第一次知道,原来寒冷和黑暗,是可以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
忽然很庆幸,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一个曾经非常擅长游泳的少年;又忽然觉得很可笑,因为大凡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
这个少年也不例外。
最讽刺的是,他救的也是一个女孩。而且,是船主的女儿。
风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被推下水去的,只知道,直到他死去,依然没有找到自己要救的人。
可悲的人。可悲的人类。可悲的神。
到底是为了什么,甘愿牺牲自己。
忽然很想笑。已经忘记了自己下水来的目的,只觉得,胸口越来越涨,眼前越来越模糊。
我岂不是比他们还要可悲,已经做了,却不知自己为的是什么。
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然而,只有一瞬。等风儿反应过来的时候,脚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被纠缠的触感。
是什么呢……
身体,本能地下潜,向刚才的方向靠近。
伸出手,结果什么也没有捞到。
阳光无法穿透厚厚的冰层,所以冰层下面,是一片冰冷的黑暗,眼睛只能依稀地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下!那种水藻一样的东西!刚刚碰到了风儿的手指!
难道……
他想起,甜儿的头发,很长。
找到了吗?我找到了吗?
继续伸手,拼命地抓够着。胸口涨得快要喷出血来,全身因缺氧而抽搐,可是……
可是现在放弃,就真的是大傻瓜了。
马上就要够到了呢……
甜儿的长头发……
马上……
快要窒息了。
拼命定下心神,把所有杂念都踢出去,想节省一点氧气……可是,不可避免地,大大地呛了一口水。
冰冷的液体,像铅,汹涌地灌进了身体里。
该死!
可是,我就要抓到了……
腰上,忽然传来了一股力。
有人在拉绳子。
混账,拉什么拉……
等一下,只要再等一下……
还在拉。
自己就像一只被钓到的鱼,无论怎么挣扎,都已经系死在了钩子上。身体,离刚才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风儿咬了咬自己的唇。
咬出了血。
不需要思考,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绳子。
送死么……
即使是送死,我也一定要做到。
我就要找到了。
就要。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终于触到了,一个僵硬的,细弱的物体。
那是女孩的腿。
风儿笑了。
岸上,传来了一阵惊呼。
“咋回事?没系紧吧?”“是不是让大鱼咬断了?”“妈呀,这下可完了。”
穿着灰色大衣的青年,默默地立在冰窟窿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截湿漉漉的、冰凉的绳子。
绳子的尽头,没有人。
有人走过来安慰他,也有的人趴在冰窟窿口大声喊,更有的拿出工具来,想把这附近的冰凿开。
“那个哥哥,是不上不来了啊。”大男孩冒冒失失地来了这么一句,结果被他爹重重地敲了一下后脑勺。
“我们等等看。”莫名轻轻地说,眼睛里,没有悲伤。
目前,也只能等。
5分钟过去,8分钟过去了……带着手表的小青年已经不敢再报时了。
人们彻底绝望了。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把更亮的光投到雪地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莫名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他忽然伏下了身去,把手伸进了冰水里。
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几秒钟过后,冰面上,传出了“哗啦”一声水响。
人们发疯一样地欢呼起来。
莫名把水里的人,拉了上来。
全身精湿的少年,还有,身体已经冰冷了的少女。
大家由欢呼再次转为了担忧,纷纷靠上了前去。
两个人被平放在了冰面上。风儿还有气息,可是少女,似乎已经停止了心跳。
人们唏嘘起来。
莫名的眼神,却忽然柔和了许多。
苏联老太太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她身边的小老头立马从兜里掏出手帕来,递给中年男人,那男人又跟老太太说了一句什么,老太太才把手帕接了,擦了擦眼睛。
莫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为风儿裹上了,又走到娇小的少女身边,右手拿起了她的手腕。
人们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莫名的另一只手,巧妙地搭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一时遮掩住了有些古怪的动作。
日光白得刺眼,没有人注意到,莫名的指端,流溢出了淡淡的金色光晕。
“爹,他干啥呢?”
“别吵吵!当初你妈犯病,人家也是这么看的。”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
“啊呀,醒了醒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继而大家看到,少女青紫的嘴唇忽然张开,然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神了啊!”“太好了!”“这是活菩萨啊!”
苏联老太太又大哭了起来,那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上前,把湿淋淋的女孩抱了起来,看都没看莫名一眼,就自顾自地向着车子走去。
莫名也把风儿抱了起来,紧随其后。
人们像追随着神一样,一路跟着他们,把自己的摊子都忘了。
小老头拉开了车门,中年男人抱着女孩先坐了上去。老太太坐在了前面。小老头刚要把门关上,却被老太太制止了。
老太太又是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不过这一次,似乎引起了小老头和中年男人的强烈反对。
莫名抱着风儿,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争执的结果。
有懂得苏联话的中国人凑上来,好心提醒:“他们是在说,治你的小徒弟的事。老太太要把他一块带回去,她儿子不让。”
莫名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这时,争执似乎已近告一段落了,小老头向莫名招了招手,脸色不是很好看。
莫名走过去。
老太太笑了,像一朵枯萎的大葵花,比划了一个动作,意思是让莫名把风儿也放到车上。
莫名笑着问:“那么,治好了之后,可以把他送回来么?”
旁边立刻有中国人用胳膊杵他:“放心吧,他们有的是钱。肯定能治好。”又有的说:“这家人我们认识,就住江边,到时候我们领你去接你的小徒弟!”
莫名似乎终于放了心,松开了手,向老太太微笑着点了点头。
车门被关上了。
人们敬畏地向后退了一步。大男孩想凑上前看看,被他爸爸一把拉了回来。
黑色的吉普车发动了,冒出乌突突的烟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从雪白的冰层上轧了过去,留下了两道黑黑的车轮印。
小男孩安慰似的,抓住莫名的一根手指头,摇了摇:“没事的,咱先回家!”
莫名低下头,笑了:“好,回家。”
第76章:异国之夜
风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屋里没有灯,却很暖,好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封印着地下的火,是有些干燥的暖。风儿试着动了动手脚,翻了个身。
没有声音。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凭借着本能的直觉可以感觉到,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而且很空。风儿轻轻咳嗽了一声,发现胸腔里还是积着水,似乎一动就要吐出来似的,于是赶紧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就这么挺了好一会,才把刚刚的恶心勉强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