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如潮,洛云揉了揉眼睛,应了声。
“去榻上睡。”
洛云伸了个懒腰,肚皮跟着凸出来老大,白庄看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还没触到肚皮,便听见他道:“我要出去、去一趟。”
白庄停了住手,抬眼去看,只见到一张带着几分犹豫的脸。他坐下来,尽量平静地问道:“去哪?”
洛云眼神闪烁,半晌后道:“你别问了。”
这是洛云挣扎了后的选择,他无法对白庄撒谎,那令他有股背叛的罪恶感,可是,他又无法不信秦湖,这就像否定了他的前半生,在经历了父母之事后,他无法再忍受连兄弟也是假的。
白庄直直望过来的眼神令他无法相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一时希望白庄否决掉便好了,一时又希望白庄答应,两种念头在脑中交战不休,令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竟隐隐显出几分心悸来。
一只手捏上了他的手,白庄的真气顺着脉络流淌过来,抚平了他的惶恐与慌张,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道:“出去时带上王二。”
白庄只说了这一句,便出去了。当他的手放开的那一刹那,洛云忍不住跳起来,扑过去把他紧紧抱住,脸颊搁在他的颈上,轻轻磨蹭着。
对这一切,白庄只是转过身,把洛云抱入怀里,轻声道:“我信你,这天下,我独信你一人。”
洛云什么话也不想说,用力抱紧白庄,似乎要把他揉进怀里般。
那天晚上是个月黑风高夜,洛云跟着王二的脚步,差点看不清星光照耀的道路,再加上身形不便,短短一小段村路走了一个时辰。
他要去见秦湖。他们之间不必讲明在何处会面,每到一城,以东南西北的顺序,最打头的城门出城方向往右,顺着城墙根数上三百块砖的地方会面。每城不同,也不用事先知会,方便简单。
这种馊点子自然是洛云发明的,每次秦湖都为了数墙砖而抱怨不休,他却早就练就一付火眼睛晴,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三百块砖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惜,这一次黑灯瞎火的,他数不了,只有让王二来数了。
王二听完洛云讲的方法,盯着他看了许久,直看得他心头发毛,才道:“傻人用傻法子。”
“……”
这一数,便一直数到洛云眼皮往下掉才返回,轻轻摇醒他,俩人这才又起程。沿着墙根走了没一会儿,隐隐约约的,他便看见墙根阴影下立着一个人。
王二比了个手势,示意洛云停下,自个儿使着身法过去,轻声道:“秦公子?”
阴影下的人动了动,转过头来,洛云睁大了眼睛,模糊中看见秦湖的脸,心中挂念真相,便一边往前走一边道:“秦湖!”
话音未落,耳中便听见一声闷哼,王二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倒了下去。洛云心中一惊,一手握上腰间玄蚕鞭,还未抽出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洛公子,好久不见。”
洛云浑身一颤,乌云在此时透开一个角,明亮的月光洒下,他便清楚看见夏星正挟着王二的脖子,温柔地望着他笑。
62.生离
洛云只觉得心乱如麻,本该是秦湖的地方反倒是夏星,这说明了什么?秦湖被捉了?还是背叛了?无论哪一个选项,都不是他能够承受得起的!
握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却在片刻后猛地稳了下来,洛云躲在阴影中看着悠闲的夏星,道:“放手。”
夏星微微一笑,掐着王二的脖子轻松地提了起来,在空中晃了晃,像是抖着一个破布袋般:“如果我说不呢?”
从洛云的角度看不见王二的脸,却能看出他身体是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没有。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似乎有心却无力,洛云便明白了,夏星恐怕是用了什么邪门招数治了他的力气,令他无法动弹而已。
想到这点,洛云才算是松了口气,稳住心神,沉声道:“你一人?”
“不错。”夏星如闲庭信步,手上一用力,王二的身体便如受了惊般颤抖起来,双腿抽搐,喉头发出窒息的声音,映着他的笑容诡异非常,“人一多必打草惊蛇,况且,只要制住了王二,洛公子还能如何?”扫了眼洛云握鞭的手,续道,“还是说,洛公子打算一拼呢?”
洛云见王二这付样子,心头一凉,没有犹豫便扔掉了鞭子,摊开双手示意。夏星笑得冰冷,手中一松,王二便落在地上,瘫作一团,只有伏着的身子微微起伏,表示他还活着。
洛云见王二背部几次用力,不正常地鼓起,便知他大概是面朝下堵了口鼻,无法呼吸。他瞧见夏星不言不语的样子,把心一横,走过去把王二翻过来一看,果然是被叶子堵了口鼻,满面潮红之色。
他赶紧把叶子泥土抹掉,见王二眼中一片怒火,知并未失去意识,这才勉强放下心来。稍一抬眼,便见到夏星慢慢走过来的两条腿,一时之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只能低着头,暗自着急。
“看洛公子这身形,该有五个月了吧?”夏星的声音极为温柔,听在洛云耳中却如同妖魔之语,“主人已经很着急了,等不及要看看自己未出世的儿子了。”
这话对洛云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他猛地抬起头瞪向夏星:“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夏星仍是笑,“我就是说那般意思啊。”
洛云颤了一颤,厉声道:“不可能!”
“哦?那么,洛公子对于那一夜风流有什么印象吗?”
洛云气息一窒,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哪里胡说了?”夏星摊了摊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孩子是白庄的?你们又不记得那一夜的事,我说了你又不信。”
洛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那一夜他与白庄确实都毫无记忆!
那一夜的蹊跷洛云一直放在心底,与罗浩在一起时便说过,罗浩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便叫了来罗林问个明白。没想到,罗林却干脆地道:“不知道。”
“不知道?”罗浩一瞪眼,“我不是吩咐你跟着小云儿的吗?”
罗林脸色一变,讷讷地道:“我是有跟着……”
“有跟着为什么会不知道?”罗浩蓦地反应过来,“不对,如果你跟得好好的,为什么白庄会和他一个屋?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男人和他同房吗?”
罗林低下头,一脸气闷地道:“我跟丢了一会儿。”随即又委屈地喊,“这不能怪我!那夜头天下午时哥你不是跟人打架的吗?我忙着给你收拾善后,就跟丢人了。”
“我叫你胡说!”那一夜可算是白庄与洛云的孽缘初始,一想到这里,罗浩就咬牙切齿地拉扯罗林的耳朵,“你是不是去凑热闹了?去吃小姑娘的豆腐了吧?我说过多少次,你这拈花惹草的毛病迟早害死人!”
罗林哀哀叫了几声,最终老实交待了:“就耽误了一会儿,等我跟过去后,哥已经和嫂子住进一个房了。后来我还进房去看了,可是那时候他们已经……还是我给他们盖的被子呢!啊,爹,别打脸!”
想到罗林看见的场面,洛云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饶是白庄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脸颊上也染出几分薄脂。
“你骗我!”
“你就当我骗你好了。”夏星蹲下身来,笑眯眯地道,“反正主人也不介意养别人的种。”
夏星越是这般说,洛云便越是慌乱,这个孩子是他与白庄间最大的羁绊,若是不幸夭折或是没了,这倒也还好,但若是这个孩子是别人的,他简直不能想像白庄听见这话时的脸色。
为什么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洛云的心中反复喊着这句话,到后来,已经隐隐有些走火入魔,待一低头,看见王二吃惊的眼神,刹时胸中一口气上不来,只觉得全身筋脉剧痛,脸色煞白。
夏星一直注意着洛云的动向,虽然早知雌果之子只有在心爱之人遇险时才会爆发神力,但上次海战时吃的亏还历历在目。俩人又离得这般近,他一直在提气戒备,此时便一眼看出不对劲,一掌拍到对方的胸口穴道,令他喷出那口淤血,这才算是解了危急。
王二已经稍能动,见洛云双眼一闭,身子软倒了下来,便挣扎着坐起来抱住,双眼死死瞪着夏星。
夏星被瞪得一笑:“怎么?你要抱着他同归于尽吗?若是白庄倒也有资格做这事,可是你,敢吗?”
王二确实不敢,他可以舍了命保护洛云逃出去,但是他绝不会把洛云杀了——即使刚才夏星的话令他也震惊不已,但他到底是局外人,不会如洛云这般情绪波动。
“你觉得我会信?”
“我不是说了吗?随便你们信不信,反正主人也不介意多个儿子。”
王二握住洛云脉门,确认无碍后才稍放下心,见夏星起身,他便道:“你倒是放心,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下手呗,若是把人弄死了,我们一个也跑不掉,若是孩子掉了,正好,我家主人不介意亲自播种。”夏星脸上不知为何露出几分苦涩,“不过,在你做蠢事之前,我还有件东西要送你。”
王二不答,只是戒备地看着,夏星微微一笑,反手在袖中一阵摸索,扔出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他定晴一看,顿时停了呼吸:那是秦湖的鞭柄。
那鞭柄已断,上面布满了干涸的血迹,散发着难闻的腥臭,上面有好几处已经破损,可见使用人当时的急迫。
“秦湖是个好人,本来我们怎么也找不着他,只好放风引人。嘿,放了洛云的都不行,我想了想异宝会的事,换作你一引,果然引出来了,真没想到他易容之术那么好,变做个小姑娘一点儿也没被看出来。”夏星的声音飘飘乎乎,似乎远远的,“有几个小将军挺喜欢他的,只可惜他实在太烈了,几番折腾都不肯屈服,没有办法,只有废了他的武功,再挑断脚筋,绑在床上……”
“别说了!”王二蓦地大吼一声,双目充血,满面恨意,语气却虚弱不堪,似乎夏星只要再说一句就要死过去般,“别说了……”
夏星在王二面前停下,缓缓半跪下来,轻柔而冰冷地道:“我早教过你,爱意就要放在心底,绝不能示于人前,你怎么就不听呢?小羽啊小羽,当初我就说过,迟早有天,你会害死你爱的人,如今,你可有何话说?”
“走吧。”夏星收了笑容,冷淡地道,“至少秦湖还活着,还是你打算呆在这儿,等着给他收尸?”
夏星的话中混合微妙的叹息,令王二浑身剧颤,低下头去无声哀嚎。夜空中隐隐响起几分悲鸣,应着他的泪光,宛如穷途末路。
白庄一直在等着洛云回来,整整二个时辰,他就坐在屋前,抑制着自己追出去的欲望,静静地等着。洛云没有与他说去见谁,也没有说去哪里,他想问,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声音喊着“问他”,可是最终,他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如果说连王二都不信他,那么他就该努力挽救,而不是一意孤行,不是吗?
只可惜,白庄再怎么也不会想到,王二那不信之中的砝码多了一个秦湖,这杆秤,本就是不公平的。
当如钩弯月开始往东方落去时,白庄站起来走回了屋中,点了油灯,看着清冷的陋屋发了半天呆。坐在凳上又站起来,走了几步转到窗前,看着屋外云落月出,过一会儿又返回桌边,盯着如豆油灯。
这般坐立不安半晌,白庄伸出手去拿杯子倒茶,不想一捏之下那茶杯便从中裂了条缝,卡察一声断成了两半。他看着手中断杯,蓦地站起来往外窜去,元梅这一夜也没睡,惊动过来,只看见他的背影。
夜晚无人行走,白庄轻易顺着脚印摸出了村,接下来却是无迹可寻。他摸出一截竹筒,揭开盖子,放出一群不知名的小虫。那虫子在空中游荡了片刻,猛地往一个方向飞去,他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追至的城墙根下。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白庄走了几步,脚下突然踩上一物,低头一看,他的脸色顿时煞白——玄蚕鞭。
63.夏星的愿望
洛云一睁眼,便瞧见了摇晃的车顶木条,这段时间以来他对这场面可太熟悉了。他猛地坐了起来,立刻又躺了回去,呲牙咧嘴地抱着剧痛的脑袋打滚。
一双大手按上他的太阳穴,轻轻转着圈,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喊道:“小白,王……是你!”
映入眼帘的是夏星似笑非笑的脸,洛云立刻一巴掌打掉了太阳穴上的手,另只手摸向腰间——摸了个空,玄蚕鞭早就没了,他只得忍着头痛爬起来,警惕地看着夏星悠闲地坐回车榻。
夏星淡淡一笑:“洛公子不必这般,我又不会伤你。”
洛云四下一扫:“王二呢?”
“在外面。”
从马车窗户看过去,王二正骑在马上随车而行,一付心事重重的表情,更令洛云吃惊的是窗外大亮的天光。
“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夏星道,“我们早不在扬州地界了。”
洛云只想立刻冲下马车,抢了马往扬州赶,只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夏星绝对不会允许。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王二会如此乖顺,骑在马上的样子不像是受制于人呀。
“王二已归顺我主。”夏星似乎猜出洛云所想,不急不徐地道,“我若是这么说,洛公子信吗?”
“不信。”洛云想也不想便道,“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夏星也不以为意,笑道:“那我也不浪费口舌了,洛公子身体不适,还请多休息,若是出了什么事,主人怪罪下来我也不好交待。”
话说完,洛云才想夏星那晚说的事,此时想问也问不出口了,只是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绝不轻信别人的话,更不会再让那些混话影响他的身体,这个孩子,他怎么都要保住!
见夏星要往外走,洛云突然道:“你的主人,是谁?”
“洛公子见到便知。”夏星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过了会儿,又在窗口补了一句,“这一路上还请不要胡思乱想,多歇着吧。”
本想让王二过来说几句话的想法被看破,无奈之下,洛云只得躺回车榻上闷头大睡。车子行得很慢,捡了大路官道走,一路上倒也不太颠簸,只是心里记挂太多,怎么也睡不着。等车子停了,已是傍晚时分,他从窗外伸出头去,便见着一堵城墙。
那城墙并不高大,但建得十分精致结实,虽小而尤威,华美而不纤细,充满了异样的压迫感。更奇怪的是,城门并没有人进出,却有兵士把守。夏星去交涉过后,城门便悄声打开,迎接了马车的进入。
越过黑洞洞的城门,洛云便从狭窄的窗中看见小校场两边城楼上遍布的兵士与反射着夕阳余晖的武器,他眯起眼睛,察觉到数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脸上。
马车没多久就停了,夏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洛公子,请下车。”
洛云一心想着是不是该躲在马车里引夏星进来,再用胁迫的老法子逃走,只可惜,他的念头刚起,就听见夏星又道:“洛公子,我不是不能动手,只是不想动手而已,念在小庄的情份上,就不要互相为难了,你是逃不掉的。”
洛云撇了撇嘴,挪到马车门口再慢慢坐下来爬下车。一落地,就对上夏星含笑的视线,他眉头一皱,等发觉夏星的眼睛落到凸起的肚皮上后,只觉得窘迫之极,弯了弯腰试图掩饰肚子,可惜,就算是冬天衣厚,六个月的肚皮怎么可能掩饰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