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不见踪影,洛云只得压下心中烦忧,随着夏星往里走去。一路行来,多个校场小殿层层繁复,等走过又一座门殿,迎面而来的是一处大广场,广场中央只落着一座大殿,在夕阳下闪烁着华美的光彩,他猛地醒悟过来,这不是皇子的小行宫吗?
每个皇子都早早封王划地,自然会有自己的小行宫。只可惜,没了白庄这个朝廷通在身边,他对于此处是哪块皇子的封地一无所知。不过,相比以前与皇子们的会面,此次可算是非常正式了。
待遇还算又提高了……
一边在心中自嘲,洛云一边加紧了脚步跟上夏星,好久不曾走过般长路,夏星又走得相当快,没过半程他便觉得气短腿疼。自从接近五月孕程之后,他的腿便一直处于浮肿状态,一按就是个手印,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走。
大广场才走了一半有余,洛云就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才好,开始在心中痛骂夏星,等走完广场,他的亵衣已经湿了一半。几人走的方向似乎是个偏殿,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一走进去,瞅见一张椅子,他便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刚喘了几口气,就发觉一屋子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只是此时他哪管这些,先自个儿舒服了再说。
气还没喘均,一个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洛公子看来是真累了,是本王疏忽了。”
洛云一怔,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依着以前的经验,皇子们总是些或者骄傲或者自大的家伙,无论哪一种,都脱不开“讨厌”两个字,可是,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推翻了洛云的印象。
来人大约而立之年,面目晴朗,脸颊饱满,眉眼之中一派祥和之气,倒与夏星有几分相像,只是,这人没有夏星那般隐隐的锐气,或者他隐藏得好,又或者,是他身上的威严沉稳掩盖了,无论如何,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
包括夏星在内所有人都下跪行礼,洛云却眯起眼睛,毫无礼数地盯着来人。
男子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洛公子看起来心有不满,可是路上有人无礼?”
“把人抓来,还说什么,无礼?”
男子一怔,随即收了笑容:“我不是说了请洛公子来吗?”
“殿下,洛公子不愿来,属下只得花了点心思。”
男子比了个手势,止住夏星的话:“这件事是你不对,自去领罚。”
夏星没有犹豫,低头应道:“是。”
“都下去吧。”
等人散光了,洛云看着男子往他走来,立刻紧张不已,猛地又觉得自己真没用,怎的跟个被强抢的良家女子似的,想到这儿,赶紧稳住心神,坐住了。
男子走了几步,停下来扫了眼洛云,笑道:“既然洛公子要坐便坐着吧。来人,再加张椅子。”
洛云这才发觉整个房间只有一张椅子,就是他身下这张,刹时明白男子走过来的意思,顿时有些别扭起来。
有下人搬上椅子,男子坐下后,又送上香茶糕点,这一天一夜睡过来,洛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尽管伸手去吃,不一会儿便扫荡得精光,抬眼看见男子吃惊的眼神,毫不客气地舔着手指道:“你抓我来,管顿饭,也该。”
“自然。”男子笑起来,“洛公子吃饱了吗?”
“没。”
“……来人。”
一顿饭整整吃了半个时辰,洛云的胃口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当他塞完最后一口鱼羹,再喝了两杯茶润喉后,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在男子异样的眼神下端正坐好:“说吧。”
“嗯?”男子大概还沉浸在对洛云食量的震惊中,闻言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抓我干嘛?”不等男子回答,洛云又道,“生孩子?”
男子这才恢复过来,笑道:“洛公子不问下本王是谁吗?”
“自称本王,还有什么,好问的?”洛云没好气地道,心道衣襟上的藏龙还露着尾巴呢,“反正就是,皇子。”
男子笑了,洛云发觉他笑起来确实有几分魅力。
“本王……嗯,我是父皇的长子。”
哦,最有可能坐那张位子的人,默默在心中讲了句,洛云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此人,越看越觉得奇怪——那个笑容,莫名和某个人的笑容重合了起来。
“罗浩的娘是我的奶娘。”
当啷!
洛云尴尬地看着失手摔了的杯子,又听男子笑眯眯地道:“你放心,我与你们一支绝无血缘关系。”
洛云这才暗中松了口气,不是他太敏感,而是罗家这复杂错综的血缘关系实在令人防不盛防,冷不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个亲戚来,他被父母打击的脆弱心灵还未恢复过来呢。
“小时候都是罗浩带着我玩,直到他出宫为止。”男子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居然狠下心就是不回来。”顿了顿,“还生了你这么大的儿子。”
洛云默默地坐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他倒宁愿碰上八皇子和四皇子那种咄咄逼人的,像这般上来便使用怀柔手段的真是令人无法应付,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下人们撤了席,重新上了茶后又不知躲哪里去了,洛云看了眼外面,太阳只剩一线光芒还在,不知何时殿中已经掌了灯,幽黄而不刺眼,温温柔柔的,一如主人。
男子慢悠悠地扯些陈年趣事,大多是关于罗浩以及他所知的雌果之子,洛云听着听着便入了迷,当关于自己的话题被扯起时,一时间倒没反应过来。
“洛公子,我并无断袖之癖,也并不想与你为难,你我之间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男子淡然地道,“只是,我对这江山有责任,所以,只能委屈洛公子了。”
来了。
暗道一声,洛云挺起胸膛,道:“是你有责任,不是我。”
男子沉吟片刻,道:“如若皇子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人与雌果之子沾上关系,相信父皇会放任我们继续这般斗下去。若是运气好,可以在皇子间解决,若是运气不好,到时候江山崩裂,皇子们各自为政,自然会生灵涂炭,苦的还是百姓。”
洛云冷笑:“龙子打架,百姓流血,你不负责任,倒让我来?我难道,就不是百姓?”
男子摇了摇头:“与其让数万兵士与百姓流血,我宁愿只流你一人的血。况且,我也不是要为难于你,只要你承认这孩子是我的,一切便迎刃而解。”
洛云立刻厉声道:“我不会让我、我的孩子卷入皇、皇家的事!”
男子瞥了洛云一眼:“即使假装也不行?你便是如此狠心?”
“我……”洛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恨白庄不在身边,更恨自己生拙了一张嘴,“明明,不关我的事!”
“只是小小牺牲而已,等父皇大行之日,你便可以自由。”
“一入宫门,哪里还有脱、脱离的可能!”洛云怒道,“罗浩这么多、多年是怎么过、过的?你以为我傻、傻吗?”
男子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洛公子先去休息吧。”
洛云怔了怔,犹豫地道:“你放我走?”
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洛公子不要为难我了,你在我这儿好好休息便是,我不会害你的。”
洛云早就做好了面对酷刑的种种准备,刚才那顿饭几乎是当作断头饭来吃的,突然听闻这般好待遇,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男子见他这付模样倒笑起来:“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又怀有身孕,我若是对你下手,也未免太过狠毒,虽说大丈夫建功立业不能有妇人之仁,可是现在害你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啊。”
一番话说得洛云感觉自己是坏人般,撇了撇嘴,正要往外走,又停下来,道:“你刚才,说假装,孩子是你的?”
“怎么?”
“孩子不是,你的?”
男子一怔,反问:“怎会是我的?”
洛云挑高眉毛:“夏星说的。”
男子想了片刻,露出几分无奈:“想来是要哄洛公子罢了,不用担心,我自会责罚他。”
洛云盯着男子片刻,问道:“你……殿下叫什么?”
直言皇子名讳,这话说得可算是大罪,男子却没有在意,微微一笑,道:“罗启,洛公子若是愿意,便唤我一声启兄如何?”
洛云沉默了半晌,最终一语不发地出去了。等人走得没影了,夏星慢慢转进来,跪于地上对罗启道:“殿下高明。”
罗启坐回属于他的那个椅子上,笑道:“不能力敌,就只有智取罗。可怜本王这张老脸,今天晚上真是豁出去了。”
“殿下受屈了。”夏星一板一眼地道,“刚有消息传来,白庄已经逃脱。”
“逃了啊,跟着看看再说。”罗启慢悠悠地道,“你倒也是狠心,一起长大的师弟也下得了手。”
夏星也笑:“属下只忠于主人。”
罗启不置可否地唔了声,沉吟片刻,道:“讨逆大会你准备怎么处理?”
夏星眼中闪动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属下建议诛杀白庄,讨逆大会属下自会负上全责,罗浩与洛情被其他皇子逼去远地,到时洛云再无依靠,只要孩子落地,殿下便可稳居优势。”
罗启笑了笑:“你是说,你要去送死?”
“属下死不足惜。”
“好吧。”罗启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愿望?”
夏星慢慢抬起头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炽热眼神盯着罗启,像这般近乎于反逆的动作从未出现在他身上,罗启却一如往常,静静地回视着他。
“属下唯一的愿望,便是殿下能够一生如意。”
罗启微微翘了翘嘴角,含着几分嘲讽:“你下去吧。”
夏星退出殿外时天上已满是星斗,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匆忙如鬼魅,不一会儿,便拐进一座黑灯瞎火的屋子,一个身影猛地扑了出来:“带我去见秦湖!”
64.不是为了你
王二一路上几番想逃走,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每当接触到夏星满是嘲讽的眼神,他就觉得从内心透出刺痛。
现在的他只感觉自己是个背叛者——如若不是他的那番话,白庄怎么会让洛云一个人出来?如若不是他的私心,又怎么会有那番话?结果,却是落得这么个结局。
他已经不敢去想事情的发展,逃避之后,脑中只剩下秦湖的影子。等到了行宫,本以为会直接被关进牢里,不想却被一直带进了内殿,扔进了这个屋子。门外没有人看守,他却能感觉出好几道浑厚的气息,只得乖乖呆着。
好不容易盼来了夏星,这个家伙却一付老神在在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见他?”
王二稳了下心神,道:“你有何条件?”
夏星不答,只是一径望着他,眼中翻滚一股莫名的情绪。王二察觉出这股微妙的变化,似乎与平时不同,那个埋藏得深深的夏星此时此刻正在悄悄浮上水面,掌控了那张温和的脸。
“你很好。”
许久的沉默后,夏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话,令王二心头一跳。只是,在这句话后,一切又都归于死寂,夏星站起身往外走去,他愣了片刻,也赶紧跟了上去。穿梭在黑暗中的鬼魂变成两人,幽深的宫殿中满是无声的阴影,他很快意识到他们正在往地下走去。
那是通往牢房的通道,潮湿而阴冷,就连狱卒都不愿意下去。王二跟在夏星身后,一眼便见到木头牢门后蜷缩的人,他猛地扑过去,一握到牢房双手就是一痛,张开一看,满是木刺。
“你出身狱门,这毒刺倒也伤不了你。”夏星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狱卒赶紧上去开门,“你们就在里面好好作伴吧。”
王二在跨进去前,突然停下,不顾立刻紧张起来的狱卒,道:“夏星!”
夏星的脚步停下,稍稍侧过半个身子,微弱的光亮从通道上面照下来,映衬得他侧影如画。
“为什么不杀我?”
“你想死?”
王二从小被白庄捡回去,什么都不懂,白庄的两个师哥自然成了最现成的老师,夏星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只是,一切都不同了。此时,他手中握着的是剑,夏星则满手鲜血。
“你……其实还是为少爷考虑的。”
夏星嘴角挑了挑,满是苦涩与失落,然而,这付表情他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转身离开。
王二分给夏星的心思也只有这么多了,他窜进牢房,不顾狱卒关上牢门时的骂骂咧咧,直往那人扑去。
秦湖在他的印象中是个很普通的人,有时开些玩笑,该笑时笑,该哭时哭,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与白庄或者应墨这样的少年侠士比起来,他就像白开水般平凡无奇,可是,就这样一个人,曾经无数次让王二想像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
然而,这些想像此刻全部化为乌有,秦湖涣散的眼神令王二的心沉了下去,他小心地靠近过去,轻声道:“秦公子?”
秦湖并没有反应,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并未听见般。王二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捏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几下:“秦公子,我是尚羽啊。”
反应终于出现了,然而,却是令王二吃惊的反应。
秦湖怔了一下,猛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掐住王二的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着什么,却完全不是正常的言语。情急之下,王二一掌把他拍昏了,这才狼狈地爬起来。
牢外传来笑声,王二抬眼,看见狱卒正站在门外咧着嘴。
“他是怎么回事?”
狱卒不答,只是暧昧地勾了勾手,在王二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过去后才露出惊喜的表情:“进来前居然没被搜了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废话。”那金子还是初逃亡时白庄分的,一路飘零到现在,居然还被他带在身上,“还想要就告诉我怎么回事。”
“这个家伙也不知被谁看上了,抵抗得那叫一个惨烈啊,折腾了多少方法就是不肯从犯。”狱卒露出一脸猥琐的表情,“具体被怎么了我是没见着,不过有天被送回来后就这样了。听说是被人下了药,床上用的,对身体损害不大,只是会破坏神智。你想也是啊,在床上不就寻个乐嘛,迷药之类虽然有效,但跟个死人一样,没个趣。这药能让人听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只不过吃得太多就变傻了……”
狱卒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下去了,他觉得牢里的似乎是匹发狂的野兽,尽管有牢门相隔,血红的眼睛仍然令他胆寒肝颤。怯了片刻后,他突然怒气勃发,冲着里面嚷道:“闹什么闹!爷愿意收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还敢瞪我,再瞪把你眼睛挖出来!”
王二深呼吸片刻,压下心中的怒火,不理牢门外喊叫的狱卒,走回秦湖身边替他把了脉,探知身体至少没受大的损伤后才放下一半心来,另一半,则为那药的缘故。
握脉时确实感觉有股不同寻常的燥热在秦湖身体里游行,儿时在狱门也尝过各种药物,但像这种,实在是闻所未闻。他考虑片刻,一边戒备一边拍醒了秦湖,此时洛云体弱,秦湖神智不清,唯一可靠的只有他了,可不敢再大意受伤。
秦湖呻吟一声,再睁开眼后竟有了几分清明。王二还未能狂喜,便见他脸色一变,忽地往后退去,眼中满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