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是我啊,我是尚羽!”
秦湖维持了那姿势好一会儿,明白眼前不是幻觉后,眼里的恐惧转为了绝望:“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其中满是千言万语,俩人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狱卒喊了半晌,无人应和,也无趣地离开了。
“你的事,我听说了。”王二轻轻一句话,便令秦湖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见秦湖这付样子,王二心底悲凄,却仍然强作镇定道:“没事的,我会救你出去的。”
秦湖从最初的绝望中慢慢冷静下来,尽管仍是不敢直视王二的眼睛,却展现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坚强:“你不该来的,这是大皇子的行宫,戒备森严,而且他本人也不是草包,为人沉稳而有心计,做事缜密,不是简单人物,你……”
“我管他是谁!”王二打断了秦湖的话,“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怎么会落到这地步!”
牢里顿时变得死寂一片,秦湖蠕动着嘴唇,拼命才挤出话来:“我没有。”
王二沉默了,热血被冰慢慢冷却,半晌后道:“为了二爷,连累秦公子了。”
王二的语气疏离而冷淡,秦湖心里有什么东西要挤出来,却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那东西如刀,咽得他痛苦不堪,鲜血淋漓,却仍旧无法放弃。
“我有时会不清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我会替你寻到解药的。”
“……嗯,只有你被抓来?”
听王二说完经历,秦湖暗叹一声:“也难怪洛云会上当,我们这套联络方法还未有人识破过,他大意了。那纸也不是我送的,恐怕夏星叫人仿作,以引洛云出来。”
“那决青?”
“决青说不好。”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计划着,秦湖看起来精神颇佳,脸上有几分血色,只是内心的伤痛则唯如寒天饮冰水,冷暖自知。
王二见秦湖脸泛潮红,不正常的精神亢奋,生怕他出什么岔子,便道:“秦公子,休息下吧。”
秦湖只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讲些什么自己都不清楚,闻言怔了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泄了气般,应道:“嗯……”
“没关系,我在这儿了,要是有人……捉着洛公子,估计他们没空来管我们了。”
王二想伸手去安慰秦湖一下,可是,仅仅拍拍肩这个动作他都不敢。秦湖与他之间毫无干系,身份不可逾越,而秦湖,也绝不是为了他自投罗网。
绝不是。
见王二故意转过身去,挡在牢门前,留了个后背给自己,秦湖一时间百般思绪涌上心头,眼眶发热,垂头下去假寐。不想,才一低头,便听见外面响起一声惨叫!
那声惨叫如此响亮,几乎整座行宫都被惊醒过来,洛云从床上一跃而起,惊疑不定地扑到窗边。他心中一直期待着,也许再一睁眼,白庄就会出现在眼前,自然是和衣而睡的。此时倒俐落得很,只是才一到窗边,几柄刀剑就一起伸了过来阻止他探头,喝止声也同时响起。
洛云没理会这些,死死盯着窗外月夜下的宫殿剪影,怒喝与兵器交接声越发剧烈,渐渐交织成混乱的声息。他逐渐察觉出不对劲,如若是白庄,不会有如此大的阵势,还未理出个头绪,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很快,夏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洛公子,跟我走。”
65.求仁得仁
下弦月在乌云中时隐时现,洛云与夏星带着几个侍卫在宫殿中穿行,叫骂与兵器交击声越来越散,没多久,整座行宫都处于混乱之中,洛云就算再傻,也明白这肯定不是白庄。夏星走走停停,显然十分熟悉这里,不时挥手让人停下,等声响过去,再走出来,地上必定多了几具尸体。
洛云有些发寒,这一路行来至少有百来具尸体,男男女女一大堆,甚至还有孩子,而夏星都视而不见,冷血得令人惊异。
那一刻,洛云份外怀念那个热血而不乏正义的江湖。
很快,夏星一行就到达了目的地,在那里,身穿侍卫服的罗启正静静地等着。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主人恕罪。”
“无妨,先出去再说。”罗启神色淡漠,终于维持不住在洛云面前的轻松模样,“情况怎么样?”
夏星低着头,沉默不语,罗启瞄了眼洛云,轻声道:“洛公子,请先行一步。”
洛云突然一笑:“若是说,你在此刻,舍了自己,救我,我倒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罗启盯着洛云,淡淡地道:“洛公子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是啊。”洛云一边往外走一边嘲讽,“你是叫我,先走,你断后。”
说完,不管身后罗启炙热的眼神,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深呼了口气。这帮皇子们无论装得怎么好,最后总是会露了马脚,相由心生,心中无他,自然怎么演也演不像。
他往黑沉沉的走廊左右看了看,一无声息,所有的混乱与喊叫都在前殿响起,他们所处的是后方偏殿,也不知原本是干什么的。他想走,却被侍卫拦住,不一会儿,身后响起脚步,他回头一看,倒是怔住了。
洛云不懂皇子们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可是夏星衣襟上的那条藏龙在月色下反射着凄冷的光线,明显得想忽略都不行,他与罗启身高相仿,年龄相若,笑起来更有几分相像,又换了发髻,猛一看去,极易认错。
这是要做什么已经不用说了,洛云瞄了眼夏星身后,已是空无一人,也不知罗启从哪里逃了,不由讽刺道:“我还以为罗、罗启怎么样也要带、带着我逃逃看呢。”
夏星扫了眼过来,笑得极温柔,对侍卫们使了个手势,等人走得只剩他们俩了,才慢悠悠地道:“你的目标太大了,实在藏不住。况且,对方已经知道你的存在,肯定是冲着你身边人去杀,带着你无异于黑夜打火把,找死啊。”
洛云没心没肺地笑出来:“真忠心。”
夏星哼了声,一把抓着洛云的手腕脉门,慢悠悠地在走廊上漫步起来:“我能入大皇子府,就是因为这张脸与他长得像,谁知道越长大越不像了,这些年过来他也没把我赶走。”
听到这里,洛云心里泛起奇异的想法——夏星说话一惯温柔,语尾都是往下的,讲起罗启来却是一付升调,颇有几分神采飞扬的感觉——就像在展示一件珍宝般。
“我倒不觉得,你的笑,不像他,他的笑,像你。”
夏星的步子蓦地停了,侧过身来,晶亮的眼神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洛云初被吓了一跳,接着便明白过来,嘿嘿笑着,似乎挖到了什么宝般。
夏星摇了摇头,继续拉着洛云往前殿走去:“你不问是谁来袭?”
“反正,皇子中的,某一个。”洛云叹了口气,“没啥问的。”
“也是,反正就是皇子们中的一个,确实没什么意思。”夏星点头道,“他们这些事讲起来复杂,真抽丝剥茧了,也就那么回事。”停了停,又笑道,“而且,这事还和你有关。”
洛云提起了心:“怎么?”
“不是白庄。”夏星眨眨眼,一付好笑的神情,“其他皇子知道你进了他的行宫,一下子慌了,联想到前段时间他主动向官家说爱上了一个人,要娶那人为妃,于是,心急了。”
洛云没好气地道:“他们,也太看不起,我了。”
“以前抓你闹得海上那么大的事,船少了一只,闹到官家那儿了,也没成功。这一次,你悄无声息地就进宫了,皇子们难免多想,以为你是自愿的。”夏星叹道,“这一点是我疏忽了。”
俩人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已经离开后殿,喊杀声几乎只有一墙之隔,洛云却奇迹地没有心慌,仍旧听夏星罗嗦着琐事。
“罗启,厉害?”
洛云发现,夏星总是在回避说起罗启,哪怕是现下,听到这句也是一脸犹豫挣扎的神色。他先前不理解,等夏星一开口回答,他立刻明白为什么了。
“他不厉害,但他是唯一适合坐那个位置的人,如若不是官家积怨在心,他肯定能成为一代明君,名垂青史。”
这番回答平凡无奇,甚至有些客套,但那语气中满满的深情,就算是洛云也一耳就听了出来。夏星在说到“他”时故意放轻的语调,以及迷茫的眼神都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洛云静默了片刻,问:“你立了大功。”
夏星一怔,随即笑起来:“是啊。”
“他肯定给了,奖赏吧。”
夏星道:“他很大方,问我要什么奖励。”
“你要了什么?”
俩人的脚步已经停下,面前是一扇圆形的宫门,宫门的另一边喊杀声正逐渐靠拢,鲜血甚至顺着门底的缝淌成一条红色的小溪。
夏星抬起头,眼中映衬着行宫中燃起的冲天火焰,轻缓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福的错觉。
“我和他说,希望他一生如意。可是,我撒谎了,我最希望的,是能够做他的护国将军,一生护他江山。”
轰!
宫门被猛烈地撞开了,热气伴随着激烈的叫喊声扑面而来,洛云只觉得肩膀一痛,整个人被扯了过去,挡在夏星面前。
夏星的眼里如同有火焰在燃烧:“洛公子,我留不得你在世上,你先走一步,我会替小庄在地下照顾你们父子!”
一切都慢了下来,洛云能感觉耳后逼近的杀气,夏星带着笑的脸,火焰燃烧的热气、寒风中的焦糊味儿,以及随着空气而来的微微水草气。
洛云微微一笑,轻声道:“打雷了。”
话音未落,天空中猛地一亮,所有人都觉得眼前有白光闪过,接着,震破耳朵的轰鸣声响彻天际。豆大的雨点跟着直落下来,浇在滚烫的脸上,当偷袭者回过神来后,惊奇地发现他们所要诛杀的目标胸膛已经被一柄长枪穿透了。
洛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身脱力,夏星对着他,面目模糊,鲜血顺着穿透胸膛的长枪滴落下来,混在雨水里,很快染红了一大片地方。
夏星背后,长枪的另一头,正握在王二手中。
夏星的肺被穿透,身躯不自然地颤抖着,洛云凑近几许,看着血沫顺着他的嘴角不断淌下。
“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夏星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挣扎着把食指颤巍巍地放在唇上,眼中满是哀求的神色。洛云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这才浑身一松,呼出最后一口气,瘫软的身子被长枪撑着,闭上了眼睛。
面对这场景,偷袭人有些发怔,突然有人爆出一声:“不是罗启,这是他的手下!”
“罗启往南方跑了,快追!我看着这个家伙!”又有一人从王二身边窜出来,穿着与偷袭者一模一样,面目陌生,指着洛云来的方向大喊。
人群一窝蜂地追了过去,等人走光了,那人才打着颤走过来,伸出手道:“你怎么会知道打雷的?”
洛云一听声音便惊喜万分:“秦湖!”
来人正是秦湖,他把洛云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幸好你没事。”
“你没事吧?”
秦湖还未回答,王二已抢先道:“秦公子无碍,只是被灌了吐白药。”
洛云这才释然:“果然如此。”
秦湖心中酸楚,却挤出笑容道:“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王二闻言,用力抽出长枪,接住夏星的尸身,轻轻放置在一旁。那一刻,洛云觉得夏星是处于幸福之中的,求仁得仁,只是这种死,真的能瞑目吗?
洛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见到白庄。
66.重逢
三人穿梭在燃烧的行宫中,也不知闹出这出剧的是哪位皇子,如此下去,官家必然会有所动作吧?三人都不熟悉这行宫,四处乱窜,好不容易才寻着一条路,在一片混乱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大皇子的行宫在庐江郡,我们往东走,应该就是扬州了。”王二发话,秦湖与洛云这两个对朝中事一无所知的人只有听的份儿。
一路上全靠两只脚,洛云走没多久就觉得两条腿木得失去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般。只是他这般样子,不能背不好抱,别无他法之下只得咬牙忍着,倒是秦湖心中着急,一路留意有没有过路的车马,期望能够一解困境。
幸运的,走出行宫不到三里,便听见声声马蹄,秦湖抬头看去,惊喜地发现一骑正在急速驰来。
王二手中暗扣一枚石子,等马匹近了,便立刻灌劲投去。没想到那骑手也是武人,黑夜中辩物不明,居然听得风声,脑袋一伏,躲了过去。
三人都是心中一紧,立时戒备起来,那骑手也拔出兵器,慢慢踱过来,双方一照面,俱是一愣。
“洛公子?”
“决青?”
来人居然是决青,一身布衣,风尘仆仆,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洛云:“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庄这几日找你快找疯了!”
得知白庄无事,洛云长长地松了口气,道:“他无事?”
“无事。”决青满脸疑惑,“你们这是?”
“出了点事。”王二含糊地道,“决公子能否把马匹借我们一用?”
“怎么?有人受伤?”决青跳下马来,“不如让我来看看?好歹我也是个大夫。”
三人都是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之际,决青倒是个识趣的,岔开了话题道:“如若要借马也不是不行,不巧的是,我也是有急事才连夜赶路。不知几位去的方向,如果同路的话,倒可以一起走,只是,恐怕只能再带一位了。”
三人摸不清决青所属何方,一时间哪里敢让不能动武的洛云跟去,只得婉言谢绝。决青看了看几人的模样,沉吟半晌,道:“罢了,我这事倒也可以耽搁一下,你们俩人骑我马去,我便练练轻功吧。”
决青一番好意,也没有漏洞之处,王二立刻谢过,道:“那请秦公子与二爷一起,赶紧去找少爷吧。”
洛云知王二武功了得,又擅长隐蔽躲藏,一个人反倒方便,也不再推辞。秦湖却是一脸忧心冲冲,道:“你怎么办?”
“我?”王二一愣,随即笑道,“走回去罢了,无妨。”
只这一句问候,便令王二心头升起几分暖意,看着俩人翻身上马后,秦湖还不时回头张望的模样,更是忍不住盯着看,移不开眼睛。
等马儿消失,王二这才发觉决青居然跟着自己走。决青方才是迎面而来,此时却怎的倒了方向?
“决公子?”
决青转过头来,笑:“嗯?”
“您不是有急事?”
“嗯。”决青点了点头,手中折扇刷得一声打开,“不过,已经办完了。”
王二怔了怔,随即脸色冷了下来,把在行宫中捡的短刃并于袖中,厉声道:“你是谁?”
“放心。”决青哈哈一笑,“我不会害你的,方才走的那两位也无性命之忧。”
王二哪里肯信,手中短刃一递,便攻了过去。决青以折扇迎上,一招一式之间沉稳异常,俩人斗了几十招不分胜负,他忧心秦湖与洛云,虚晃一招后便脱了战圈,往马儿离开的方向急追而去。
决青也不追赶,摇着扇子看着王二的背影摇头:“年轻哪,就是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