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夜——榎田尤利

作者:榎田尤利  录入:01-11

“呃……您的女儿似乎是大学生对吗?”

“嗯嗯,明明还是个学生,就开始管我要名牌皮包什么的,真让人头疼。刚跟她说过,自己打工去买。”

“哈哈,您不是还准备给她买房子吗?”

剑崎一瞬间露出属于父亲的表情,很快又用缠人的视线盯着我不放。

“哎,总有一天是她的。目前先用来出租吧……我啊,一直在资助年轻艺术家们,因为自己也在从事艺术相关的工作。暂时让他们来住也不错,都是些非常有才的……漂亮青年呢。”

听到“青年”这个词,我抬起头。剑崎颇不自然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怎么样,那栋阁楼适合开沙龙吗?”

“是的,起居室非常宽敞,天花板也很高……”

自己都能感觉到,我正强撑着笑容。

“如果做一些个性化改造,把起居室与和室打通,就更宽敞了。如果要做沙龙,也可以这样做……啊,抱歉。”

我拿着筷子的手哆嗦了一下,莼菜没夹住,掉了。剑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这些动作。

“个性化改造么?不错啊,想听你仔细谈谈这方面的事。”

“那么我们尽快把图纸给设计师……”

“我想今晚和你慢慢探讨,你觉得怎么样?”

哧溜,剑崎吃了口莼菜,抬眼看我。

“你瞧,关于目黑那边……他们的房子也不错,就是经纪人有点不够亲切,总是不肯抽出时间和我商量。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想做什么。”

这……话都明说到这个份上,我很清楚他想干什么。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我的身体僵硬起来。心知在任何行业都不可能仅靠正大光明的手段完成交易,但却从未想过我会被人开出这种条件。

“这种事,你是第一次吗?”

听到他用温柔的口气问,我的鸡皮疙瘩起得更厉害了。我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也许脸已经白了。

“和男人做过吗?”

要是我能立刻摇头,坚持自己是异性恋就好了,可慌乱之中我甚至无法作出这种判断。剑崎小声说:“啊啊,果然是这样。”

“没什么,只一个晚上而已。让我和你都得到享受,你还能签下阁楼的合同。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我不打算强迫你。”

即使不强迫,只要我说不,剑崎就会买目黑的房子吧。不,也许他对房子本身挺中意,盘算着要是能顺便把我搞到手就更好了。我自然不会知道真相如何,努力寻找退路,却没有任何头绪。

俊树的脸浮现出来。一直拼到病倒的上司,以及我的恋人——的脸。

——这可是关键时刻……

俊树这样说。

“不要对任何人……”

剑崎打断我嘶哑的声音。

“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也是有家室的人。”

要冷静思考……我这样告诉自己。得与失,哪一样更多?

我想签下合约,渴望得几乎抓狂。但要是被俊树之外的男人抱……还是会反感。我并不是那种享受脚踏几只船的同性恋。第一次的对象是大学学长,是对方主动邀请我,然后就只有俊树。

即使算上和阿缟仅有的那一次,我也只经历过三个男人,完全没有和女性的经验。

“是信不过我吗?”

“不,并不是这个原因……”

被他一催,我愈发无法冷静思考。不知怎的,阿缟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如果我答应了这次交易,阿缟一定会生气。我对阿缟瞒不了任何事,所以一定会表现在脸上,一目了然。

可是没有关系,阿缟已经不在了。俊树还是可以瞒过去的。

“我……明白了。”

要说此刻的我没有自虐的想法,那是假的。

“嗯,那么契约就成立了。……怎么?我可是个非常温柔的男人,不要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嘛。来,别客气,多吃点多吃点。”

我疲于暑热、疲于加班,操心俊树的身体也让我觉得有些疲惫。

还有父亲的癌症、和妈妈再会、上百万的开销。是这些因素叠加起来,让我干脆破罐破摔了吧。

然后,当我被剑崎从高级日式酒馆带到城市宾馆——我感到强烈的后悔。

哪里……温柔了……

论捆绑俊树要高明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体力没有自信,他用带来的玩具狠狠折磨我弄哭我,要我用嘴侍奉他那玩意。

那东西毫不留情地捣进喉咙,我差点把刚吃的海鳗都吐出来。

被人一直折磨到快天亮,我强撑着才没做到一半就失去意识。那个颇为显眼的LV箱子里说不定装着照相机,我对剑崎的信任已经半点渣都不剩。当那个玩够了我的家伙开始扯起呼噜,我忍着全身的疼痛,澡都没洗就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

电车还没有开。

我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刚蒙蒙亮的街道。

对于自己的愚蠢,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本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如今的年轻女孩都会比我聪明点。本来以为忍一忍就算了,结果我根本就是个雏儿。

太天真了。糟透了。好想死。

回到家里,我立刻从头仔细洗到脚,狂灌一通水然后把手指插进喉咙。不能忍受那家伙的精液还留在身体里面。

全部吐干净之后,呕吐时涌出的生理性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我抱着马桶哭了。

那个周末,我又去了医院。

并不是被妈妈叫去的。汇完款,她立刻干脆俐落地断了联系。知道了银行帐户,但住址电话都一无所知,所以我无法主动联系妈妈。因此,我连爸爸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做完手术都无从得知。

如果爸爸死了,妈妈起码会打个电话过来,所以应该还活着。

日历翻到8月,热得让人懒得抱怨的酷暑天一直在持续。那一天也是个炎炎夏日,带着游泳包的小学生在电车里笑闹。

最近我都是坐公车从车站到医院,因为听说走路要花二十分钟。但这次我并没有坐公车。在车站我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日光肆无忌惮地投射下来,柏油路面和水泥反着光。

忽然,路那边虚幻的水光闪了闪。

我在北海道土生土长,自然很怕热。第一次在东京度过从梅雨到夏季的那一段时间,真的很难熬。虽然我很享受不用铲雪的冬天,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会看着报导札幌下雪的新闻出神。

而眼下,我正走在一片酷热中。

想出汗。想让自己心里的纠结混乱都随着汗流走。

也许要是那些纠结混乱都排掉了,我这个人也不复存在,但我宁可这样。

周末,俊树并没有和我见面。我不会缠着俊树问他去哪里了做了些什么。他偶尔也会见见女儿吧。虽然抚养权归母方,但俊树还是有权利见面的。

我用快要煮熟的大脑思考着。

我是不是想要成为俊树的青鸟?想给俊树带来好消息,才和那个变态上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可能成为俊树的青鸟。对于俊树来说,那美丽的小小青鸟只能是他心爱的女儿。

到了医院,我向护士打听爸爸的病房在哪里。

“您问雨宫先生?他应该在会客室吧,走廊尽头的右手边。”

道过谢,我向会客室走去。想像中爸爸是意识模糊地躺在床上的样子,所以我有点意外。看来他并没有被吊瓶束缚住。

“打扰了。”

会客室里有三个围在将棋盘旁的男人,和两个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的女人。手指着将棋的男人们只瞥了我一眼,判断出并不是自己的客人便又将视线转回棋盘。其中一人再次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智……?”

爸爸老了……瘦了。

因为人黑,所以看不出有没有出黄疸。不知哪里剪的杂乱短发,水蓝色的廉价睡衣。还挂着点滴的左手正要去摸香车[15]。乱糟糟的胡子让爸爸的脸颊显得愈发削瘦,眼角的皱纹也很深。

我在心里计算着。我是爸爸二十四岁时生下的孩子——所以他应该才五十二岁,看起来却比五十五岁的妈妈更老。

“……爸……”

说不下去了。

就是这个一副穷酸样的病人,曾踢开母亲,殴打了我吗?

“哟,雨宫先生,那是你儿子?”

“真想不到啊,你竟然有个这么体面的儿子呐。”

一同围坐在将棋盘边的两个中年男人七嘴八舌地说。

真好啊,儿子来看你了,真好呀……

爸爸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站到我面前。原来,我的个子更高。

“是……那智吗……”

“嗯。”

“……你长大了……”

爸,你变矮了。

人有生老病死,我的头脑明白这个事实,但真的看到自己亲人的变化,还是会哑口无言。抓住爸爸那细瘦的胳膊,领他坐到墙边的长凳上,我也坐了下来。有着明显裂缝的墙上,装饰着褪了色的千纸鹤。

“你爸老了吧?”[16]

爸爸笑着说,似乎很不好意思。

嗯,我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

“抱歉让你破费了,我都听你妈说了。”

“那个没什么。”

我摇摇头。

护士走进会客室,查看爸爸的点滴余量。

“哎呀,儿子来看您啦,真好啊。”富态的白衣天使笑着说。

她对我问东问西好一会儿,现在住哪里,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有,有没有恋人……

当我回答自己有恋人的时候,爸爸开心的表情让我在一旁看着都不好意思起来。爸爸说,虽然他在离婚后颓废了一阵子,但很快便因为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病倒,而戒了酒,开始做送货员。

“不过啊,妈死后我又开始喝了……你爸我真是没用啊……碰上什么不顺心就马上靠喝酒逃避……来东京之后好点了,可是啊,夏天在工地干活还是喝啤酒舒服。我又特别喜欢盐重的、油腻的,肝脏就受不了啦。”

仿佛在说别人一样,爸爸语气平淡地解释着。

“什么时候手术?”

“后天。医生说不开刀说什么都是白搭。不管怎么说,这病都是自作自受……就算死了也怨不得别人呐。”

“别这么说嘛。”我忍不住指责,爸爸笑了,一脸快哭出来似的表情。

“是啊……死了也算不上是补偿……怎么说呢……我有好多事想对你道歉……”

其实——再多的道歉都不够。

如果爸爸没有沉溺酒精,我就不会挨打……也许就用不着被剑崎那样的变态玩弄了。

“但是,就算对你还有你妈道歉,也没办法挽回了啊……”

没错。已经太迟了。

就是因为你,我才不得不嘬男人的那玩意直到下巴都快脱臼,一次又一次被人扳着身体玩弄。我差点因为屈辱而疯掉,想要杀了那个男人。没错,都是你的错。

——一切都是因为你太窝囊。

“真的好想见你,见了你,然后道歉……爸明白,自己只是想道了歉能轻松一点,这点爸还是明白的……”

爸爸低着头,肩膀不停颤抖。

“爸……”

“啊……”

“对不起,我并不打算原谅你。”

爸爸深深地点着头,似乎在哭。

刚才看电视的两个女人悄悄离开了会客室。继续下棋的两人则一言不发地用棋子敲打着棋盘。

“……爸明白。爸没那么厚脸皮……你今天肯过来就够了……能看到长大了的那智,就够享福的啦……”

青筋毕露的手背上,爸爸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硬挤出“嘿嘿”的笑。

“你长得好帅啊……净取了你爸你妈的优点。”

爸爸终于抬头看我。就好像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似的,爸爸的泪眼凝视着我。眼白已经浑浊发黄。

——受不了了。

因为我知道了这个人有多么想念我。因为明白了这个人有多么爱自己的儿子。

既然这样珍惜我,为什么没能带给我幸福?

为什么没能做个称职的父亲?

没有实际行动的爱,实在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对孩子来说只是负担。

“……我该走了……”

“啊啊,天热,注意着点。”

我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爸爸的点滴也打完了。我们一起走回病房。在大病房门前停下脚步,爸爸对我鞠了一躬。

“劳烦你大老远跑来一趟。”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低着头小声说出的客套话。

“手术要加油哦。”

“嗯。”

“……我还会来的。”

爸爸静静地抬起头。那双平静而极其悲伤的眼睛告诉我“不来也没关系”。可我还是又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记得乖乖听医生护士的话。”

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过来。和爸爸在一起实在很尴尬,而且我也不喜欢医院阴森森的感觉。说不定会碰上妈妈,这一点也很郁闷。

但我不能不这样说。这是出于对病人的同情,还是对父亲尚存的一丝温情——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睡觉前我关了空调,那天又是个闷热的夜晚,我却不可思议地梦见了雪。故乡的雪,离居在外时怀念,住在本地时讨厌。初来东京时看到人家家里的檐槽,我觉得不可思议,听说那是收集雨水用的,才明白过来。积雪的地区没有檐槽,雪的重量会压垮它。

北海道全境都被标为大雪地带。不过比起更胜一筹的特大雪地带,札幌的环境还算相对适宜居住。尽管如此,漫长的严冬还是很难熬。

梦里,爸爸在铲雪。

一个劲儿地干着以往都是妈妈和我干的活。

因为是我做的梦,所以看不到我的身影。好像是我小时候,多半是刚上小学那会儿。

爸爸欻拉欻拉地铲下来的雪,堆成了小小的雪房子。妈妈站在一旁守着,不让落下来的雪盖住我。很快雪房子就盖好了。狭窄的雪房子顶多能勉强装下我这个小孩子。缩着身子钻进去,妈妈便做出寻找我的样子。

——咦?阿智不见啦。阿智去哪儿啦?爸爸看见阿智了吗?

接着,爸爸从房顶上下来,一边清理着手推车一边吊起嗓门回答:

——没瞧见呐。哎呀哎呀不好了,是不是被雪埋起来啦?哎,妈妈快去找,快去找!

我为他们俩来找我而感到开心,心里怦怦直跳,抱着膝盖。痒酥酥的感觉沿着后背爬上来,我拼命忍着笑。爸爸妈妈的长靴在雪房子前面走来走去……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

推书 20234-01-11 :你,跑不掉了+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