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夜——榎田尤利

作者:榎田尤利  录入:01-11

人的心情很难用语言解释。无论“真心”还是“喜欢”,都不过是暧昧至极的概念。所以我更要主动表达自己无法离开俊树身边的心情。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我喜欢缟冈,一直都是。我对缟冈的感情是真心的,但俊树你的感情也不是虚假的。要我比较这两者实在太难了。”

“其实不难,看你能放下哪边。”

“就像你放弃妻子和女儿那样?”

俊树微微挑了一下眉。我本不想这样说话的,但如果不把话挑明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何况今后要是俊树不得不调职的话,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

“不,你随时都能放弃我,只是你不这样认为而已……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再次把还没喝完的茶放到桌上。我的手在发抖,茶泼出来了一点。

“……那智?”

在哭出来的前一秒生生忍住了。

但我的眼睛已经变得通红了吧。我不是爱哭鬼,不想在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时候掉眼泪。可是,俊树的话实在太出乎预料。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图个轻松?”

悲伤,同时又觉得不甘心。甚至还有愧疚。

“不,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对你的感情都是假的,只是图轻松所以选了你——就是这个意思吧?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我说什么都没用。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一直以来对你说过的话不是吗?”

“不是。我相信你。”

骗人。

如果相信我,为什么还会说出好像我应该选择阿缟似的话?

“我相信你,但是那智,你可能没有察觉自己真正的心情……”

“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地用力拍了桌子。自己都被巨大的声音和强烈的震动吓了一跳。手掌阵阵作痛,心痛得更厉害。

“什么叫真正的心情?我自己不明白,你才明白么?那你呢,其实不想离婚吗?想和女儿一起生活吗?”

“我没那么说过。我选择了你啊。”

“我也一样,选了你啊!”

大声喊着,吧嗒一下,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很少变得这样情绪化。心里那个冷淡的部份在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可是,好难过。难过得不得了。

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岂不是半点都没传达给俊树了吗?

“那智……”

俊树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在我背后。即使被他从背后抱住,我的心情仍然无法平静。

“抱歉,我并不是怀疑你。”

“我真像个傻瓜……还、还以为,比起总是挂在嘴边,只要在一起,我的心情就能传达给你,原来不是这样。结果还是,完全不行啊……明、明明就算被你那样摆弄,我还是选择和你在一起啊……!”

抱歉,是我不对——俊树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道歉。

“我本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希望那智——能够幸福。”

不要这样说。

我不在乎什么幸福。这个词永远都在折磨我,肆无忌惮地插手我的生活,把它搅得乱七八糟。再婚失败的母亲也对我说过:我只是想要幸福而已,有你在,一切都变得不顺利——

小时候读过许多遍《青鸟》,无论如何都搞不明白。

幸福的青鸟明明就在自己家里,为什么那两个人还要出门寻找?

既然在家里,那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得到幸福了么?哪里还需要寻找?只因为幸福太近,所以没有发觉而已?没有发觉,就无法幸福吗?那么,幸福原来是认知方面的问题吗?

我也想要幸福。我为此努力,结果却给某个人带来不幸。唯一侥幸的是,好不容易才没有打乱阿缟的人生。所以,我不会再去寻找青鸟。鸟儿已经飞到天空中,我只要能从地上偶尔眺望它就够了。

“比起幸福,我更需要你。”

搂紧抱住我的手臂,我说。

“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不要被留在原地。我不要……被抛弃。

俊树用力抱紧了我,哑着嗓子说:“我明白。”

7月,当梅雨期过去,暑热真正降临的时候,俊树因为过劳病倒了。

俊树只住了一天院,只做了身体检查和打点滴,看到他蹲在事务所的瞬间,我真的快吓死了。

“还是在家休养两三天比较好吧。”

“那可不成。上次的那个阁楼怎么样了?”

出院回家的计程车上,我们正用下属与上司的语言交谈着。俊树挂念着工作,似乎无法安心休养。如今我们感到最棘手的阁楼——也就是在最高层的最高价的房子——还没有完全谈下来。

“昨天,我和部长见了客户。客户似乎正为选择我们还是位于目黑的三峰不动产的房子而犹豫不定。我们的房子在面积上更胜一筹,不过……”

最高层有超过200平米的3LDK两代居住宅[14],那个姓剑崎的有钱人正在两家公司之间犹豫。这位有钱人是预测到了泡沫经济破灭的中年实业家,他说希望把其中一层用作自己的第二住宅,另一层则为女儿准备。

“总是说服不了他呢,这可是关键时刻。”

“是啊。”

做房地产这一行的,很少毫无准备地遇到这种高质量客人,何况是在不景气的年头,俊树会拼尽全力也是理所当然。从一面之交的印象来看,那位客人表面上很绅士,眼神里却隐约带着黏腻,说实话很可疑。我对这人实在无法产生好感,但人家一个劲地跟我搭话,我只好努力保持微笑。拜他所赐,我精疲力尽。

“……怎么了?你好像脸色不太好看,不用勉强配合我。”

既然能说出这样轻松的话来,俊树也多少恢复了吧。这件事我安心了,却又有了新的问题。

“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俊树睁大了眼睛。窗外射进来的强烈日光只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看起来似乎相当惊讶。

“……什么时候?”

“三天前,电话打到了事务所。”

我也很惊讶。从要我断绝母子关系时起,已经过了五年。

“……该不会是令堂身体不太好了吧?”

没错,如果不是出了事,妈妈不可能找我。当妈妈知道我是同性恋,继父投来侮蔑的眼神,她并没有维护我。非但如此,还——

——这不是我的错啊。一定是因为他爸爸是个窝囊废酒鬼,才会生出这样的孩子。

说出这类无聊的藉口。

在我心里,妈妈很愚蠢。但我没有理由怨恨她。我是个同性恋的事实确实影响了妈妈的第二次离婚。妈妈害怕被那个男人抛弃,那种心情我很能体会,因为我也曾是个唯恐被妈妈抛弃的孩子。

所以我离开了妈妈和继父。虽然他们最后还是离了婚,但我死也不想为妈妈添麻烦。

“呃……不是我妈身体不好。”

“是把你赶走的那个前夫?”

“不是。是再之前的丈夫——”

“那……”俊树扭头看我,“也就是你的父亲?”

“是的。”

突如其来的电话里,妈妈口气颇不耐烦地说:

——医生说是肝硬化,病情并不乐观呢

患上可说是酒鬼命中注定的病,爸爸所住的是东京都内的医院。为什么爸爸会在东京,妈妈是怎样得知他生病的,如今爸爸是否还有其他家人……这些都不得而知。不过既然连妈妈都会去医院看望,大概也不会有别人照顾爸爸了。

“你……要去看他吧?”

“是的。我想至少问个明白……事出突然,抱歉今天下午我请假了。”

“笨蛋,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你来接我。我一个人也能回去,快去吧。”

“骂我笨蛋,真过分啊。”我苦笑。在我心里这才是正确的优先顺序,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俊树比父母更重要。

计程车到达俊树的公寓,我正要和他一起下车,却被他命令直接去车站。我本来打算让俊树躺下休息,自己去简单做些吃的,却被他用上司的语气命令“快去”。

“趁父母还在的时候多孝顺一点,否则将来会后悔。”

屈服于这冠冕堂皇的话,我坐着同一辆计程车去了车站。

孝顺——话虽这样说,对母亲而言离开她就是孝顺,至于父亲,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不再以父子该有的样子交谈之后已经过了很久,要说回忆也净是拳打脚踢。

说起来,虽然在札幌长大,可我几乎从没见过父亲铲雪。我小的时候这项重体力劳动由母亲承担,上初中后就变成了我的工作。酒后呼呼大睡的父亲派不上用场,而且他睡着了反而比较省心。

又坐了大约三十分钟电车,我来到妈妈所说的那家医院。

我一边走向病房一边思考。我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见爸爸呢?妈妈都把我叫来了,病情应该相当严重了吧。说是肝硬化,也有可能是肝癌吧?

喀啦喀啦,担架从我身旁经过。一位脸色明显是生了黄疸的病人躺在上面,眼神空洞。看来这里是问诊楼。问询处告诉我前面是病房楼,这家医院比想像中更大。

如果爸爸死了,我会不会伤心?

我会不会真心地感到悲伤?我对此有些担心。说实话,我没什么把握。

“那智。”

妈妈坐在病房楼二层的候诊处。

白发增多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妈妈长得并不丑,要是染一染就好了,我这样想着,随即又无比唾弃这种时候还会在意父母外表的自己。

“……爸爸呢?”

“在房里睡着呢。……来,坐下吧。”

母亲的表情很僵硬,带着不得不带来坏消息的人特有的紧张感。

“——那个人,会死吗?”

在妈妈身旁坐下,我直截了当地问。

“还不至于说这两天就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啦。不过,因为是肝硬化……”

“转化成肝癌了吧?”

公司里有个经历相同的人。那人也是个酒罎子,据说因为顾虑γ-GTP(谷氨酰转肽酶)值而在体检前一天才戒酒,抽完血便说着“补充营养”又去喝酒了,算是上班族中常见的类型。另外,单身赴任也是帮凶。发现患上癌症后不到一年,那人就去世了。

“是啊……说是就算做了手术也很难把肿瘤完全摘除……”

“唉……”我小声说。

即使发现了肿瘤,只要肝脏本身还正常,就能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摘除它,因为肝脏是再生能力很强的脏器。可是一旦肝硬化转为肝癌,就行不通了。保有肝功能与摘除肿瘤很难两全。即使将目前所有的肿瘤都摘除,在肝硬化的基础上再次发生癌变的可能性也很高。——我是这样听说的。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想长时间对着一个劲儿地叹气的妈妈。我心里没有完全成长的那一部份,仍然不依不饶地责怪着要男人不要儿子的母亲。还有,连那个男人也抛弃了她,妈妈是怎样维持生活的呢?

“……那个人没有上保险……”

“需要钱是吧?”

妈妈点点头。

“他好歹上了国民健康保险,虽然有日后返还的部份,但是必须先缴给医院的金额相当大呢。……我住的也只是便宜公寓而已……”

已经预感到会是这方面的事,我并不惊讶。一边回忆着自己的存款余额,我问妈妈:

“为什么是妈妈在照顾他?”

“还不是因为……在札幌的奶奶也过世了,你爸又是独生子,没有其他人了啊。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

照妈妈的解释看来,爸爸后来也来了东京。

妈妈并没有提及他做什么工作。长年的肝脏疼痛始终折磨着爸爸。据说当爸爸昏倒并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时,随身物品中发现了妈妈老家的电话,医院通过在老家的姐姐联系到了妈妈。

“还有照片。……他一直带着你的照片。冰雪节那时候的……你大概才五岁吧。”

“是么……”

“我和那个人本来是毫无关系的人……可你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啊。”

妈妈到底想说什么呢。

因为血脉相连,所以会思念我到随身带着我的照片的程度?还是说,因为血脉相连,所以至少请你负担住院费?

“那么,需要多少?”

妈妈没有看我的脸:“一百万左右吧。”

“行,我会汇款的,告诉我帐号。”

我想早点回去。一边说着断绝关系一边伸手讨钱,心血来潮就想要照顾前夫,我完全搞不懂妈妈的想法,也不想懂。事到如今,我可不想再被所谓的“家人”牵着鼻子走。

记下妈妈说出的银行帐号,我很快站起来,返回来时的方向。

“那智,不去看看你爸吗?”

“下次再说。”

我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回答。那个“下次”恐怕不会有了吧。不管考虑几次,我都不想见到爸爸,甚至也不想见妈妈。我还是一个脆弱的小孩时遭到殴打,成年了因为是同性恋而饱受白眼,只有需要钱了才联系。这样的家人,我才不想要。

我家并没有青鸟。

因为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我没有去找。如果属于我的青鸟真的存在——那一定是上中学后认识的阿缟吧。这么说来,那家伙是不是总穿蓝色防风衣来着?

而那样的阿缟,如今也应该在享受新婚生活吧。

不久后有了小孩,那个孩子一定会成为阿缟的青鸟。

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某个人的青鸟。但这也许比找到青鸟更困难。

走出医院,强烈的日光炙烤我的脖子。

为了抄近道去车站,我绕到医院后门,转过弯便是一排空调的室外机。轰隆轰隆,顶着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热气,我逃也似的跑了起来。

7月底,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夺得奥运游泳金牌的消息让整个日本都情绪高涨。我对奥运会没有太大兴趣,也不觉得多了不起,可是那个让我头痛的顾客……那位准备购买阁楼的剑崎先生,对那位选手赞不绝口。

“别看我这个样子,每个星期都会去健身俱乐部游泳两次呢。”

“哦,难怪您会有这样苗条的身材。”

那天晚上,我被剑崎叫了出去,说是想谈谈买房的事。

“那种晒黑了又浑身肌肉的身材很好看,不过肤色白的也别有风情呐。”

剑崎向我示意装有冷酒的酒壶。不能拒绝客人敬的酒。我端起雕花酒盅,拼命寻找能压住不祥预感的话题。

推书 20234-01-11 :你,跑不掉了+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