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懿一怔,不知道如何应答,只好苦笑。
「朕虽是为你寻了一门契亲,但还未订下亲事,你自可去见一见那人,若是喜欢,往后再论亲事不迟;若是不喜,也不要紧,天下之大,总会寻到一个可心人。」皇帝宽慰道。
李承懿收了苦笑,想了一想,终究道:「陛下待臣,无非是一片慈心,臣不敢不受,然则结契亲一事,着实……」他犹豫半晌,道:「陛下可曾想过,便是结了契亲,也未必就能过得好些;臣如今孤身一人,却是自在得很……」
「若是当真自在,你何不将柳含和褚奉元等人都遣出府去?」皇帝不由分说地道。
李承懿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讪讪地闭上了嘴。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却是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既然知道朕如此待你全是出于一片慈心,为何又不愿应承?」说着瞪他一眼,续道:「你对朕心怀怨恨,朕如何不知?只是当年之事实是无法分说清楚,让你继承信国公府,亦是早先信国公提议……朕是九五之尊,但也不能随心所欲,如此便委屈了你……」
李承懿头皮一阵发麻,慌道:「陛下慎言!」
他与皇帝相识日久,从来都不曾谈及此事,便是皇帝一时不察提及,亦皆是含糊带过,显是不愿明说;李承懿自知身世有异,出身不正,也乐得不提此事,没料到皇帝竟拿了此事出来,迫他同意结契亲一事;他心中叫苦连天,面上却刻意作出个平静模样,不肯泄漏分毫心思。
「是朕说得多了……」皇帝淡淡道,「日复一日,你与朕生得愈发相像,朕心中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笑了起来,「须知瑞王康王都还年幼,皆是肖母,远不如你与朕相像。」
李承懿心知多说多错,索性便不再说话,低头望着地面,一副装聋作哑的模样。
皇帝也不动怒,话锋一转,「承懿,你可知道你这名字当年是谁起的?」不待李承懿说话,又道:「她若是还在人世,必然不会舍得看你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李承懿犹豫良久,终究忍不住问道:「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幼年时被养在国公府外,一度以为自己名为族侄,实则为信国公外室所出之庶子,因从未听说过娘亲之事,只知道她早早逝世,心中也不是不想念;后来信国公猝死,他被择为嗣子,继承爵位,直至入宫面圣谢恩当日,见到了皇帝,方知自己出身不同寻常。
皇帝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容不得旁人置疑,既是不曾将他抱回宫中,显见李承懿出身如何确实存疑,只是他相貌长开之后,两人愈发相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认这血脉之亲。
「她……是个很好的人。」皇帝笑了笑,复而道:「便是为了她,你也须得去见一见朕为你寻的人。倘若当真不喜,朕自然不会强迫于你,你也不必太过谨小慎微,失了常性。」
李承懿心知此事是拒绝不得,索性道:「陛下选的那门契亲,究竟是何人?」
皇帝答道:「宣德侯嫡幼子。」
李承懿闻言,却是一怔。
宣德侯乃是武将出身,长年戍守边关,从不结党营私,其长子次子亦是武人,父子三人镇守北方,立下诸多功业,近年来圣眷日隆,前些年长子率兵平乱,立下大功,封为济宁侯,又改封次子为宣德侯世子,如今已是一门两侯,颇受圣宠。宣德侯与其长子次子长年在外,留在京中的便只有一名嫡幼子,偏偏这人毫无建树功业,声名却不下于其父兄。
宣德侯嫡幼子名叫柴鉴昭,形貌昳丽,远胜常人,在一干勋贵子弟之中亦是美名在外。
古有掷果盈车之事,据闻柴鉴昭上街时,亦能收到不少扇坠荷包一类的物事,从前曾有亲王之女慕其容貌,青睐于他,虽是女方,却不惜主动给了庚帖,表明愿结两姓之好的诚意,但柴鉴昭却让人拒了庚帖,不愿收下;亲王之女丢了脸面,隔年便远嫁江南,至今未曾回京。
柴鉴昭之所以不愿成亲,乃是肇因于从前曾订下的一门亲事。因女方守孝之故,亲事便拖延了几年,岂知那女子身患恶疾,成亲前几日竟香消玉殒,这亲事自然是不了了之;往后柴鉴昭是铁了心不再议亲,常至花街柳巷,风流之名不胫而走。
说来也是凑巧,李承懿久在京城,亦非足不出户,但却从未见过此人,只隐约听人说过几次柴鉴昭之事,两人实是素昧平生。
「如何会是他?」李承懿诧异道。
皇帝但笑不语。
李承懿一怔,将此事想明白过后,脸上却是一片滚烫,犹如羞赧不堪之状。
他素有断袖之癖,然则独好相貌俊俏之人,府中柳含和面容阴柔,行止间温文尔雅,别有文人风采,褚奉元眉眼清俊,双眸色如青碧,不乏少年英气,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想来皇帝亦是明白他这不足为外人道的偏好,才为他择定了柴鉴昭。
「柴氏嫡幼子虽是性情风流,但人却不坏,你去见上一见也好。」皇帝说道。
李承懿苦笑,「陛下,若臣不曾记错,这柴鉴昭……当是喜欢女子的。」
皇帝也笑,「朕如果没有七八分把握,如何能让你去见他?」
李承懿一愣,细想片刻,却是无话可说。
「好了,你自去罢。此事不急,朕再着人与你细说。」皇帝不由分说地道。
「是。」李承懿唯能低低应声。
他浑浑噩噩,朝皇帝行过大礼,拜谢过后,才神思不定地出了正殿,心中仍有些茫然地想着柴鉴昭之事,一时疑惑柴鉴昭既有风流之名,又常往烟花之地,浑不像是心悦男子的模样;一时又怀疑皇帝莫非当真是仗势欺人,只是不愿他推拒此事,方才将话说得恁是好听。
想到一半,忽地凭空撞到了什么物事,李承懿回过神来,顿觉鼻梁生疼。
眼前之人甚是陌生,但却认不出身分。李承懿在京中知交不少,亦不乏勋贵子弟,眼见此人身着锦袍而非官服,自知其并非朝臣,相貌英俊,只是眉宇间颇有郁郁之色,目光分外明亮,亦有鹰睃之相;李承懿瞧着那人,细细思索面貌年纪相近之人,却无一能对得上。
「这位是……」他不禁道。
「在下是武定侯,如今守孝期满,奉诏进京。」那人客气地道。
李承懿闻言,倒是想了起来;先武定侯抱病多年,全凭皇帝赐下的灵丹妙药吊着一条性命,前几年大限已至,是以武定侯世子魏执义回京主持丧葬之事,待得承爵谢恩后便返乡守孝;如今孝期已满,又是奉诏入京,显是皇帝欲用此人。因其长年在外,是以李承懿不识得他,想到这里,终是恍然大悟。
「原来是侯爷当面,初次相见,当真是久仰了。」
李承懿客套地道,随即自承身分,复而说了几句宽慰失怙之言,武定侯倒也识趣,两人互通姓名之后,又与李承懿交谈片刻,颇有几分往后再叙之意;李承懿见惯此事,心知这武定侯多年在外,于京中诸事怕是力有未逮,因而有求于他,于是便也干脆地应承下来,同时说定改日再见之事。
两人话毕,匆匆作别,一人往宫中去,一人往宫外行。
第二章
冬日天寒,满地霜雪。
李承懿披着氅衣,下了车辇,安国公府管事瞧见了他,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笑,「世子爷昨夜便惦记着此事,不想国公爷来得这般早。」李承懿只是一笑,因心情甚佳,便与管事说了几句,这才入内。他素来喜欢独来独往,便是上门作客,也不带长随小厮,这时亦只携着柳含和,两人由安国公府奴婢引着,往世子所居东侧院而去。
柳含和依旧神情淡然,只是心神不定,脸上亦带了一丝疲倦之色。
昨夜听李承懿说了皇帝做媒之事,柳含和倒不惊诧,只是多少有些怅然;虽说柴鉴昭并非女子,但若是当真结为契亲,想来李承懿也不好像从前一样宠信于他,柳含和心知自己乃是阉人之身,皇帝对他亦是看不上眼,却没想到此事来得这般快。
李承懿对此事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柳含和最是精明,哪里看不出他心中动摇,只是口上不说,便如常日一般小意服侍。李承懿也不哄他,两人躺在一张榻上,并未行床笫之事,柳含和夜不能寐,到了天明时方才堪堪睡去,因而此时却是倦怠得很,但因李承懿将往安国公府赴宴,也只得收拾一番,跟了过来。
「你可算是来了。」安国公世子杨道玄见李承懿进门,忙起身相迎。
李承懿笑了一笑,「来得早了,只怕扰了你的清净。」
两人各自坐下,柳含和心知他们有要事商谈,不待人言,便退到了旁边耳房之内。杨道玄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国公爷当真是好福份,既有珠玉在侧,又何必向我打听那柴家幼子之事?这般三心两意,可不像是你素来为人。」
李承懿先前仅是托下人带了个含糊口信给他,并未将此事分说明白,杨道玄这时却是误会了,只道他对柴鉴昭有意,便开玩笑一般说了出来;李承懿苦笑,将皇帝做媒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杨道玄听得此事,自是瞠目结舌。
「我从前只道那位对你并不上心,是以不愿认你回去,宁愿随手赏了个国公爵位,也算是弥补一二……倒是没料到,皇上为了你,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真真是慈爱已极。」杨道玄叹道,竟微微动容。
「这样的话你可别再说了,省得让人听去,便是弹劾你妄议君上,都算是轻的。」李承懿不以为然,「况且,皇上这般安排自有其道理,你我私下谈论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宣之于众。」
「这是自然。」杨道玄颔首,忽而露出了笑容,「话说回来,那柴家幼子一事,你找我打听,却是找对了人。」
「此话何意?」李承懿纳闷道。
「你可知道南平郡主?」杨道玄问道。
李承懿点了点头。
杨道玄续道:「那南平郡主前些时日方才成亲,郡马名叫赵延钧,乃是柴家表亲,今日设下酒宴,我正巧也请了他,你若想知道柴鉴昭之事,问他便是。」
「贸然相问,岂不唐突?」李承懿犹豫道。
杨道玄一笑,「你这样身分,便是问一问,又有什么。况且若他存疑,你便含糊带过,只道随口一问,别无缘由;赵延钧又非蠢人,既知你不愿明说,自有不能明说的道理,若是机灵一些,多半能想到你与皇上关系甚佳,复而揣测一番,自会明白皇上或许有意招柴鉴昭为驸马,复而令你私下打听柴氏幼子名声……」
他一提及驸马,李承懿便想了起来,皇帝曾说过朝中正筹议庆阳长公主选尚之事,正巧可作为藉口而用,倘若那赵延钧当真明白事理,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节,虽说是叫他误会了,然则李承懿又从未承认,这样私下议论的言语自然作不得凭证,亦无碍于长公主名节。
「此计甚好。」李承懿笑了起来,「如此便偏劳世子爷了,待会设宴,且让赵延钧坐我身旁。」
杨道玄欣然应允。
过得片刻,宾客纷纷而至,杨道玄设宴于正堂,着人上了酒菜,又让人奏乐起舞,堂中热闹不已;李承懿身旁坐的正是赵延钧,观其行止,斯文守礼,言谈间亦是谦让客气,李承懿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好感,趁着宴席初开,与赵延钧寒暄片刻,说了些许闲话后,方才到了正题。
「听闻郡马爷乃是柴氏表亲?」李承懿若无其事道,「宣德侯果真是人中豪杰,前些年长子又封济宁侯,父子两人立下不世功业,如今一门两侯,当真是风光已极。」
赵延钧笑了笑,谦道:「舅父常言,柴家诸人皆是武人,粗鲁无文,只懂得些许兵戈之事,如今虽是一门两侯,却是皇上有心重加殊恩,着意抬举,柴家受之惶恐,实在不敢居功。」
李承懿暗暗点头,复而笑道:「听闻柴家长子次子皆已成亲,那幼子亦是早过了冠礼,至今仍不曾成亲,莫非是不愿议亲?」
赵延钧神情一怔,转瞬间又恢复常态,不无唏嘘地道:「鉴昭于姻缘一事,实在是艰难已极……早先曾议过一门亲事,可惜那家千金体弱多病,成亲前便猝然辞世,鉴昭因失察之过而甚是自责,自那以来,亦熄了娶亲生子的心思……」
这跟先前传闻俱是对上了。李承懿想了想,道:「虽说柴公子情深意重,至今不愿议亲,不过想来柴公子正值年少,往后说不准还能有一桩好姻缘。」
他这话一出,赵延钧登时露出了然神情,很快又微微一笑,「国公爷说得是,鉴昭尚且年少,往后自有好姻缘相候。」
两人彷佛达成共识,一问一答,李承懿问得直接,赵延钧亦答得痛快,浑将酒宴都抛到了一旁似的。李承懿听到后来,倒是能在心中模模糊糊描绘出柴鉴昭神态模样,据赵延钧所言,柴鉴昭性情直率,不屑作伪,为人虽是心高气傲,但并非锱铢必较之人,初识之时或会觉得此人目下无尘,但长久相处后,自会明白其坦诚宽和之处。
酒宴行至半途,杨道玄招呼众人投壶行乐,李承懿对此倒是无甚兴趣,谦让了几句,便藉口醒酒而出了正堂;柳含和跟在他身后,替他披上氅衣,李承懿心中一动,瞧见外头下起细雪,不由得握住柳含和手掌,那处却是一片冰凉,几与霜雪无异。
「你的手如何能这般冷。」他叹息道,复而握紧了那冰冷手指。
柳含和瞧着他,也不说话,脸已冻得发白,双眸却如潭水,深而悠远;李承懿瞧着他,心中满是怜爱之情,抬手摸了摸那脸颊,又低头去亲他;柳含和素来顺从,这时也不推拒,便让他揽入怀中。
李承懿酒水入腹,醉意上脸,又见柳含和柔顺之态,四下张望一番,索性拉着人往庭院而去,寻得僻静之处,便在假山后搂住柳含和,亲了几下后长驱直入,衔住那柔软舌尖不放。
柳含和低声恳求道:「国公爷,莫要在此……」他虽是惯于此事,但此处毕竟是安国公府,纵使来者是客,亦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李承懿只笑了笑,道:「放心,定不叫你丢了脸面。」说着,又亲了几下,只把人紧紧搂在怀中,却再无行不轨之事的心思;两人依偎在一处,虽是霜雪冰冷,冬日天寒,也别有几分温暖。
两人躲在假山后,又说了一些闲话,亲热半晌,正当李承懿要走出假山后头时,便听女子嗓音喝斥道:「何人在此!」
李承懿一怔,来不及说话,便听另一人道:「莫非是前院宾客?」
此处是安国公府,李承懿来过多次,自然知道此处仍在前院,而非女眷所居之后院,自己并无越礼之处。只是听这两人言语,浑不像是安国公府奴婢,他心中不由得琢磨此事。柳含和皱了皱眉,看向李承懿,李承懿示意他跟着,随即整了整衣衫,率先从假山后走了出去,望见那几名女眷,不禁吃了一惊。
柳含和亦是认出来者,不待人言,便连忙跪下行礼;待得李承懿行过礼,庆阳长公主叫起,两人方才起身。
李承懿奇道:「公主娘娘因何在此?」
庆阳长公主笑道:「今日安国公世子设宴,世子夫人亦请了女眷于后院作陪,南平与我皆是受邀前来,权作消遣罢了,不想竟会碰见你。」她容貌明艳,这样展颜一笑,自是显得楚楚动人。
李承懿一听,却是明白过来,庆阳长公主与南平郡主交好,今日安国公府设宴请了南平郡主,断没有不请庆阳长公主的道理,况且庆阳长公主年纪虽幼,辈份却高,自是容不得旁人慢待。
他过去只见过庆阳几面,这时一见,方认出了这位娘娘,连忙出言告罪,庆阳道:「不打紧,不是什么大事。我见安国公府庭院造景别有意趣,方过来瞧上一瞧,却已出了二门,实则非你之过。」她微微一顿,复而又笑,「况且你我并非初次相见,不必如此客套。」
李承懿一愣,唯能一笑,将此事揭过不提。
庆阳待他如此客气,自是别有缘故。李承懿身世不明,众人不敢议论,但私下皆是默认此事,庆阳乃皇帝胞妹,待他自如长辈对子侄,无形中多了几分亲近纵容,李承懿自然不会不知此事,然则到底男女有别,自己身分未明,不好过于亲近,又较庆阳长了多岁,见她端着架子强作长辈之态,只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