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伫立一名男子,白色深衣,青灰色纱袍,头发于发中段用根竹管束着,居然是文浩然。
“文真人?”炼缺上前行了个礼,“你何时来的?”
文浩然回眸看了眼面前的人儿,身量较之两年前高了许多,已然是翩翩少年了,“碧瑶师妹托我看顾你,这两年我有些私事繁忙,现下得闲,便过来看看你。”他朗声说着,笑语翩然。
“进屋坐吧。”
“不了,院中风景正好,我在那处坐下便是。”说着文浩然朝树下的石凳走去。
炼缺从屋里取了茶水过来,坐在了对面。
文浩然伸出手来探了探少年的经脉,夸赞道,“不错,打通任脉了,这才两年,可见你平日下了不少功夫。”
“自是不敢懈怠,怕损了碧瑶姑姑的颜面。”少年言语谦恭。
文浩然对这孩子周身雍容沉静的气度颇为欣赏,又细细问了番日常修行和生活的琐事,言语之间透露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炼缺心中微暖,不觉热络了些。
“听闻墨师弟最近炼造出两把绝世好琴,你去做了他的炼琴童子?”文浩然问道。
“我却没帮上什么忙。”炼缺如是说。
文浩然见此子面色微赧,推知这孩子定是不知道墨云华之所以能驯服扶桑乃是托了他肉身之中太、阴、精、华之福。眼下墨云华既没有点破,想必有自己的计较,文浩然也不便多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最后文浩然就些修炼事宜对炼缺指点了一二,教他要沉心静气,好好体悟,切不可操之过急,失了基础。又道,眼下还是炼气初期,不宜多做走动,扰乱心性,该在院中清修。明后年杂役任务之事劝炼缺不要再参加了。临别之时,又提起门内大比,还有十六年时间,虽说时间不是太长,可既然有些天资,还是可以冲击一下,若筑基成功便能获得资格参加门内大比。如若没有成功,静待下一次便是。碧瑶也带话过来,教他不必有过重的心思,一切顺应而为,不用勉强。
炼缺将之记在心里,心念感动之余更觉得该奋发图强,苦修不辍。
文浩然走后不久,朱志凌也来到院中。
此时山谷之中到处都是一片冰雕玉砌,唯有炼缺院中那两株云桃花色正浓,她提着一壶清酒找上门来。
两人约一年未见,心中都有些想念。炼缺回谷中时曾找过朱志凌一回,那时她任务没有完成还未归来,待朱志凌回来看望他时,他又在闭关。这次寻得好机会,两人坐在石凳上好好叙说了一番。
石桌上青梅煮酒,两人谈性正浓。
炼缺讲了些止水峰炼琴的故事,也谈及近日体察。朱志凌在药田看药,习得一些灵草的知识,也悉数拿出来一块分享。
最后,炼缺从屋里拿出当日墨云华所赠琴谱,两人凑一块钻研起来。
恰是年少春风马蹄疾,两人又都怀抱鸿鹄之志,互相切磋,煮酒论英雄,十分快意,直到最后,皆醉卧在云桃树下,被缱绻而来的桃花铺满全身。若干年后,两人忆及当日之事,不免感慨万千,唏嘘一场。
第14章:壹拾肆打探问心池(一)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过得平静无波。
炼缺听从文浩然的提点,向阳长老告了假,三年不打算摘牌得任务,想静心修行。阳长老那里许是得了文浩然的照应,也痛快答应。
于是,他在谷中的日子按部就班的开始了,平日皆关门苦修,每隔半个月上讲经堂听经讲道,偶尔也和朱志凌聚上一会,互相切磋。两人一块钻研自墨云华那处得来的琴谱,技艺都长进许多。为此,朱志凌心里对他心生感激,欣赏又多了几分。
炼缺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心中既无忧虑也无欲念,这几年的修炼体悟使他愈发心静如水,只得两年便打通了督脉上的二十八处窍穴,顺利打通任督二脉,进入了炼气中期。
跨越了一个小境界后,他对天地的体察感受便与之前有些不同了。外界的木灵气与他更亲近了几分,四季更迭万千草木的变化与他心内也产生了些许感应。内视丹田,气海汇聚于此,青色的木灵气盘旋着如同一朵小小星云,散发着勃勃生机。
待到第三年,他愈加勤奋,基本闭门不出。此时,由于任督二脉皆贯通无阻,灵气在体内的游走快速了许多。丹田与两大经络形成一个微小循环。他也不着急冲关,耐着性子不断的通过呼吸吐纳吸取木灵气汇于丹田,温养经络。殊不知,每当夜时,他骨肉之中散发的些微太阴之力与空中明月相互牵引,形成一道银色周流,默默滋养着他的肉身。
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厚积薄发的过程,一年之中他接连冲破了太冲脉上会阴,气冲,横骨三处大穴。这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想之外的事了。
此回出关,炼缺感受得到经脉之中虬结有力,不再是区区凡身肉胎。想起从前,他连跟随留云御空飞行,还需留云为他小心护持,且不能劳顿多时,以免震断经脉。此时不同往日,再有机会出去,他便能保护自己周全,不牢人为他费神了。
炼缺心中暗自鼓劲,待到筑基,必定是一番改天彻底的模样。那时候见到爹爹,想必也会大为惊喜,到时两人在归墟畅游一番,岂不美哉。
又想到,这三年清静苦修,终是进入了炼气中期,也该去杂役牌上看看了。
他灈净周身,换上一套干净的灰色法袍,欲与朱志凌结伴一同前去峰顶。朱志凌也刚闭关出来,她进入炼气中期顶峰,正在突破最后两处窍穴,冲入炼气后期。见到炼缺,心中按下一惊,一年多未见,遥遥望之,迎面而来之人皎若太阳出朝霞,风姿隽爽,这和四年前那个玉质晶莹有些羸弱的少年相去甚远,已初现男子风采。也是,他已经十六了吧,该长成男子模样了,朱志凌暗自说。
炼缺没得那些打量的心思,迎面走去,只见朱志凌面色红润饱满,双目神采飞扬,当是修为精益,也为她高兴。
两人说了会话,相携去到了山顶。
见过阳长老,先拜谢提携之恩,又谈到修炼之中的困难疑惑,一一解开之后二人来到杂役栏前。
炼缺将杂役栏上的任务牌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一遍,想找个于自己修炼有些助益的活计。这杂役栏上的任务牌大部分已经被人摘了去,他看到一个“问心阁”门童的牌子,来来回回那么多人,却无人问津,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朱志凌考量多番后摘了个藏经阁轮值的牌子走到他身边,见他迟迟拿不定主意,问道,“你打算去哪?”
“问心阁是个什么地方?”
朱志凌脸色一变,“你打算去那儿?”
“怎么了?”炼缺问道。
朱志凌道,“你初入门那会在灵隐祖师面前叩拜之时,是否听阳长老宣读了门规?”
“嗯。”
朱志凌颜色肃静,道,“这便是了,阳长老会告诫每一位初入门还不懂规矩的弟子,第一,戒思情,第二,戒银乐,只要触犯这两条便送往问心池依门规处罚。”
她接着道,“我初时并不知问心池是个什么地方,也不在意。一次在内门做杂役之时曾听一位内门师兄谈及问心池,才知是个极可怖的去处。问心池处在灵隐山上的问心阁里,听闻乃是上古仙门留下的遗址,专作考问道心,后来被灵隐祖师游历时发现,便在此处开创门派,才有了上清门。问心池之水甚是诡异,内门许多人都是谈及色变,听闻若是道心坚定,毫无杂念之人,在问心池接受道心考问时并不会感觉池水异样,只如一般药泉,无甚危害;若是心有杂尘,道心不稳之人走进池中,若考问不妥,便会被池水刁难,七十二般折磨轮番上阵,让人痛不欲生,如同进入澧都地狱,不脱一层皮肉是出不来的。”
炼缺讶然道,“世上还有这般奇异之水,我还是第一回听闻。”
朱志凌道,“我劝你莫生出探测之心。那里寻常人避之惟恐不及,门中主要用来惩戒犯下戒规的弟子。我曾听那位师兄说过,触犯戒规的弟子皆仙心蒙尘,动了情色之心,一旦被推进池中便遭受各种磨难,万分痛苦,有些心性不够坚韧的待处罚完毕从池中捞出来时已经神识涣散,如同痴儿一般了。”
“据说门内偶尔也会有自视甚高天姿卓绝的前辈跳进池中自行接受道心考问,最后皆被问心池奚落一顿,受了许多苦楚才得脱身,白落个让旁人笑话的处境。”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试问,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食五谷而生,七情六欲避无可避,在这遑遑世间游走一遭,哪一个不是沾泥带垢,欲海填心?能甘愿来到上清门持戒修行的无非是不想弄得泥污满身被欲望迷乱了心志。可虽怀有一颗向道之心,想要做到心无杂尘十分清静又何其难?真的接受得起问心池的考问?我看无人当得起这样的自信。”
“你这样说未免太过丧气,既然还有些前辈甘愿冒险在那儿考问道心,说明世间之人也不尽是你说的这般。只是渺渺大道哪里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让人窥视的,不敢以身试道还谈什么成就金身正果,我倒是有些佩服那些前辈的气量。”炼缺毫不犹豫的摘下那枚牌子,道,“我打算去那里了,也好从旁学习学习,对我日后修行必定会有助益。”
朱志凌见炼缺已做决定,只能从旁鼓励,“你既然下定决心去了,便好生观摩着,总是有些益处。不过,在那看守的一位老祖乃是出窍期的能人,他性情颇有些古怪,十分不好相处,这也是为何几乎没有人愿意去那的原因。我听闻他早年天资过人也曾受门中重视,后来因为没堪破情欲,动了色性,与门中一位女真人相爱,还生下一个孩子,触犯了门规,执法堂十分气愤。那位老祖的师父是门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因为心疼弟子,事发之后在掌门那处多次求情,希望能免去弟子问心池之罚,掌门碍不过长老情面,遂拿出两枚化情丹,要求那二人服下化情丹,忘却前情,便不再追究。”
第15章:壹拾伍打探问心池(二)
“化情丹为何物?”
“化情丹乃门中不传秘方,可以化去心中情念,服下之后一切情念便烟消云散。只是此丹毒性巨大,若服下,会损伤经脉修为倒退。那两位因念及感情不忍割舍,万般祈求,死活不肯服丹。最后掌门大怒将他二人送往问心池惩戒半年。那位女真人修行还不够精深,又情根深种,哪里受得住池水的蚀骨折磨,不消一月便身殒了。这位老祖却是个坚韧之人,他苦苦抵抗数月之后,心一横,最终手持一把神剑斩断了自己的情根,才从这苦海里脱出身来,现在门中正罚他看守问心阁,闭门思过。”
炼缺心中大骇,“门内还有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
朱志凌面色一冷,“门中清修修的便是无欲法门,这等浪荡之人你何必同情,败坏门规自然是要受到惩处。他若愿意洗心革面,当初便应该服下化情丹,门中也不会不给条生路。若是不肯服下,怎能不惩戒一番,以肃清我门中清修之风。在这问心池中死去,只怪她堪不破红尘,情念太重,这种人即便活着,也成不了大道。”
炼缺有些唏嘘,“那位女前辈若是有你这样坚定的心念,哪里会牵挂世间情爱,或许就能躲过这一劫。”
“你且要以此为戒,时时自省,我等修的是长生大道,千万莫以小失大了。”朱志凌肃然道。
炼缺知道这是好友在提点自己,郑重的点点头,“那位出窍期老祖的神剑也当真厉害啊。我听闻情根乃存于欲念之中,并没得实体,可要如何斩断?”
朱志凌道,“据说那把利剑名叫情斩,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灵剑,用以斩断一切凡尘俗念。这剑颇有灵性,看不惯这世间一切俗人痴念,是以叫做情斩。若是乖觉顺从于它,只消受点皮肉之苦,情根斩断之后便将过去心中所念皆数淡化了,若是负隅顽抗,闹得个身死道消也是有可能的。不得不说它也是把杀器,令许多人闻之丧胆。”
“果然是个厉害的,听闻便觉得不可思议。”炼缺道。
“嗯,此剑这般品性,谁做了它的剑下魂也不冤枉,你若守得灵台清静,它又奈你如何?”朱志凌颇有些愤世嫉俗。
两人又聊了会才拜别了阳长老离开顶峰。
到了谷中,炼缺还记挂着问心池旧事。他出世到现在,治病那几年便天天听碧瑶说经讲道,留云对他的教导更是苦口婆心,来到上清门以后一直苦修不辍,也不知情念为何。
他只是好奇这修行之人原本皆应该灵台清静,怎的就突然生出一股欲念生生毁了多年的修行,折辱了自己。这着实让他想不通。
世间万般情念无非是爱情,亲情,友情三类。修行之人一旦筑基,跨入仙家门槛,便增得寿数,于尘世间的人伦之情倒是容易看淡,只是爱情却是红尘一个难逃的劫难。碧瑶曾说,男女之爱皆因一个“色”字迷了心窍,色乃色相,虚化外物矣。
炼缺还记得阳长老曾在讲经堂讲到,修道之人修的就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不得被愚痴妄想所盖,不见自性真心。必需破除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离一切诸象,不应住色生心,才能不住于相,到达清静无我之境界。
此般想来,万物苍生本一体,意念不存于外相之间,便不会被尘世万物所迷惑。修道修的第一层便是看破外相,若这等虚妄表象都堪不破,把个虚幻表象看成了本真,岂不是容易受到蛊惑,迷失了心性?他内心叮嘱自己皮囊尸身皆外物,以后要秉正心性,切不可被外物所迷惑,乃至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在外人看来,他这般想也显得有些迂腐了。正是少年不知情滋味,他都未曾踏进情中,哪里能探知这里面的万般滋味,世间的情仇怨恨岂是单单由着一个皮相主宰沉浮的?他现在年少不知人事,站在局外不沾片尘,岂敢夸口说已经堪破红尘?只是,这皆是后话。
待到第二日,炼缺自往问心阁前去了。
此途一路还算顺遂,因为去的地方乃门中重地,也由不得他独自前去。阳长老一早便携着他御空到了问心阁所在的灵隐山脚下。
灵隐山原本是祖师修行的峰头,气势巍峨,山中多墨竹,皆数丈。墨色枝叶纵合掩映形成一片铅云,将阳光阻拦在外。走在林中,只觉得云气撩乱,山色昏蒙,有些肃杀之气弥漫在四周。
炼缺紧跟在阳长老身后,直至山顶,两人都未交谈半句。
山顶有些突兀,除了一间耸立在云中的高大殿宇,地面寸草不生。殿宇精铁所筑,强悍无比,古铜烧作瓦片,闪烁暗金光芒。飞檐上站立怒吼麒麟,立柱上雕刻上古凶兽,气势逼人。
阳长老将炼缺送至殿宇门口,恭敬唤了一声,“晚辈阳啸天拜见赤松老祖。”
炼缺也跟着恭恭敬敬低下了头,不敢吱声。他长到现在,还未亲身见过出窍期的老祖。
不久,便见一位身披黑色法衣的中年男子步出殿来,这男子身长也有八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眼凌厉,薄唇紧闭,面色肃杀,冷淡的开口道,“你且退下,留下这小子便是。”
阳长老恭敬离开。
炼缺被这迫人的威压压制的一直无法抬头,他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不让自己跪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周身一轻,那位老祖开口道,“你过来。”
炼缺走了过去,抬起头,看到面前的男子,心里一时有些犹疑。这老祖他从未见过,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有些面善,“见过赤松老祖。”
赤松老祖瞥了他一眼,虚空一抓,炼缺脖子上戴着的那截佛心木便飞到他手中,“原来是你?归墟海妖兽豢养的宠儿?你怎混入人中来到此地?”说罢,又放出威压。
这一次不再是轻微试探,炼缺哪里还承受得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吐出便委顿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