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着传统燕尾服的管家伊夫·达西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他帮我移开了在饭桌旁的凳子,我礼貌地道谢过后,和众人坐在了一起。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时刻,我的朋友和家人都相聚在这里,请各位再稍作等待,午餐就快做好了。”
于是众人都相互攀谈起来,埃莉埃泽小姐问了我一些问题,我都一一详尽解答,在场的人显然都对我这个新开的朋友十分感兴趣,话题不断地绕着我打转,我也不是一个害羞的家伙,故而和他们都很聊得来。
“亚力克斯,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呢?”埃莉埃泽小姐问我。
“正如你所见,小姐,我喜欢天南海北到处旅游。”
“那么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如果不介意,请说给我听听吧。”
“当然,我去过非常多的国家,恐怕连续说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办法详叙尽。不过,最难忘的还是那一次我去巴巴多斯……”
大家都听得很开心,唯有丹尼尔的弟弟本尼特,由始至终都一脸阴霾,他把头颅低下,只是向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抬起过,自然也不曾发言。而那位面目不详稍显神秘的侦探,也只是严肃地看着桌面,好似在沉思。
我对这两个人充满了好奇,所以在口沫横飞的同时也不忘悄悄观察他们,结果,直到午饭结束了,他们也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这令我有些伤心,因为我向来人缘很好。
在攀谈当中,我发现埃莉埃泽小姐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子,也许她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因为她居然背过牛津辞典。据说她也是从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毕业后来到丹尼尔的公司工作,才在因缘际会之下与丹尼尔结识相爱。
再过不到一个月,她就将顺理成章成为科金夫人,与丹尼尔携手走过人生漫漫长路了。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我们打算明年春天再举行婚礼的,不巧埃莉埃泽有了身孕,只能将婚礼提前。”丹尼尔解释道。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将视线投向了本尼特,令人意外的是,他已将低垂的脸抬起,以让目者战栗的凶狠眼神斜斜瞪视着——埃莉埃泽,那样子,就好似想要将她活活勒死一般。那完全不像是对待嫂子应有的态度,反而更像是在面对着杀父仇人。而在场的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依旧愉快地谈笑着,我赶忙将视线收回。
若不是事前了解到本尼特个性有些缺陷,一定会误以为他是个恶人,但确实如此的是,我也不敢认为他是个正常人。
本尼特究竟是什么人?他心里又在想什么?这一切慢慢绕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在我心底蔓延。
吃完饭以后,丹尼尔带着我去他的公司参观,我当了一下午的客人,也算是见识到了不少新事物。晚上大家又在一块儿吃饭,我由于已经十分疲惫,于是先行回房休息。
我在客房的床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给阿尔塞斯写邮件,发表一些感慨,然后洗个澡便早早上床睡了。
没想到的是,我这一觉睡得并不长久,还未两个小时就醒了,彼时才十点有余,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却没有将水带进屋内,于是只能起身到外面去找水喝。
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从走廊的那一头传出来的,而那个方向,正好是主人房,由于那声音中带着些熟悉的感觉,好奇心驱使我偷偷窥听。
那声音忽然间高亢起来:“本尼特,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这是丹尼尔的声音!我心下有些惊讶。那么和他对话的应该就是本尼特了——那个行为古怪的弟弟。
“……丹尼尔……”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本尼特说话,他的嗓音有如其人,充满了少年所独具的介乎于尖细与沙哑之间的嘲哳音调,颇有些诡异的感觉。
“你这是怎么了?是叛逆期吗?为什么我觉得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丹尼尔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
“不,并不是……”
“你知道你今天的表现有多么地令人失望,别人只会觉得你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坏孩子。”
也许是因为我吧——争吵的原因,但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不过显然身为长兄的丹尼尔不这么认为。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丹尼尔……”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现下我心中充满的可不止是惊讶了。
这两兄弟之间,也许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本尼特,听话,不要再任性了,回去吧。”
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关门声。
是单独的。
很显然其中一人还没有动作。
我又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果然,一声疑似踢中什么的巨响猛然传起,之后的关门声也是用了十分重的力道。
我带着心中的五味杂陈,蹑手蹑脚地回了客房。
1.3 Death of 995
第二天起床,不知是否不约而同,屋子里四处充满了阴森的气息,不仅是疑似吵架的科金兄弟,就连身为客人的我们,也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我自然不愿意呆在这样一个令人感觉压抑的地方,一大早便和丹尼尔打过招呼,独自一人背着背包跑到外面看风景。
处于临近热带地区的波茨坦城,风景与几乎同纬度的约旦可以说是大径相庭,约旦的沙漠在这里,估计是千年难遇的。我下了山,搭坐随路经过的双层巴士,开始欣赏这个城市的风貌。
虽说我是个蛮乐观的人,但一想到昨晚也许是因为自己引起了一对兄弟的争吵,就颇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一整个早上都是心不在焉的,即使是美丽的风景,也并没有吸引我多少,由于是上班时间,我没有办法联系阿尔赛加,心里一直是五味杂陈。
中午我用电邮告诉丹尼尔在外面用餐,自己跑到McDonalds里呆坐,快餐店里充斥空气的洗手间味萦绕鼻尖,虽然并不是十分难闻,但一想到那是独属于厕所的气味,我就颇感不舒适,只是草草吃了个汉堡,便离开了。
我决定去本市最出名的国立图书馆看看,据说这家图书馆世界排名第三,里面所收藏的书籍与被列出的书籍,数目俱都庞大得令人惊喜,许多早已绝版的书,只要读者有心,在这里都能被找到。
从背包里找出地图,我又坐上巴士,循着专线到达了波茨坦国立图书馆。
由于此时是工作日,前来阅览的人并不是很多,三三两两地进出于这座外表看起来并不是十分耀眼的建筑物。
虽然其表面并不是什么宏伟的建筑,但内里的设计十分科学,合理地利用了每一寸空间,既可以让读者坐地阅览,也可以自如地穿行其中。整座图书馆的布局大致成圆形,所幸配备有空调,因此前来读书,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于我来说,不知是否一种莫名的喜好,只有情节曲折离奇的推理文学能够吸引我的注意。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文学、理论多于事实的哲理书籍,俱都不能让我提起半分兴趣。至于某些被称之为世界名着——实际上却是讲述虚构人物生平事迹的无病呻吟,更是让我无端唾弃,也许这样说,会遭到部分读者的斥责与鄙视,但也只能归咎于我本人的特殊嗜好罢了,写在这里,也算是聊表一下心中的意愿,若是心中有不愉快,还请宽宏大量地忽略过去。
令人惊喜的是,我在这里找到了1887年最初出版的福尔摩斯《血字的研究》,虽然年代已经很久远,书页早已发黄,却并没有脱落多少。看起来它被图书馆的管理员保管得非常好,甚至能够供以自由的借阅。
对于柯南·道尔的作品,我已经择优阅读过许多,故而只是惊喜地拿出来翻了翻,发现除了装帧之外,内容上并没有多大的差异,这本书由里到外充斥了来自十九世纪英国绅士的古朴气息,令我流连忘返。
就这样,我在波茨坦国立图书馆逗留了一整个下午,在接连发现许多确实“失传”的作品后,对这座图书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之心,“名副其实”便是我对它的评价。
时间逼近黄昏的时候,我回到了丹尼尔所住的山上,由于下午受到书籍的熏陶,我心境已平和许多,也并不再害怕遇见这对兄弟了。事实上,我完全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件事。
晚上,客人们与主人依旧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情形与昨日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虽说现下的天气并不是特别热,但每日换一件衣服还是必须的,没想到——那位样貌奇特的侦探——泽布伦先生,身上所穿的依然是昨天那件大衣。他的面目隐藏在胡子和卷发下,让人无法看真切。
丹尼尔友好地向我询问今天都去了哪里,虽然我尽量将自己的语言简化,却怎么也无法抑制那被庞大图书馆所带来的激动心情,不免还是啰嗦一番,心情前所未有地亢奋。
在座除了本尼特与泽布伦侦探之外的人,俱都十分给面子,一脸饶有兴趣地倾听,埃莉埃泽小姐甚至还讲起了她大学时经常出入于这座图书馆的故事。
“埃莉埃泽小姐,昨日我听闻您竟然会背牛津辞典,心中不禁充满了好奇,不知道您是否愿意为我——这个愚笨的家伙——‘表演’一番?”我突发奇想地提出这样一个稍显无礼的要求,要知道,若是埃莉埃泽小姐背得并不是十分熟悉,可能就要出糗了。
“这是当然,”埃莉埃泽脸上堆起高雅的微笑,吩咐道,“伊夫,请将我的辞典拿过来给亚历克西斯先生,让我也献献丑。”
那位身穿传统黑色燕尾服的管家先生有礼地颔首,退出了餐厅,没多久便手拿厚重的红色辞典复又返回。他将手中的大家伙交到我手里,我道了声谢,翻开辞典。
“那么在下就失敬啦。”我对埃莉埃泽小姐笑笑,说出这样的俏皮话,在场的人都轻松地跟着笑开了。
我随便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个单词:“1113页的第二个单词。”
埃莉埃泽小姐微笑着似是思索了一阵,随即回答:“这个单词是kimono。”
我看着自己所指的那个确实写作“kimono”的单词,颇为震惊了一会儿。
“这实在是太难以令人相信了。那么1501页的第七个单词呢?”
这回埃莉埃泽小姐很快便给出了答案,是“pineapple”,一点没错。
“真是太厉害了。请问您是怎么记住这么多单词的呢?整本牛津辞典少说也有18万个单词,这绝非一般人可以办到的。”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这个嘛,不就正好说明了我并非一般人吗?”埃莉埃泽小姐神秘地微笑,并没有告知我所谓背书的秘诀。
现下我心中对这位美丽又可爱的未婚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赞同感,丹尼尔能娶到这样的妻子,说是三生修来的福性也决不为过,原本我以为阿尔赛加已经是十分聪明的人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
用完晚餐之后,天空居然下起了暴雨。一切来得那么无法被预兆,一声清晰的雷响将倾盆大雨带下,即使是在室内,也能清晰地听见雨点砸在地面的声音,对于我这种天生便十分讨厌下雨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各位,不如我们到牌室去打几局吧?”丹尼尔趁着人都还没走的时候,这样提议道。
我们纷纷附和,这样的天气里,自然是和朋友在一起玩些游戏才能够得以排解聊郁。于是众人一起进入装饰讲究的牌室,商议一遍之后,决定玩中国麻将。
没有想到这种只会普遍出现在华夏地区的纸牌游戏能够被在场的人所熟知,最重要的是我也会玩,中国麻将规则简单,却极其考验运气与眼力。
只不过,麻将的标准人数是四人……我环视了一周,发现现场只剩下了我、丹尼尔、侦探与花花公子乌特雷德,埃莉埃泽出餐厅的时候便告辞回房,而本尼特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过对于他没有跟上来这件事,我也并不感觉奇怪。
“正好四个人,”丹尼尔将我们引至一张绿面方桌前,“我可是专门买了麻将桌哦,说起来好笑,本土几乎没有生产或引进这种在中国满街都是的自动麻将桌,我也是拜托中国的友人寄来,才得以摆在这里。”
我们方一坐下,机器便开始运作,噪音不大,没过十秒钟,麻将便被整齐地摆好由桌子底部升上来。
虽说我懂得一些玩麻将的道理,但事实上却并不是十分精通,除了运气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是可以仰仗的了,赢得最多的竟然是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侦探,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在心底揣测——也许他浓密胡子下的嘴巴,正高高翘起,高兴于自己的胜利呢!
玩到最后自然是输得一塌糊涂,侦探泽布伦先生的方向筹码堆成一座小山,在场最没有耐心的乌特雷德,看见自己手上的筹码逐渐消失殆尽,终于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输啦,”虽然是说着这样丢脸的话,但这位看似毫无羞耻心的花花公子还是风流地扬了扬他金色的刘海,“抱歉,我去上个厕所。”
这样突兀的离开让我们都有些疑惑,或许乌特雷德是一位极其惧怕失败的人,才会如此仓促如“逃走”般的姿态离去,但我们并没有阻拦他,由于凑不成一桌,我们只能转移阵地,打桌球。
桌球——绅士的游戏,我稍微懂一些门道,却并不精通。丹尼尔家的球棍均是由德国制造的高级原木球棍,本身几乎没什么重量,若你的手心能真正触摸到它的棍身,会被它那不可思议的光滑度所震撼。
越是轻便的球棍,越考验手部使用力量的技巧。我一向不擅长动手,故而即使是拿到这样上好的球棍,它也只能被当成一只棍子使用罢了。游戏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丹尼尔在一旁替我们加油打气,而我则与侦探对垒,输得相当惨烈,在侦探胜利之前,我只“碰巧”进了两球,乌特雷德中途也回来了,但只是在一旁观看。
纵使心里感觉到极大的不忿,我也只能将他与福尔摩斯比较一番,得出“侦探果真无所不能”这个结论罢了。
越是沉默不语的家伙,就越是厉害。这句话果然没错。我一输下场,丹尼尔便接替我的位置,与侦探苦斗起来。能够经商成功的人,也一样不简单,战况比我好得太多。
一球进洞,宣告了侦探的胜利。
由于下着暴雨,所有窗户都被紧紧地闭上了,但仍然能隐约地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雨势非常大,我们三人在偌大的牌室里,几乎不发一语,我看得无聊的时候,便仔细去听雨的声音,似乎听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雨点有如雷霆万钧之力,砸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逐渐积累起来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我能想象得到,这样的情景。
牌室墙壁上的巨型吊钟响了两下,宣告了午夜两点的到来。
虽然我们都有些困乏了,但依然没有回去睡觉的打算,我也不想整晚都听见稀里哗啦的雨声在耳边回响。
一声劈破静空的雷声传来之后,牌室的门发出了响声。
我们瞧见浑身湿透了的管家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只有参白的头发水淋淋地耷拉在脑袋上,让他看起来稍显狼狈。
丹尼尔直起身来,看见这样的管家,皱了皱眉,问道:“伊夫,大半夜的你跑到外面去了吗?”
“是的,大少爷,”管家弯了弯腰,站在门边,“雪莉在跟随我去关窗的时候,顺着缝隙跳出去了,我大声喊了几声它也没有回来,只能出去找,但因为天实在太黑了,我找到方才才将它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