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华鸢跟着晏存继,一路飞掠,直到了那日擂台赛的地方,季华鸢才叫了晏存继停下:“就这里吧,我对这周围比较熟。”
晏存继看看周围千篇一律的树,奇道:“这和别地儿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季华鸢从腰间抽出匕首扔给晏存继,自己在指缝间藏了飞刃,在袖中藏了毒针,道:“只是我侥幸在这里赢过一场比武,所以这可说是我的幸运之地。”
“你还信这个?”晏存继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季华鸢,季华鸢也不多解释,只是一脚蹬上周围最粗壮的树干,飞身踩树上攀,转眼已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之中,对晏存继道:“藏好,等天黑。”
入了秋天黑得快,晏存继抬头望天,虽是还说不上昏暗,但是已见月牙了,他道一声“好”,转身寻了季华鸢西南方向不远处另一颗老树,一跃而上,干净利索地藏了起来。
季华鸢心道,那位置正好和自己形成交叉视野,这人每日虽然插科打诨,到底是有些真东西的。
“华鸢,他们马上追来了,我们直接动手吗?”晏存继压低了声音向对面那颗树问去。
“不,藏好了放他们过去。他们找不到人会再回来,我们必须等天黑。”季华鸢轻声回道,一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那岂不是要在这树上趴很久?很硬,我不习惯。”晏存继小声嘟囔道。
“你不习惯就走!”季华鸢不欲理他。
晏存继吃了瘪,也不再抱怨。等了一会,还是没人,晏存继又问:“你说他们是不是迷路了?”
季华鸢心下也是算计,想了想,道:“大概是跟丢了我们,开始大片搜了。正好,给我们留下时间等天黑。”
“噢。”晏存继反倒有些失望似的,低低叹了口气,转头又道:“季华鸢,我给你的白珊瑚簪子呢?”
季华鸢闻言一愣,早就忘了簪子一事,连忙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衣袖,道:“在我这里,等我们逃出去后就还给你。”那原本冰凉凉的白珊瑚早已被他的体温捂热了,白珊瑚表面粗糙,蹭在皮肤上有些沙沙的痒。
“不用你还我,那是给你的聘礼。”晏存继声音极小,听上去却很认真:“等你做了我的二夫人,就天天戴在头上,在西亭就没人敢欺负你!等你嫁去西亭之后,我就和我的未来子民们说,不能歧视男人嫁娶,你可是南怀的大才子……”
“要么闭嘴,要么去死。”季华鸢冷冷地打断他,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从空中放下,心里仔细算计着风向。
“季华鸢,我必须很严肃地和你说一次,你不能总是这样冷冰冰凶巴巴的。其实我和北堂朝很像,我们都是帝王贵胄,呼风唤雨,我不喜欢的人,北堂朝也不会喜欢。你要是想要北堂朝喜欢你,不如先试着对我好,当练习了。”
“晏存继,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说话!”季华鸢低声喝斥道:“我辛辛苦苦地藏,不想全让你暴露了!”
晏存继闻言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地嘁了一声,小声抱怨道:“凶巴巴。”
季华鸢不再理他,轻轻附耳在树干上,闭上眼,耳朵里只有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那边晏存继在树上呆的一点也不老实,这儿捅捅,那儿蹭蹭,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大黑了,还是见不着半个人影。晏存继呆不住了,他懒懒散散地贴在树干上,手上无聊地抠着树皮,抬眼向对面那人藏身处望去。
从他这个角度看,看不清季华鸢的身子,只隐约能看见那人一半脸。季华鸢皮肤很白,眼眶也深,眉毛细长上挑,即使是在这夜色里,闭上眼睛的时候,也是很耐看的。
晏存继忍不住又小声道:“季华鸢,你真的很好看。”
“嘘!别说话!他们走近了!”季华鸢听见一里外脚踏落叶之声,出声提醒道,自己缩了缩身子,藏得更严。屏住呼吸,错眼不眨地看向来人方向。
晏存继也听见了声音,便收起嬉笑之色,将伸出去的一条腿也轻轻收了回来,同样是屏息凝神,将匕首按在树枝上。
夜风穿林过,带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从晏存继的角度,已是隐隐见了来人的鞋,天已黑透了,还看不大清楚。季华鸢闭上眼,数着自己的心跳,在心里默默数着,十丈,八丈,五丈,三丈……来了!季华鸢骤然开眼,眼中眸光波转,看着那一队刺客共十二人,排成两列,走到自己和晏存继藏身之处中间,首领模样的人一挥手,便兵分两头横向搜去。
机会来了!晏存继只等着面前六人从自己身边过去,毫不犹豫,提着衣摆飞身跃下,稳稳地落在厚厚的落叶上,没发生半点声响,如黑夜中潜行的猎豹,几步上前一手捂住最后一人的口,另一手反手拿着匕首,狠狠插进那人喉咙。角度完美,没有发出一点血溅之声。晏存继豪不心软,提着匕首向下一拉,那人瞬间毙命,再无挣扎。
季华鸢也紧跟着晏存继动手了。他身上没有兵刃,只有暗器,不敢轻易惊敌。眼见着晏存继轻轻放下敌人尸首,又向下一人摸去,季华鸢也盯住了离队稍远的一名杀手,一瞬间,风过林叶,那人听到声音,向这边望来,却还来不及看清季华鸢衣角,一枚飞刃从眼前飞过,瞬间插入他的喉咙。那人来不及痛哼,便已死透了。季华鸢飞身跃去,刚好接住那人倒下的身子。季华鸢接了这人,匆匆藏在附近的树根下,看那队伍里其他人虽未察觉,却也再无离群人,便转身又回了藏匿之处。转眼看过去,却发现晏存继转眼间又杀一人,一路向丛林深处摸去。
季华鸢心道不好,这林深人杂,晏存继怕是有来无回!顷刻间头脑内千万种思量过,季华鸢飞身跃起,脚踏丛丛树叶,风带动他袖声猎猎,立刻惹了那伙人注意。
“要活的!”首领大喝一声,率先跃起,直逼季华鸢而来。季华鸢飞身闪过,心中暗暗庆幸晏存继这人还有些利用价值,对方要的毕竟不是两具冰冷死尸。
那边晏存继也随着季华鸢这暴露了。事实上,在季华鸢刚飞身而起弄出第一丝声响时,晏存继就默契地向旁边闪开,躲在树后。身前杀手回了头来找,只看见自己两个兄弟的尸首一前一后相隔不过十数丈,不由得大惊。抬眼飞快望去,四下里,却并无任何一人。
“我们中埋伏了!”一人高喝,率先从队里跃出,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怎的,竟一路向晏存继藏身之处摸过去。晏存继心道一声:找死!便是利刃出手,在那人从自己身后错过来的一瞬间拖了他到树后,一刀插进上肋,向下一拽便轻而易举地撕裂了那人心脏。
可惜这一次晏存继做得不够干净,更何况那些人几乎是眼看着自己兄弟被拽走的,晏存继哪里还能藏得住!他咬牙低骂一声,从树后闪身飞出,两腿一分,踹开率先近身的两名杀手,手上匕首向正前方来人一掷,只听“铮!”的一声,竟是将那人带退几步钉死在了树上。
季华鸢此刻早已顾不上晏存继,晏存继只剩两人对付,而他面对的,则是五个手执刀剑的精英刺客。季华鸢提着气在林中窜上跃下,仗着自己轻功好,也是体力消耗飞快。他起落间趁转身的工夫将手中剩下的四枚飞刃向四人的要害处发去,却可惜刺客也是身手敏捷,竟只有一死一伤。
季华鸢体力消耗过大,此刻已是力不从心,三名刺客趁此机会近身追击,季华鸢难以拉开距离,手上有毒针也是无用武之地。
实在无计可施,季华鸢只能狼狈地提着气又向前抢了几步,勉强拉开些距离,双手一挥,便是十枚毒针激射而出。怎奈这距离实在不够远,只有一枚毒针射中了一人的小腿,那人哀叫一声立刻倒地,转眼间便浑身抽搐而死。
果然是剧毒!季华鸢趁余下那二人一个分心,无限愤懑地挤出一声:“走!”便当先向母渡江边方向飞掠而去。
“好!”晏存继这边徒手解决一人,余下一人也难以缚住晏存继,他一脚踹在那人胸口,追着季华鸢而去。季华鸢不似傍晚精神充足,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晏存继几个纵身追上他,一手握住季华鸢的手,大喊一声:“换我来!”
季华鸢周身都在颤,只感到那人的手紧紧握着自己,侧脸看去毫无方才油滑之色,倒是格外的英气逼人,不由得心里有了几分踏实,他稍歇片刻,便又努力跟上晏存继的起歇之拍。二人携手,便如傍晚时,转身已将身后三四名刺客再次甩开。
晏存继拉着季华鸢一路飞跃,毫无停留,转眼间已至母渡江边。他们很幸运,此时江流平缓,并无漩涡。季华鸢心里想着,才两日就又回到这个地方,自己还真是与晏存继结缘于这母渡江畔!
晏存继望那江面潮平浪阔,在夜色下隐有银光,听身后人愈发逼近,大笑道:“季华鸢,敢不敢与我赛一场,看谁先游到对岸去!”
“奉陪到底。”季华鸢对上晏存继痛快淋漓的目光,抢了先机,纵身一跃,便如梭一般钻入江面,只听身后晏存继立刻也跟上来,便不再回头,专心致志地闭气向前游去。
晏存继水性真的好。他虽是后发入水,却转眼间已至季华鸢身前,他拉着季华鸢的袖子,在水底轻轻摇摇头,便示意他跟着自己,转身向下潜去。季华鸢这才想到自己的纰漏,自己浮游于江面之上,受水阻碍,行动迟缓,岸上人随便掷来一剑一刃便可要了他的命。此刻见晏存继在自己身前半个身位,结实的腿有力而平稳地划着水,心下竟多了丝敬畏。
而晏存继游在前面,心下亦是想着别的事。他方才错过季华鸢身边,江水下又冷又黑,他只隐约可见季华鸢双目,可就是这模模糊糊的一眼,他却直看见那人眼底的强撑之色。身后人踏水声便可听出已是筋疲力尽,却还是紧紧地尾随着自己。想起这两日那人从早到晚地跟在自己身边,被自己戏耍,陪自己诱敌、逃命,也可算是出生入死,晏存继不免生出一分相惜之情。
季华鸢看不见,此时晏存继面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晏存继一边划水,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道:季华鸢,不管我们他日是敌是友,今日,我必不让你因我出事!
18、白珊瑚(四)
季华鸢跟在晏存继身后下潜了一阵子,然后便掉头向对岸游去。到底是入了秋,那江水冰冷刺骨,季华鸢在水下早已冻得两腿没了知觉,只是近乎麻木地盯着眼前晏存继修长有力的腿,机械地向前游去,胸中憋得好像要炸开一样痛。
季华鸢生长在水乡,小时读书之余,也常随谢司浥一同下水戏耍,水性本也不赖。只可惜进了东门以来,本就休息不好,今日更是折腾得筋疲力尽,还哪里抵得过森冷的江水,此时只觉得连头脑里都像炸开了一锅粥。
只是,麻木之余,季华鸢倒是愈发清晰地感受到晏存继抓着自己的手。寂静黑暗的江底,失去了一切与外界的感官,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与晏存继紧紧抓着的双手。那手指上有些茧子,即使是在江水中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细小的茧子磨在季华鸢早已血行不通的手上,沙沙的,像那支白珊瑚簪子。
晏存继在前边拉着季华鸢,心里也知身后人就快要撑不住了,焦心之余,只能脚下拼了力地向岸边游去。好在此二人今日算得上走运,下潜之处已是母渡江水行走窄之处,两岸间距不过二百余丈,晏存继心里暗暗算着,心知已是要到了。
果不其然,晏存继又在水中游了一会,见前面隐约可见漆黑一片,想必已是岸底。晏存继心下大悦,即便本就知道能够逃得出去,却还是生出几分死里逃生的快意来,他回头望去,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季华鸢什么情况,只能是拼了命快快游到岸边,扯了季华鸢的手,去摸那坚冷的岸底。
此时此刻,晏存继真恨不能发出了声,大喊一声:“季华鸢,我们到岸边了!”
而那边季华鸢混沌之中,被晏存继牵着手触到岸边,恢复了几分清醒,心中也高兴。他轻轻回捏晏存继,向他示意自己没事,缓缓踏水而上,跟着晏存继慢慢向上浮。
越往上便越是亮一些,季华鸢在水底抬起头,看着水面上透下的月光。晏存继像一只长形大鱼,沉默而有力地在自己头顶上划着水。季华鸢晕晕地想,这人认真起来的时候,还真的是和北堂朝有一点相像的。
北堂朝的双腿也是这般,笔直修长,肌理分明,结实有力。
季华鸢看着晏存继踏水安静而有力的双腿,不知怎的,脑海里竟突然浮现出他中了情鸩那天的情形。
他一直没有告诉北堂朝,其实那天,他身上一直是留了解药的。此种可致命的毒药,他下给北堂朝,怎么可能不留后路。
一开始,他是见九号歪打正着撞上来,计上心头,借着药力与他纠缠在一起,舔他的血,将自己牙间存的最后一颗药咬破了舔进他伤口里。他知道九号经此风波必然会回卧房休息,那时刚好药效上身,七号又刚好在房,即使北堂朝没有中计,他也可以达成目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本是下了毒之后就能尽快摆脱九号,回去服下解药,却不料北堂朝竟突然出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解药握在手里,北堂朝一把抱住急速下坠的他的时候,他竟鬼使神差地将那解药偷偷丢了。
情鸩,服之不行情事之人,必死。
他那时候倒在北堂朝怀里,还故意挣那几下,心里却是一直在想:北堂朝,你恨我如此深,会不会眼看着我求欢不得而死?清高桀骜的华鸢公子因无处求欢而死,身亡之后,也定是留不下半点清誉。于我而言,怕是最残忍的报复了。
可是,如他所想,也如他所盼,北堂朝终是舍不得的。
他舍不得,所以他要了他。他发现他与谢司浥并无亲密,所以他和从前一样温柔,甚至更加小心翼翼。季华鸢当时身子烧得糊涂,意识其实是很清醒的,他是那么清醒地感受到那人在身后微微的颤栗,感受到那人在背后深沉的注视,感受那人结实的双腿,缠在自己身上,就像此刻晏存继在上方划水那样,温柔而有力。
北堂朝,你恨我算计你,所以摆擂台要给我教训,还要带着新欢来惹我心痛。可是你怎知,就连我自己,亦恨自己用这身子算计了你!你恨我,原是我罪有应得。季华鸢本就是弃婴,纵然心比天高,却是命如草芥,又怎么能,配得上你!
“华鸢!华鸢!”晏存继首先出了水,向来时岸边看去,见那些刺客早已退去,此时岸边空无一人,晏存继一把捞出还在水里上浮的季华鸢,兴奋地拍着他的脸:“华鸢,清醒点!你看,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得救了!”
季华鸢一出水面,江上新鲜冷冽的空气便像是发疯一样的争先恐后挤进他的肺里。季华鸢畅快之余却觉得被冲得心肺生疼,眼看着江面一片平静,月光笼罩,波光粼粼,甚是好看。他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喃喃道:“是啊,功夫不负有心人。”
晏存继见他神色倦怠,目光涣散,只道他是累得狠了,连忙拖着他踉跄着上了岸。季华鸢脚刚一捱着地,腿上便是一阵剧烈的酥麻,身子一软向下栽去。晏存继本也是耗尽了力气的,此时竟也撑不住他,二人便牵着绊着一起嗵地一声倒在岸边泥土里。泥土绵软,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一直悬浮水中的身子骤然有了着落,难免一阵晕眩。晏存继深深呼吸,竟是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朗朗夜空下,江水汩汩地流淌,耳边是季华鸢的喘息声。晏存继转过头去,却见季华鸢怔怔地望着月亮,本应是劫后余生,畅快之时,他却是满目萧然。
“季华鸢,你在想什么?”晏存继不禁问道。
季华鸢没有说话,晚风吹过来,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季华鸢眯起长眸,许久,撑着力抬起酸痛的手臂,伸进衣领中,从脖颈深处扯出一个玉佩坠子来。